元倾遐到御书房,发现他父皇并未在批奏折,而是低着头,在看一幅画。
那画瞧着应该是有些年头了,纵然保护得很好,纸的颜色还是发暗。
元倾遐还没看清,皇帝听见了他的声音,将画卷起收好,抬起头看着他。
“父皇,”元倾遐行礼:“母后说您有事找儿臣?”
“是有些事,遐儿,你走过来些,和父皇说说话,”皇帝微笑着对元倾遐道。
元倾遐便走近了。
“还有不到半年你就要及冠了,遐儿,这些时日你母后一直挂心你的婚事,”皇帝道。
这个开场白......
元倾遐抿了抿唇,道:“父皇,儿臣觉得不急,娶亲之事需得细细考虑,不若再等一年吧。”
皇帝神情不变,依旧是笑着:“朕也觉得不着急,不过你要让你母后宽心,告诉父皇,可有中意的姑娘了?”
元倾遐陷入一阵沉默。
“你母后有些担心,说你好似对苏府的七姑娘有些特别?”皇帝问道:“遐儿,你对那位苏七姑娘是什么想法?”
元倾遐没答这话,只面色如常反问道:“父皇如何想?”
“朕如何想?”皇帝笑了:“那位苏七姑娘朕就见过一次,还是去年你生辰时在宴上弹了琴。朕不了解那位苏七姑娘,就记得琴技不错,不做评价。”
元倾遐道:“所以若儿臣说对苏七姑娘有意,父皇不会阻止?”
“你若真喜欢那位苏七姑娘,父皇相信她定然个好姑娘,怎会阻止?”皇帝很开明道。
话音刚落,元倾遐还未做出反应,结果皇帝又继续道:“不过,遐儿,苏七姑娘你母后虽然不满意,但和父皇一样她不会阻止,你可以娶她做太子侧妃。”
元倾遐道:“父皇也觉得只能做侧妃?”
“嗯,”皇帝难得有些强势地回答:“只能做侧妃。”
元倾遐唇角扯了扯:“这就是父皇的不阻止?”
皇帝看着元倾遐,道:“遐儿,处在这个位置,很多事情是不能随意的,包括娶妻。父皇已经尽量给你最大的自由。”
“父皇,苏七姑娘只能做侧妃,是因为她是庶出吗?”元倾遐好像有些好奇,问道。
皇帝思考了片刻,回答:“是。”
“父皇于您的臣子向来不重家世,更重才能,为何如今却看不起苏七姑娘?”元倾遐问。
皇帝神色未改:“朕并未看不起苏七姑娘,不过太子妃不能是苏七姑娘。”
“儿臣不明白,苏七姑娘虽是庶女,可却是丞相府的庶女,儿臣好像记得,皇祖母不过是小家族出身,苏七姑娘比起当年的皇祖母家世要更显赫吧?”元倾遐语气很平静,仿佛只是单纯在探讨问题。
皇帝面上的笑收了几分:“遐儿,礼义诗书都学到哪里去了?竟随意拿你皇祖母做文章?”
“儿臣知错,”元倾遐跪下道。
“你从未见过你皇祖母,可知她是如何过世的?”皇帝的神色沉了些:“是慢性毒,而父皇至今不知,此事究竟是先帝闭目塞听所致,还是他默许了。”
元倾遐心内震了震,有些吃惊地抬眼看着皇帝。
“而无论是哪一种,都令人胆寒,”皇帝道:“一种是帝王的无能为力,一种是帝王的无心薄情。可偏偏,大部分皇帝都是这两种的其中一种。”
“遐儿,你觉得日后你会是哪一种?”皇帝问。
“儿臣......”元倾遐声音有些涩:“儿臣不知,儿臣不希望成为任何一种。”
“起来吧,”皇帝叹气:“刚才说的只是其中一个原因,你便是对自己十分自信觉得日后能成为一个好君王好夫君,也还有第二个原因,那便是丞相府还有嫡女。”
元倾遐怔住了。
“尊卑有别,长幼有序,”皇帝说道:“苏七姑娘作为丞相府庶女,比她的嫡姐更早定婚嫁人,而且是这样的高嫁,于礼不合,不成体统。”
“尊卑有别,长幼有序?”元倾遐喃喃几声,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道:“这就是父皇立我为太子的原因?”
皇帝愣住了;“什么?”正说婚事,话题为何转到了这里?
“若我不是嫡长子,父皇您应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封我做太子吧?”元倾遐自嘲道。
“可你就是,”皇帝没有否认,只是这样回答。
“方才儿臣想说,如父皇所言,苏七姑娘分明是个好姑娘,而且身份也不差,只因为她有嫡出的姐姐,就只能做侧妃,是不是不公平,”元倾遐抿唇微笑道:“可转念一想,儿臣哪里有资格提这种公平,若父皇真的公平了,如今坐稳东宫的,是不是就是二皇弟?”
皇帝沉默了,不知过了多久,他道:“遐儿,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你如今又何必做这种没有意义的猜测。”
“父皇可否给儿臣一个答案?”元倾遐坚持道。
皇帝无言,目光没落在实处,许久,他道:“华儿他,朕养的不好,性格软弱,难堪大任。不过,也好。”
养的不好?这个回答不知为何,让元倾遐心里很难受。
“父皇。”元倾遐喊了一声,却不知要说什么。
“你们众兄弟抱作一团,独独孤立华儿,”皇帝摇了摇头:“遐儿,是父皇待你不够好?”
元倾遐呆了一下,孤立?他因为年少岁月里那些莫名其妙的敌意,确实不动声色地在联合其他兄弟孤立二皇弟。
原来父皇竟是心知肚明?
“父皇,作为儿子,父亲的偏爱是绝对能感受到的,”元倾遐声音里藏了一丝恨意:“您自认为待儿臣好,可儿臣知道,从小到大,您最喜爱的一直是二皇弟。”
“遐儿,”皇帝抬眼:“父皇不是神像,会有自己的私心和偏爱,可父皇自认,从没有亏待你。”
“父皇,儿臣是哪里比不得二皇弟?您能告诉儿臣吗?”元倾遐的声音很轻。
皇帝叹了口气,没答话。
“父皇......”元倾遐恳求:“告诉儿臣。”
皇帝按了按额头:“你二皇弟他从没在父皇面前说过你半句不好。”
元倾遐愣了,而后道:“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父皇的疼爱,自然不需要再做这些无用之事。”
皇帝听了这话,自嘲地笑了:“疼爱?父皇的疼爱给了他什么?遐儿,除了那些父皇的心里的偏爱,你可还失去过什么?”
“父皇这一辈子,很多事情做不到,”皇帝站起身,一步步走到元倾遐面前:“父皇很没用,保护不了心爱的女子,连偏爱一个儿子都不能直接表现出来,今日竟发现,原来不表现也藏不住,毫无意义。”
元倾遐已失了声音,呆愣地看着皇帝,他的父皇,此时的模样仿佛真的是无能为力,真的觉得自己很没用。
可他分明是九五至尊,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可是......
“父皇有心爱的女子?那我母后呢?”元倾遐的声音干涩。
“皇后......”皇帝微微笑了笑:“她不喜爱朕,朕也不喜爱她,可是一辈子很快,很快就过去了。”
母后不喜爱父皇?元倾遐恍然。
仔细想想也是有迹可循,母后确实,不爱父皇。
“原来不相爱,也能过一辈子,”元倾遐呢喃一声,觉得自己不能接受。
皇帝也恍了神,无言一阵,他好像想明白了:“至亲至疏夫妻,虽能过一辈子,可细想来,也是可悲,遐儿,父皇不愿你走父皇的路。”
元倾遐抬眼:“父皇此言何意?”
“你若当真喜爱苏七姑娘非她不娶,朝臣会对你很失望,不过父皇不会拦着你,但是恐怕,你得等几年。”皇帝语气很平和。
“等什么?”元倾遐有些出神。
“等丞相府的嫡女先嫁个好人家。”皇帝道。
丞相府的嫡女,嫁个好人家?
元倾遐忽然觉得自己听不懂这句话了。
他发现原来自己从未想过这件事,哪怕他已决定放下,哪怕他已决定重新开始。
哪怕他在想办法换个姑娘喜欢。
哪怕他好像快成功了。
他也从未想过,她要嫁人。
元倾遐的神情皇帝皆看在眼里,茫然,好像还有些敛不住的,疼。
皇帝看着他,看清了一件事情:“你喜欢的,当真是那苏七姑娘么?”
只这一句话便让元倾遐回了神,他道:“暂时还不是苏七姑娘,不过也不会是其他姑娘。”
回答的实在古怪,这一刻,皇帝觉得自己真的老了。
元倾遐离开了,皇帝坐下,身心俱疲。
“父皇,”皇帝的目光落在虚空,好像在和谁说话似的:“我不想和您一样,我以为我会做的比您好,比您更像个好父皇,可是......”
他苦笑一声:“我的儿子也怨我。”
“陛下,”福安走到皇帝身边,看着皇帝的神情有些担心。
陛下分明是唤太子殿下来商讨婚事的,怎么最后这对父子都不高兴?
“福安,”皇帝低声问:“你说,朕不是个好父亲对不对?”
“陛下当然是好父亲,”福安有些讶异他会问这样一个问题:“陛下对几位皇子和公主殿下都很好。”
“朕心有偏爱,纵然表面再一碗水端平,可在孩子心里,还是端不平的,”皇帝叹气:“怨朕是应该的。”
福安心下茫然,跟在陛下身边,他自然知晓在这后宫中,陛下心里对淑妃娘娘,对二皇子殿下是不同的。
可是陛下从未为了淑妃娘娘冷落其他妃嫔,也从未为了二皇子殿下少了其他几位殿下的东西。
莫非哪怕是心中的偏心都不被允许了么?
可陛下不是圣人,怎么可能心里毫无偏爱呢?
......
五月份,暑气已起,石榴花红如火焰。
晨嫣在司学府与太子殿下的关系不仅毫无进展,反而是更加冷淡。
默公主总抱怨皇兄不解风情,晨嫣却清楚意识到,太子对她已不是单纯的疏远,而是避之不及。
宴会,游湖,太子殿下全部回绝,晨嫣除了去司学府,根本见不到他。
晨嫣平心静气,与方莞钟娇娇等人上街游玩了几次。
京城的闺阁女儿的活动,宴会,游湖,上街,好像也没什么别的了,说来真是轻松。
永定侯府大郎君余瑓大婚,晨嫣还去观礼了。
出门出的多,晨嫣常常遇上孟涣,上次在清真寺他说晨嫣见到他不打招呼,弄得晨嫣现在见着他都要故意打招呼。
有时明明离了好几步的距离,晨嫣都要走上前,和他说话。
孟涣觉得很好笑,这姑娘较真,真是说不得。
有时晨嫣一个人上街,两人遇上还能去海月楼喝茶,聊聊天。
凌千见自家公子和苏四姑娘熟了起来,只觉得胆战心惊,看公子的样子,这恐怕不只是交个朋友吧。
千金阁生意多了,孟涣从净利中抽了一些,补到私账上。
这日孟老爷把他叫回了府。
刚进府,还未入正厅,便见一个女人在前面转来转去,脂粉味浓得孟涣皱了皱眉头。
“公子,”那女人见到孟涣,要凑上来。
孟涣往后退了一步。
女人察觉到他的不喜,停住,问道:“公子,您可知老爷最近为何不来后院了?”
孟涣想起这女子是几个月前刚入府的,来的时日不长,看来什么也不知道。
孟涣没理会她,直接进了正厅。
孟老爷就坐在里头煮茶,瞧着很惬意。
“父亲,”孟涣道:“您的女人跑到门外来堵您了。”
孟老爷脸色一变:“星令,无论外头是谁,让她回后院。”
一个仆人走了出去。
“坐吧,”孟峰对孟涣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坐下。
孟涣便坐在他的对面。
“听说,你从千金阁抽钱?”孟峰开门见山:“拿了不少?”
孟涣神色不变:“父亲,我有时也画几张珠宝图纸,拿些报酬不过分吧?”
孟峰“哼”一声:“从千金阁拿这么多钱,怎么,前段时间买名贵药材走私账,钱花多了?”
孟涣本要拿起茶杯喝茶,闻言抬起头。
“我有眼睛,就算不管你,也知道你在做什么。”孟峰道。
孟涣扯了扯唇角。
“入了商场几年,有野心了?”孟峰如鹰的目光落在孟涣身上。
“没有,”孟涣答得倒快。
孟峰喝了口茶,没有太过惊讶:“那就是想女人了,前些日子清真寺那姑娘,是哪家的贵女?”
孟涣犹豫了一下:“丞相府。”
孟峰喝茶的动作一顿,:“你还真是好本事,好眼光,心比天高,痴心妄想。”
孟涣盯着孟峰:“父亲,您这是什么意思?”
孟峰无所谓地耸耸肩:“就明面的意思,人丞相府的姑娘,南安第一才女,漂亮成那个样子,你又算个什么?”
孟涣死死地盯着孟峰:“您知道她是谁,您查了她?”
孟峰把手里的茶杯放下:“你以为我很闲?我没脑子不会猜测吗?丞相府一共才几个姑娘。”
孟涣还是为自己倒了杯茶,喝一口,一语不发。
“认清点,现在放手还来得及,别陷进去了。”孟峰劝道。
孟涣低头轻笑一声:“我若不碰南墙不回头呢?”
孟峰看着他:“身份地位悬殊,便是你真的有本事娶了她,经过流言蜚语和地位的转变,最终也会相看两厌。”
“就像您和我娘一样?”孟涣道。
孟峰皱眉:“我在说你的事。”
“您和娘,是因为这些,相看两厌吗?不如我去问问娘。”孟涣好奇。
“胡说八道!”孟峰气的拍桌子:“我同你娘何时相看两厌?从来只有她厌我的份,你要是敢去她面前胡说......”
“父亲,您多虑了,”孟涣很认真地看着孟峰:“娘哪里听得进去我说话。”
“我......”孟峰这才发现自己被牵着鼻子走,不吭声了。
孟涣眸中笑意敛去,也不再说话。
一对父子坐着喝茶。
“刚才我的话虽然难听,可也是为了你好,”安静许久,孟峰突然开口道:“泛宣,那样的人家不是我们攀的上的。世人戏称我们孟家是南安第一富商,你前些年走了许多地方,该知道我们到底地位如何。孟家不开烟花场所,不做非法买卖,南安第一富商的称号,是贬低,也是褒扬。”
“可那又如何呢?终究只是商人。泛宣,我从不觉得我们卑贱,可世道如此,无法改变。丞相府的姑娘,便是孟家要的起,世道也给不起。”
“你刚才说我和你娘的事,我怎么多年确实一直深爱你娘,可我还是不希望你走我的路。”
孟峰说着说着,眼中竟泛起泪光。
孟涣看着他,突然有些触动,孟涣觉得自己有些可怜他了。
“父亲,这么多年您很累吧?”
“是啊,真的很累,”孟峰应道,累得,好像要坚持不下去了。
“小峰子,你在哪里?我想玩蹴鞠了,”外头突然传来孟夫人的声音。
孟涣便看见刚才还坐着黯然神伤的孟峰突然站起,脸上的黯然被焕发的光取代:“就来。”又转头对孟涣道:“你自己喝茶吧。”
孟涣还没应声,他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孟涣看看茶杯,看看只剩下自己的正厅,突然笑了出来。
累吗?那又如何?至少到现在,你还能因为一句呼唤,马上开心起来。
日子过的很快,一簇簇莲花在池中盛放,六月到了。
从封太子诏令颁布到现在,已经将近十个月,晨嫣自认已付出所有的努力。
太子殿下不中意她没有关系,今年长公主府的夏日宴,是该往前进一大步。
夏日宴的热闹,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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