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嫣在偏房的日子不算特别好过，奴仆见风使舵，她们的膳食比以往差了许多。不过也没什么，苏夫人的肚子大了，全府上下以她为先，以前晨嫣受重视，膳食也是专门给她备的一份，如今已是一步废棋，凭什么要特别的待遇。
她极少出房走动，更不想走到烟凝院去，司学府也无法去了，据说苏丞相正争取让沐雯做公主伴读。
太子殿下偶尔会来丞相府，带了许多礼，僮仆都言他带的是聘礼，欲向丞相求娶七姑娘。
晨嫣听了，只是漠然，七妹妹还有一年几个月才及笄，便是要求娶，又怎么会这样快。她等着宫里出来的处罚诏令，可是什么声音也没传来，陛下好似忘记了这件事，太子殿下也好似忘记了这件事。
也是，这种事情对晨嫣而言是命运的打击，可除了晨嫣，没有一人在其中受到损害，对旁人来说，不过就是一件可以拿来抨击她的事情而言。
晨嫣不愿再想。
她的胃口以前被养刁了，这些日子什么也吃不进去。直到采云采荷跪在她面前，她才发现自己如今多像想不开要绝食自尽。
死？绝不可能。
晨嫣硬逼着自己吃东西，对自己道，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吃这些，别人都能吃，难道你不能吃？
可吃下去也没有用，她的意志接受了，身体抗拒得很。
晨嫣脸色发白地缩在榻上，暗骂自己：这样的娇气是给谁看。
苏舟一直说让她到镜园住，晨嫣没答应。
晨嫣很多时候都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或许，还是不甘心。
苏舟没法，只好将自己的俸禄给她。
也是这时晨嫣才深刻意识到哥哥自立门户有多艰难，她坚定了不麻烦苏舟的想法。
晨嫣不禁想，有她这样一个“出名”的妹妹，苏舟不知挨了多少白眼，她将俸禄还回去，告诉他，她不差钱。
真的不差钱吗？晨嫣看着镜中自己的脸，上面起了些红点子，采云在旁边哭，说姑娘用不得便宜的胭脂水粉。
还是太娇气，晨嫣想。
没关系的，她可以慢慢适应，总有一天会习惯。
晨嫣就这样闭门不出，有一天她看着自己的衣裳，首饰，突然想起来，她有一件很贵的衣裳，留在了一个地方。
晨嫣终于出了门。
出了丞相府，晨嫣顺着记忆走到一处府宅，敲门。
僮仆看见她，认出来了，连忙道：“姑娘，您是来找公子吗？公子在千金阁，您不如去那里找他？”
晨嫣怔了怔，道：“不用了，我不找他。”言罢不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僮仆疑惑地看着她的背影。
走在路上，晨嫣不想回丞相府，既然好不容易出来了，就随意走走吧。
这个念头闪过，晨嫣又觉得可笑，以前有目标时，时刻都有事情，如今倒是有了这样的闲情逸致。
“晨嫣，你方才去找我？”走着走着，旁边突然出现一个声音，晨嫣转过头，是孟涣。
“是有什么事情吗？”见晨嫣怔怔地看着自己，孟涣想起上次，有几分心虚。
晨嫣沉默，摇头：“没什么，只是想拿回上次落在你那里的那身衣裳，没去找你。”
孟涣盯着她：“晨嫣，你想和我说什么便说，是想让我帮什么忙？”
晨嫣看着他的神情，才觉这说服了自己的理由如此拙劣，可是......她寻他是想说什么？晨嫣低下头，一语不发。
“晨嫣，”孟涣有些担心地看着她：“你......”
“我想和你借点钱，”晨嫣咬着牙，声音很低：“泛宣，我想和你借点钱。”
孟涣瞧着她，刚才就发现她瘦了不少，如今更是心疼：“好。”
晨嫣抬头：“我恐怕一时还不上。”
“没关系，”孟涣知道她的自尊：“你给我打个欠条就好。”
“晨嫣，五日后你能出来吗，”孟涣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那日我有事情想和你说，你能出来吗？”
晨嫣看着他的神情，觉得新奇：“现在的我还能有什么事情，什么时候出来都可以，五日后你要见我？在哪里？”
“你答应了，”孟涣很高兴：“不用在哪里，你出丞相府上街，我等你。”
晨嫣点头，心下却不解他为何如此开心。想一想今日是几日，发觉浑浑噩噩过了好些日子，连月日都过忘了。
回了丞相府，晨嫣分了些碎银下去，侍女僮仆他们许多是以前跟着她，过的是好日子，如今也不好受。
孟涣行事妥当，给了八千两，从大面额到小面额银票，甚至是碎银一应俱全。
八千两......晨嫣拿到钱时还有些恍惚，想着哪怕是曾经的自己，要一次性拿这么多钱也是难拿出来的。
“采荷，今日是何月何日？”晨嫣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还是六月份吗？”
采荷怔了一下，才答：“姑娘，现在已是七月份，今日是七月初二。”
晨嫣心头一震，七月初二？那五日后不就是......晨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究竟答应了孟涣什么，她的神情茫然而无措。
五日一眨眼就过去，七夕节，晨嫣出了丞相府，刚走上街，孟涣便笑着出现在她面前。
“随我来，”孟涣轻轻拉着她，一路带她到了莲碧湖。
街上人很多，晨嫣想到了上元节那日，也是他们二人，走过长街，最后到了莲碧湖放水灯。
那是她很难得的一次，戴着面具，不做“苏四姑娘”，只是她自己。
那日她拉着孟涣的袖子，今日孟涣拉着她，一种奇怪的缘分。
他们上了一艘花船，晨嫣疑惑：“泛宣，你要游湖？”
孟涣笑着点头：“街上人太多。”
其实湖上人也不少，光是花船就不止几艘。
不过这话晨嫣没说。
花船上有糕点，水果，还有酒。
孟涣说：“这是果酒，不醉人。”
而且有杯子。
“哦，好，”晨嫣接过酒杯，抿了一口，甜香的果味，确实不醉人。
他们坐在花船甲板，仰望星空，今夜月色暗淡，星光却是璀璨。
一时无话，晨嫣突然指着空中一颗星星道：“泛宣，你看，那便是织女星。”
孟涣顺着她指着的方向看去，露了笑意：“那牵牛星在哪里？”
“你猜猜看。”晨嫣狡黠地笑道。
孟涣状似苦恼，随意指了一颗：“这颗吗？”
“不是。”
“那这颗呢？”
“不是。”
孟涣笑了，手轻轻往另一边指了一下：“是这颗吗？”
“猜对了！”晨嫣也笑，可看到孟涣的笑，突然明白了什么，恼道：“你早就知道，装作不知道吗？”
见她好像要生气了，孟涣连忙喊冤：“今夜前我是真的不知道，不过你一指织女星，我就差不多猜到了。”
“为什么？”晨嫣不解。
“传说牛郎织女隔着银河，七夕跨鹊桥相会，所以我猜，牵牛星和织女星定然是隔了一条银河。”孟涣解释。
晨嫣脸上笑意敛去：“银汉迢迢暗度，是啊，泛宣你真聪明。”
察觉到晨嫣有些失了兴致，孟涣坐近了些：“晨嫣，既然我猜对了，有没有奖励？”
“什么？”晨嫣侧头看他，孟涣靠的很近，她一侧头，鼻尖便差一点就要碰上他的侧脸，晨嫣一怔，孟涣恰好也转过头来，两人看着对方，相对无言。
不知怎的，晨嫣觉得孟涣的呼吸顿了一下，然后重了一些。
“晨嫣，”孟涣低声唤她，偏了偏头，晨嫣慌乱地闭上了眼睛。
孟涣轻笑一声，手抬起将晨嫣耳畔被风吹起的发掠到耳后，道：“晨嫣，眼睛进沙子了吗？”
晨嫣很快睁开眼睛，一时间对自己有点生气：“没有。”
“哦，”孟涣含着笑意将头转过去：“那就好。”
晨嫣咬了咬唇，莫名有点丢脸，她想要说些什么把这种感觉打散。
“泛宣，”晨嫣抬起头看星星，话题转的很自然：“我一直很好奇，你是很喜欢檀香吗？”
印象中每次见他，他身上都是很浓的檀香味。
“唔，”孟涣愣了一下，道：“其实也还好。”
“那怎么好似没见你熏过别的香？”晨嫣有些好奇。
孟涣想了想，认真道：“小时候认识一个哥哥，他说我的命太过富贵，恐遭嫉妒劫难，需熏檀香压一压。”
晨嫣：“......”她自觉往旁边挪了一点。
发现她的小动作，孟涣笑了：“怎么了这是？”
“不想睬你，”晨嫣说。
“为何？”孟涣好似很困惑：“你不相信？”
晨嫣把头转到另一边去：“你好不要脸。”
孟涣笑出声来：“好了你转过来，这样脑袋不累吗？我没骗你，真有人和我说过这话，不过我和你一样，都没信他，当他胡言乱语。”
“说富还有点凭据，我这命哪里贵了。”孟涣说道。
说话的人很平静，听话的人倒是有些为他难过了，晨嫣将头转过来：“那你怎么还真的熏檀香了？”
孟涣抬头：“他说话虽然奇怪，不过他是我幼时最好的朋友，我觉得他喜欢檀香，我也不讨厌，熏一熏也无妨，后来他......没了，我也没换过香。”
没了？
晨嫣想，是死了吗？
那他该是很难过吧。
“泛宣，你......”晨嫣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见孟涣转过头来，还是微笑着的：“其实檀香还挺好闻的，这么多年我都习惯了，没有檀香味道感觉做什么都心神不宁的。”
晨嫣就说不出话来了。
好在凌千走了过来，打断了这个话题，他将手上的托盘放下：“公子，东西拿来了。”
“嗯，”没等凌千看一眼晨嫣，孟涣就道：“你出去吧。”
凌千离开，孟涣将托盘挪过去：“晨嫣，你看。”
晨嫣低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套极美的头面，纵然是晨嫣也不禁赞叹：“真漂亮，这是......”
“是玛瑙，”孟涣接过话：“晨嫣，你喜欢它吗？”
晨嫣惊讶地看向他。
“这副头面还是晨嫣你初次见我后我让人做的，”孟涣的神情有些怀念：“那时我便觉得，它会很配你。”
晨嫣怔住，忆起与孟涣的初次见面，是在海月楼吧，那时她的衣裳脏了，他给她准备了新衣裳，甚至还有胭脂水粉，到现在都快一年了。
一年，这一年，她过的真失败。
“如今的我和那时的我完全不同了，”晨嫣苦笑一声：“泛宣，现在的我该是配不上这头面的。”
“怎会不同，”孟涣摇摇头，神情很认真：“在我看来，晨嫣还是一样。”
晨嫣与他对上视线，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可是......
“泛宣，你知道吗？”晨嫣缓缓道：“我没有那么好，我也会想做很多坏事。”
孟涣沉默地注视她。
“东宫宴，赏梅宴，围猎场，还有长公主府夏日宴，”晨嫣微微笑着，笑意却是苦涩的：“一桩桩一件件，我不是没有恨意，也不是不想报复。”
“报复......谁？”孟涣的声音有些干涩。
“我的庶妹，”晨嫣侧过头：“我没害她时所有人都不信，我知道不是她的错，可我这么痛苦，凭什么让她好过，不如真的害她，也算是坐实了罪名。这段时日我闭门不出，心中都是这种念头。”
“所以，泛宣，我不是什么好人。”
孟涣呆住，过了一会儿，他双手抬起握住晨嫣的肩头：“可是晨嫣，你终究没有这样做。”
“若不是怕我的神仙在看着我，我早就做了，”晨嫣淡声道。
“你的......神仙？”孟涣愣了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听着孟涣的疑问，晨嫣怔怔的，突然道：“初次相见，您一袭月白锦袍......泛宣，那次喝酒时，我说了一遍，是不是？”
“是，”孟涣僵着身子，他没有料到话题能转的这么快。
“难怪，我准备了很久，”晨嫣苦笑：“泛宣，你可能不知道，这是我准备给太子殿下表明心迹说的话。”
“我知道，”孟涣应了一声，道：“晨嫣，我们说点别的吧。”
晨嫣摇头，继续道：“我想嫁给太子殿下。可我想嫁他，却不是因为爱慕他。”
孟涣睁大了眼睛。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晨嫣声音很淡：“那次在清真寺，我没带侍女独身一人，你应该还很好奇。”
“记得。”
晨嫣浅浅地笑：“那么泛宣，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六岁那年，有一个神仙和我说，我天生凤命，将来会做皇后。”
“世界上根本没有神仙，”孟涣的声音很低。
这句反驳让晨嫣有些想笑，她也确实笑了：“泛宣，你不相信有神仙，可我相信，他就是我的神仙。”
“那时我和我哥哥在府中日子不太好过，是因为他，我才成了后来那么风光的苏四姑娘。”
“我信神仙，信命，信他。”
孟涣脸色煞白一片。
“那时的我很坏，非常坏，我会害那些欺负我的人，”晨嫣笑着：“可他说我天生凤命，说只有做好人，别人才会对我好。”
“这么多年，我很想很想再见他一次，”晨嫣的声音越来越低：“他说清真寺的素斋好吃，可我去了那么多次，一次也没见过他。”
“我很听话，”晨嫣声音低的像自言自语：“你如果在看我，为什么不帮帮我？”
“晨嫣，”孟涣唤她一声，觉得她的情绪很不对劲。
晨嫣抬头，眼中有水光。
孟涣再说不出话来。
“泛宣，你说，神仙为什么没有再来看过我，他是不是太忙了？”
晨嫣现在的神情和以往不同，这种脆弱很特别，是真的触到了她心里不一样的地方。
孟涣看着这样的晨嫣，不自觉就低了声音，顺着她的话：“可能神仙真的很忙。”
此时此刻，世上究竟有没有神仙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可是这么多年，我很少麻烦他，”晨嫣闭上眼睛，想藏起眼中的湿意：“他说如果我遇上了很糟糕很糟糕的事情，可以掉眼泪，然后在心中默念他的名字，这么多年，我不敢哭，我怕麻烦他，哪怕是现在，我也不敢哭。”
孟涣怔住了，神仙还有名字？
“他叫什么名字？”孟涣问她。
晨嫣捂住眼睛，摇头。
“不能说吗？”孟涣声音很轻。
晨嫣继续摇头：“快掉眼泪了，你等我把眼泪收回去，现在不能想他的名字。”
眼泪还能收回去。
不知为何，这样一句话比从前任何一句话都更让孟涣心疼。
过了不知多久，晨嫣把手放下：“好了，不会哭了。”
孟涣“嗯”了一声。
“他的名字叫，”晨嫣顿了一下，抬起头：“裴洹。”
仿佛一声惊雷，孟涣手上的酒杯应声而落。
“你说，他叫什么名字？”孟涣问的很慢，像是在确认着什么。
晨嫣疑惑地侧头看他一眼：“你没听见，那我不说第二次了。”
神仙的名字哪里是能这么容易听见的。
不用说第二次，孟涣心神有些不宁，第一次他便听清了。
可是怎么可能呢？
“小涣，你这命太富贵太特别了，会被老天爷针对遭劫难的，得熏檀香压一压。”
“裴哥哥，你又说奇奇怪怪的话，快回家去吧，伯父伯母挺担心你的。”
“没事啦，过不了多久，裴洹马上就消失了。”
“裴哥哥？你要去哪里？”
“去做神仙！”
......
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能记得裴洹？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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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天生凤命（晨嫣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