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府的夏日宴,是除宫宴外最盛大的宴会,其处于六月,不若仲夏炎热,府内有凉亭水榭,柔风掠湖。
长公主身份尊贵,夏日宴请来的宾客无数,故而赴宴者不全是为玩乐而来,也有人为交际而来。
那是往年。
夏日宴不是普通宴会,晨嫣接下这件事时便知。去年的夏日宴是段极糟糕的记忆,她不愿回想,只专心于眼前之事。
她全心投入,瑰丽果品、解暑冰茶、花酿蜜酒,无不细致检查。宴席布置更是别具匠心,用尽巧思。邀帖也都给各家送了去,绝无疏漏。
尽管已无可挑剔,当宴会日子越来越近,晨嫣还是忧虑起来。
她经验不足,担心有不周全的地方,虽在殿下面前应下此事,但也不敢全部做主,许多决定都先问过殿下,可殿下除了“可以”“好”“不错”这类话,对这场宴没有别的意见。
太子殿下那句“量力而行”像是真的发自内心,仿佛办成怎样就是怎样,根本不觉这是多大的事。
可是夏日宴意义不凡,若办得不好,恐会遭人闲话。
床榻上,元倾遐拥过来,唇落在她颈侧时,晨嫣就在走神想这些。
元倾遐动作停住,静默一瞬。
若是平日,他只要靠近些,他的太子妃就会僵了身子,等他的动作,要是他只拥着她什么都不做,她就放松下来,若他做了什么,她就开始发软。
他已是清心少欲,而他的太子妃比他更甚。
晨嫣没做出反应,元倾遐难得的想法消了,绷起的身体松下,他有点无奈,思量一会儿,抬起头到晨嫣耳边:
“惠敏姑姑办了这么多年夏日宴,长公主府的夏日宴自是无可替代,曚儿年纪轻,又是初次,该是如何众人都心中有数,就是再刻薄也不能拿你和惠敏姑姑比较……”
殿下忽然在耳边说话,晨嫣险些吓一跳。
等回过神,听清殿下所言,又觉意外:殿下在安抚她?
不过殿下说得是,今年太子府办夏日宴,于外人来说不过是借了个名头,不该将其与长公主府的宴做对比。
想到此,晨嫣便不那么紧张了。
晨嫣刚定下心,就意识到殿下如今离她太近了些,身体无法克制地发僵。
殿下喜欢拥她入眠,她已经习惯,可清醒时还是不同。
元倾遐似是感觉到晨嫣不同于方才的紧张,他的手往下移到她的腹部——这是个令人心安的位置。
“睡吧。”他道。
*
荷风送香,竹露滴响。热闹的夏日宴如期而至,不负众望,繁华盛景尽收眼底。
晴日暖风,时有微凉,金辉洒落,宛若如水的烟华,映衬着盛筵之上的欢声笑语。
“嫣嫣办宴真出人意料,谁能想到是第一次,”方莞忽然出现在晨嫣身后,笑意盈盈。
说完才瞧见站在旁边的元倾遐,稍稍收起俏皮性子,问了个安。
元倾遐习惯了自己这位表妹的区别态度,只在听见“嫣嫣”二字后,眉梢微挑。他没对此评价什么,淡道:“本宫还有些事,你们聊。”
太子殿下走了,方莞绕着晨嫣转圈,继续夸。
晨嫣被她一通天上有地下无的赞美夸得脸热,见越说越夸张了,连忙制止:“郡主姐姐口干不干,今日宴上有薄荷与香橼调的冰茶,很是清凉解暑。”
方莞一听,话便止住,接着兴致勃勃道:“在哪里?是有些热了!”
晨嫣莞尔:“我带你去。”
冰茶颇受欢迎,几乎人人都拿了一盏。晨嫣带着方莞到放冰茶的桌前,竟已空了,她连忙让人去通知后厨,速速把新做好的送来。
这期间,方莞左顾右盼,瞧着宴上的热闹。看着看着,她动作一顿。
“抱歉郡主姐姐,我们要等一下,冰茶很快就能送来了,”晨嫣跟僮仆交代完,面有愧色地转头对方莞道。
方莞被晨嫣的声音唤回神思:“啊,什么?”未待晨嫣再开口,她很快反应过来:“没关系,等一会儿也不妨事。”
晨嫣细细凝视着她,察觉到方莞眼中的一丝异样,随即转过视线,望向方莞之前注视的方向。
那端并无什么异常,只是有一女子独坐于桌前,专心致志地占据着那张宽大的桌子,显得有些落寞。
“娇娇?”晨嫣低声自语。
方莞叹气:“今日娇娇似乎心情不佳,方才刚到时我就见着她,问过她要不要一同去寻你,她却说她想先一个人待会儿。”
晨嫣凝眉,想起方才开宴时见到的谢三郎君和钟四姑娘的亲密无间,自觉明白了原因。
“郡主姐姐,我们过去瞧瞧钟二姐姐吧,”晨嫣提议道。
方莞自然同意。
“娇娇,”走至钟娇娇近旁,方莞先喊出声。
钟娇娇抬眼,浅淡一笑。
刚离得近些,晨嫣就看见离钟娇娇不远处有一对男女,她多看了两眼,发现其间的男子好似是……哥哥?可等她到钟娇娇旁边,那二人已离开了。
晨嫣收回目光,将注意力转回到钟娇娇身上:“钟二姐姐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钟娇娇笑答:“我方才觉得宴上太吵闹了,在这里挺清静的,还能看到些旁人看不见的热闹。”
晨嫣观察她的面色,看上去情绪似乎还不错。听见“热闹”,她又想到方才看见的与哥哥相似的男子,不知道钟娇娇是不是说的这个。
晨嫣正思考着,方莞已直接好奇问道:“什么热闹?”
钟娇娇看了一眼晨嫣,摇头:“此事涉及姑娘闺誉,我就不说了。”
晨嫣对上她的视线,明白那男子确是哥哥无疑,不过也知娇娇既如此说了,想来是不会再讲。
她便将好奇压下,专心调节钟娇娇的情绪:“那热闹看完了,总是坐着也无聊,钟二姐姐要不要随我们走走?”
钟娇娇仿佛是看出她的目的,欣然应:“好啊。”
方莞最后也没弄懂所谓“热闹”是什么意思,听见钟娇娇同意了,也没再细究,高兴地说:“那我们去拿冰茶喝吧,想来新的应当送来了。”
三人各拿一盏冰茶,一边走一边聊天。
晨嫣关切地问钟娇娇:“钟二姐姐这些日子如何?”
钟娇娇:“就寻常日子,没什么不同的。”
方莞喝了一大口冰茶,凉意从口唇沁入肺腑,舒爽到无以复加。听见钟娇娇的答话,她忍不住说道:“你围猎归来后,我和嫣嫣邀约你都不出来,樱儿和初儿都应邀几次了。”
“这次夏日宴你要是再不来,我就要直接去太傅府寻你,看看可别是被软禁了吧。”
钟娇娇笑着摇头:“郡主姐姐说笑了。只是府中四妹妹即将出嫁,家里忙碌,我也不便出门。”
方莞皱起眉头:“我知道,是你那位和樱儿的三哥定婚的妹妹?”她想起谢樱对此事的不满和对钟芸芸的不喜,本欲顺嘴复述几句,又想到钟娇娇不与人争的性子,把话咽了下去,只问:
“她要嫁人,关你出门什么事?”
钟娇娇神情不变,声音轻柔:“妹妹嫁人,还是高嫁,这么件大喜事,我整日待在府里形成对比,父亲才能多想起我呀。”
方莞愣住。
晨嫣在心内叹一口气,认真问:“钟二姐姐,你接下来如何打算?”
钟娇娇神色微动,却是没答话。
“娇娇,”方莞神情间有着掩不住的担忧,略一迟疑:“你想嫁人么?”
钟娇娇静立了片刻,在晨嫣和方莞凝重的目光注视下笑了:“好啦,你们这是做什么?仿佛我很是凄惨似的?不过是拒了几次出门邀约,那以后我尽量出来,好不好?”
“怎么说我也是钟家嫡女,日子哪有那么不好过了,你们可别用这种眼神瞧我。”
她的神情认真,不像强颜欢笑,方莞张口又无言。
晨嫣抿唇,把原本想说的话收回,只道:“我知你心中有主意,若有需要帮忙的,只管同我说。”
钟娇娇一怔,嘴角勾起一抹清浅的笑,仿佛带着深意:“晨嫣,我会的。”
方莞不解钟娇娇的软性子哪里会有主意,但是晨嫣如此说,她便没反驳。又喝了一口冰茶,她接道:“我也能帮忙。”
钟娇娇笑着点头。
“二姐姐,”闲聊没多久,一位神情怯怯的小姑娘走过来:“原来你在这里。”
晨嫣和方莞转过视线,钟芸芸连忙行礼。
晨嫣微微颔首,方莞则完全没有回应。
“四妹妹,”钟娇娇道:“你寻我有何事么?”
钟芸芸看了一眼目中无人的方莞,头埋得更低了:“母亲在找你。”
于是钟娇娇同晨嫣二人告别,随钟芸芸离开了。
人走了,方莞搓着自己的手背:“这钟四姑娘实在奇怪,每次听她说话,我总会起一身鸡皮疙瘩。”
晨嫣递给她一串葡萄。
“嫣嫣,接下来你准备做什么?”吃着葡萄,方莞闲聊:“听我娘说……”她一句话刚说一半,又见一位姑娘朝她们过来。
晨嫣也看见来人:“七妹妹。”
方莞止住话音,等晨嫣和沐雯说话。
沐雯过来的方向和主宴方向相反,晨嫣有些疑惑:“七妹妹怎会从那边来?”
沐雯行礼:“四姐姐,沐雯怕吵闹,见那边人少,就找了个地方躲懒。”
晨嫣点头,表示明白了,又见沐雯的目光总是挪向自己手上的冰茶,正要开口问。
沐雯先开了口:“四姐姐,雯儿有些口渴,不知您手上的饮品在哪里能拿?”
晨嫣答过她的话,想让人带她过去,沐雯拒绝了。
待沐雯走远,方莞道:“嫣嫣,我觉得你这个妹妹好像有些不太一样了。”
晨嫣转头看她,笑问:“哪里不一样?”
方莞:“我说不上来。”
晨嫣转回先前的话题:“郡主姐姐,你方才想说你听长公主说了什么?”
方莞的注意力被拉回来:“哦,我刚才是想说,我娘前段日子同我说,皇帝舅舅最近对我的婚事上了心,让我娘问我有没有中意的郎君。”
方莞是什么性子,晨嫣自然了解,在少男少女情窦初开的年纪,方莞听见情爱都是不屑,哪里会有什么中意郎君。
虽然已经猜到方莞的回答,晨嫣还是问:“然后呢?”
果然方莞不屑道:“我说,没有,不想嫁人。”
晨嫣忍住笑:“那长公主作何反应?”
方莞长吁一口气:“我娘早知道我会如此回答,也不惊讶。只是告诉我,皇帝舅舅说我要是还没想法,那大理寺卿是个好人选。”
此言一出,晨嫣惊愕:“沈大人?”
两个月前魏家倒台,何家灭门案真相大白,陛下给沈大人赐下了新宅邸,克妻谣言不攻自破,沈大人的身份地位已不可同日而语。
她虽知晓此事,但没有想到,陛下居然有意撮合方莞和沈清许。看来沈大人比她想的还要更得圣宠。
方莞没有晨嫣想的那么多,接着道:“我娘对皇帝舅舅的提议颇为赞同,说她查过了,那大理寺卿是个纯臣,人品端正。家中似乎除了个弟弟就没有别的亲人,我身份又在他之上,不会受委屈,还没有婆家束缚,自由自在。”
听来确实不错,然方莞不为所动:“我娘当年在方家受尽委屈,难道是身份不够尊贵?”
当年先帝尚在,长公主下嫁方家是形势所迫,与方莞如今的情况大不同。
方莞并非想不明白,不过是心里堵着一口气。
晨嫣思忖片刻,不打算劝说方莞,只道:“若我没记错,沈大人的年纪不小了。”
方莞“哼”了一声:“我已拒了,管他呢。反正我不愿,我娘也不会逼我,男人有什么好的,我要终身不嫁。”
晨嫣剥了个橘子,分给她一半,低声自语:“也好。”
话音刚落,她眼角余光正瞥见侧方走来的男子。
方莞将一瓣橘子放进嘴里,发现晨嫣走了神:“嫣嫣,怎么?”她的视线随之转去,面色顿时一僵。
那人垂着眼,周身气质冷冽,仿佛被十盏冰茶浇过,大热天竟叫人生起寒意。
方莞虽胆子大,但刚说完人坏话就见到话中人,还是莫名生出几分心虚。
幸而沈清许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边,未至她们身旁就转了个弯,往另一边走了。
方莞松了口气,继续吃橘子。
晨嫣回过神,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沈大人过来的方向,似乎和方才七妹妹过来的方向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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