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太子府,沐雯没有乘马车回丞相府,心不在焉上了街。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席鸣风那日,万千记忆在见到与故人相似的面容后争先涌入脑海,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容易淹没在情绪中的人,偏偏成为苏沐雯后,风又成她梦中常客。
她不在乎。可有人同她聊天时温柔又一针见血,让她不得不醒。
这次见到沈清许,他也是一位长着故人容貌的陌生人,又能让她心神不宁。刻意得让她忽视不了。
可惜,沐雯想,星和风终究是不同的。他走了太多年,其实她连他的相貌都记不清了,只是在看见沈清许那一刻心中才渐渐浮现出他的模样。许多记忆太模糊,哪怕涌上来也是一团迷雾。
沐雯抿了抿唇,这算反抗成功一次吗?
可她的记性这么差,似乎也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街旁小贩吆喝声四起,沐雯充耳不闻,神思空洞无物。
“文姑娘。”路过一间绣坊,沐雯听见有人叫她,把她正游走在外的神给拉回来了。
沐雯视线转去:“师林?”她又确认了一下位置:“你在这里做什么?”
师林半靠着门,抬眼扫了沐雯一眼,心里的困惑一闪而过,他没将其问出口,只慢慢道:“如意苑的香囊有点问题,阁主来看看。”
沐雯惊讶:“师父在里面?”
她本以为沈香绫要全心投入读圣贤书,原来还会出门。也是,劳逸结合是很重要的。
上次机缘巧合得出沈香绫即将去参加秋闱的结论,起初她是吃了一惊,可后来仔细一想又觉得自己大惊小怪,毕竟这个时代做什么都比不得做官。沈香绫有抱负有理想,没什么稀奇的。
……哪怕他瞧起来不像有理想的样子。
明明只是偶遇,跟沐雯也没什么关系,结果沐雯就这样停下脚步,莫名其妙地和师林一起站在如意苑门口等待。
没过多久,戴着帷帽的沈香绫直直走出来:“小林,回去了,”他头都没回一下,像是习惯了师林会自动跟上。
沐雯:“……”居然能被无视得这么彻底。
师林抬步,看她的样子,发了个善心,提醒一句:“阁主,文姑娘在这里。”
沈香绫脚步一顿。
“小文?”他认出人,有些疑惑:“你怎么在这?”隔着白纱他的目光落在沐雯身上:“你今日这副打扮,瞧起来像个贵小姐。”
今日要去夏日宴打扮得自然极好,师林嘴也是紧,这都不问一句,弄得她把这事给忘记了。沐雯忽然紧张起来:“我出门随便走走,”又迅速补充一句:“这身衣裳是新买的,说是哪位贵人不要了,便宜些卖我。”
“随便走走?”沈香绫看看天:“日头这么毒,你这时候出门,不热么?”
“我体寒,晒太阳能好一些,不热,”沐雯越说声音越虚。
好在沈香绫并没有要细究的心思,只“哦”一声,轻点头:“那是要多晒晒太阳。”
一个肯说一个肯信,一旁的师林无言。
“师父,如意苑的香囊是出什么问题了?”沐雯跟着沈香绫走了几步,转移话题。
“天热,茉莉磨粉收香时没有及时用冰,有点变质了,”沈香绫慢道:“一味香失衡,刚做出来还没有什么,放一段时日,味道就会大不同。”
他似乎在愧疚:“是我没检查,这次的香制出来就直接送到如意苑了。”
凭他的能力,香制出来后他去瞧一眼就能闻出不对劲。
没办法。沐雯暗道,谁让你要准备秋闱,实在不能面面俱到。
沈香绫自言自语:“这些香都不能用了,又要花钱……”小公子下次见他怕是又要笑里藏刀。
等一下,小公子……
沈香绫看向沐雯,若有所思:“正好。”
“小文,你若没什么急事,我带你去见公子吧。”
沐雯愣了一下,好像也没什么拒绝的理由,点头:“好。”
于是师林一个人回引香阁,沐雯随沈香绫去找那位“公子”。
“师父,我们要去哪里见公子?”沐雯见沈香绫走的方向,不像是去哪个府宅。
沈香绫声音传来:“我们去千金阁,这个时辰,一般公子都会在孟家的商铺。”
沐雯不解:“孟家的商铺不只有千金阁吧?”
“公子常待的就几个,尤其是千金阁。那里总有大生意,经常需要请示老爷和公子,所以千金阁掌柜对公子的动向最清楚,就算公子不在问问掌柜也知道了。”
沐雯表示明白了。不过一说公子常待在千金阁,她想起了去年那位公子就是在千金阁,虽然没见到人,但他用高价买了她绘的图。
那么多钱,帮了她的大忙。
沉默着走过一段路,他们在千金阁中得知了公子不在的消息。
沈香绫追问一句:“那公子如今人在何处?”
沈大夫主动找公子已经很让人意外了,结果他听说公子不在,还接着问,千金阁掌柜登时瞪圆了眼:“您是出了什么重要的事?”
沈香绫默了默,意识到自己引起了对面人的慌张,解释:“没出事,就想着带徒弟见见公子。”
“那就好……”千金阁掌柜舒一口气,又错愕:徒弟?
怎么沈大夫还收起徒弟来了?他又看了沐雯几眼,觉得这姑娘有些面熟。
“公子如今不在京城,”千金阁掌柜没多问,直接告知:“我估摸着至少十天半月才回来。”
沐雯眉一挑。
离开千金阁,沈香绫无奈:“不巧。”
沐雯点头,确实不巧。“师父现在要回引香阁吗?”
沈香绫颔首:“公子既然不在,我回去看书。”
沐雯心里点头:也没多久了,是该刻苦读书。
一路离引香阁越来越近,沈香绫终于察觉不对:“小文,你要去哪里?”
沐雯:“……”走一路了,您可算是想起来问了。她感觉脸有点僵:“我正好没事,跟师父一起回去吧。”
沈香绫当然不会拦她,只是奇怪道:“你今日没过来,我以为你要去玩呢。”从某种程度来说,他也确实是猜对了。
沐雯心道:实不相瞒,已经玩完了。
可能是沐雯想的话太有歧义,老天都看不下去,念头刚出,一辆马车直直朝他们撞过来。
沐雯眉一凝,眼疾手快将沈香绫往后拉了一把,连退几步。沈香绫的帷帽白纱在大幅度的动作下掀起一瞬,若沐雯此时回头,会发现他平静得不像个人,生命威胁给他带来的情绪,或许还没有沐雯的手拉过他时给他的多。
“吁!”车夫拼了命地拽紧缰绳,顿时满头大汗:“对不住对不住,方才马不知怎么突然发了狂……”
“万幸两位反应快……”
沐雯转头望向沈香绫,他神情隐于帷帽之下,看不出是否惊惧。没有反应,难道是吓到了?
等车夫离开,沐雯道:“师父没事吧?”
沈香绫不动声色缩回手:“没事,小文,谢谢你。”
他这反应有点奇怪,沐雯犹疑,平时情绪淡就算了,鬼门关走一趟,也这么平静吗?
还未想出结论,旁边又传来一个迟疑的声音:“二哥?”
沐雯回过头,发声的是个眉目平正的青年,一张脸还算干净,衣裳却不太整洁,像半个乞丐。
他的视线落于沈香绫身上,经方才一喊,他攒了些底气:“二哥。”
沈香绫对沐雯说:“走吧。”像是完全没看见那边的人。
沐雯跟着他走了两步。
青年被无视,直起身跑上去,分明刚刚沈香绫的面容只露出一瞬,他完全不能确定,可他太需要一根救命稻草,他道:“二哥,夏喜安,是你吗?”
沈香绫的步子越来越快,沐雯安静地跟着他。
“你把帷帽掀起来!”青年抹一把脸,沈香绫的行为太像逃避,反而让他肯定:“二哥,我是识听……”
*
那个名为“识听”的青年自从上次跟着他们看着他们进引香阁后,就日日到门口来等,也不知他到底想做什么。
夏日宴过去没几日,沈香绫老毛病发作,又给沐雯放假,还是强制性的。沐雯暗暗猜测是不是跟那位一口一个“二哥”的青年有关。
在府里待了几日,沐雯再回去时发现那青年还等在引香阁外,也是真够执着。不过他只是看上去难缠,等在外头却从不闹事,不搅扰引香阁开门做生意。
回来后,沐雯感觉沈香绫整个人的状态不太正常。
比如这时,她盯着正安静看书的沈香绫好一会儿,开口:“师父。”
“说。”
得到好淡漠的一声回应,沐雯话还没出口就噎在喉咙里。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这几天沈香绫安静得让人害怕。
这人内里如死水般平静她已经习惯,可他现在竟连表面功夫都不肯装一下了。
究竟出了什么事?沐雯观察一阵,似乎沈香绫也不只是对她这样。心神不定两三日,她还是忍不住去问了师林。
师林:“过几日就好了。”
沐雯避着沈香绫,小声询问:“师父这样是因为等在门口的那个人吗?”
本来以为能套些话,结果师林好似没理解她的意思:“谁?”
沐雯:“……没事了。”
算了,师林说过几日,那就过几日再看看吧。
沐雯又瞥一眼那边面无表情的沈香绫,觉得好不习惯。
时辰到了,沐雯走出引香阁,灰色的云层将头顶的天都覆盖住,沉闷又压抑。
“姑娘,”途经那一直沉默等候仿佛在装演石头的青年,她听见这石头开口说话了。
沐雯微微抬眉,目光飘过去。
青年的神情居然有些拘谨:“姑娘,您可否帮我带个话?”
青年名为夏识听,今年十九岁。据他所言,他是普通农户出身,家境贫寒,上头有两个哥哥。
沐雯边听边点头,嗯,非常传统的开头。
夏识听自幼聪慧,说话比旁的孩童要早,小小年纪便能对名家典义熟读精思。又是这样的出身,家里自然将希望都压在他身上,盼着他能考取功名,飞黄腾达。
他也确实不负所望,十五岁便得府试头名。
奈何造化弄人,三年前,夏识听的大哥不慎得罪一位乡官的儿子,被殴打时不小心磕到脑袋,当场死亡。
夏识听他爹气昏头,不愿接受乡官息事宁人的条件,拉扯间摔断了腿,又因气血上涌风邪入体,中风了。
等夏识听从学堂到家,迎接他的就是抹泪的娘亲和卧床不起的父亲。
以及大哥去了的噩耗。
那位乡官还倒打一耙,让夏识听参加不了秋闱。
就……挺惨。
沐雯沉默好一会儿,虽然觉得不合时宜,但毕竟她停下来跟面前的青年说话就是为了这件事,于是还是问:“那你二哥呢?”
听他说他有两个哥哥,大哥死了,而他上次又唤沈香绫作“二哥”,沐雯想不明白。夏家出事是三年前,可她一开始就从师林那里知道,沈香绫入引香阁绝对不止三年。
夏识听哑了声。
沐雯盯着他,寻根究底的态度不言而喻。
“二哥……”夏识听一句话说得万分艰难:“他在我还年幼时就离开了。”
沐雯:“……”瞧这话说的,她那师父貌美如花,年纪有这么大么?
不对。沐雯灵光闪过,眉心下意识皱起:“他是自愿离开的吗?”
夏识听沉默片刻,摇头:“不是,”他神情凝重,似觉痛苦:“是那时家中太拮据……”
沐雯顺着他说:“然后把他卖了?”
夏识听熟读圣贤书,怎会不知此言有多可鄙可恨,他再说不出口。
沐雯方才的情绪一瞬间消退,取而代之的是茫然。
沈香绫被自己爹娘卖了?
可又好像很合理,如果非要卖掉一个孩子,自然是最漂亮的那个价钱高。
“你二哥离开家时多大年岁?”沐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夏识听闭眼:“八岁。”
沐雯听见自己冷笑了一声。
“你二哥离开时才八岁,你那时更小,怎么能确信你见到的是他?”沐雯压下自己的情绪,冷漠问道。
夏识听无言许久,低声:“我不确定。”哪怕他二哥从小就好看得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见过的人皆能印象深刻。可他到底那时年纪小。
“只是血脉亲情,总有微妙之感。”
沐雯抿唇,什么血脉亲情微妙之感,金钱的感觉吗?
“所以,你找他又想要做什么呢?”沐雯上下打量他,直截了当:“你来京城,是想申冤,还是想科考做官?”
“你若要申冤,应该去报案,若要科考……”她话音一顿,又道:“无论如何,你在这里等一个你根本不能确定身份的人,就是毫无意义的事。他若不是你想的人,他为什么要帮你。”
“退一万步,就算你真的认对了,”沐雯有的放矢:“凭你口中所谓的血脉亲情,你觉得你配吗?”
天底下就没有这样的道理。
夏识听被她的话说得头越来越低。
沐雯长吁一口气,忽然觉得自己或许不该为那点莫名其妙的好奇心留下来,弄得她现在心里涩得很。
“姑娘,”沐雯转身将走,那人又叫住了她,像是非要解开心中的结:“您说,那位沈……公子,他是我二哥么?”
沐雯没有答他的话。
“我当时太小,”夏识听似是自语:“再哭闹也是无济于事。”
“我确是不配。”
沐雯转身走了几步,才发现自己情绪不佳,只想着绕过夏识听,结果走的是回引香阁的路。
心中叹气,沐雯决定将错就错,绕一段路就绕一段吧。
如此想着,沐雯视线转过,她僵住了。
沈香绫手里拿着一把伞,望着她,可他目中如无物,见她看来,他又平静转身,回了引香阁。
“师父,”沐雯喊他,他没有回头,就在这时,滴答一声,下雨了。
沐雯有隐隐的不安,她想追上去,可是时辰到了,引香阁已关上了门。
她冒着雨一路跑回丞相府。
“阁主,”师林接过沈香绫的伞,疑惑地看他。方才文姑娘刚走,阁主看了一眼天气,平平道:“要下雨了,”说完,他就拿着伞出门。
师林当时心里闪过一个念头:阁主要去给文姑娘送伞。念头划过反而把他吓一跳,怎么可能呢?这段时日的阁主,怎么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
果然,他又拿着伞回来了。
沈香绫坐回桌前,走得突然,方才看的书还没来得及收回。
他盯着桌子上那本《中庸》,盯了许久。
“小林,”不知他想了些什么,终于缓缓开口:“其实我这样的人,是不是根本不该想着去当官。
他在问,可他的语气太肯定。
师林的眼底是不忍:“我觉得,阁主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
沈香绫嘴角轻扯,是一个很不自然的笑,看不出任何高兴的情绪。
他忽然想起几个月前,夜色无边,有人说:师父是圣人。
“不如我真的做个圣人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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