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先生自入宫后，倒比平日少言寡语些，但还是没个正经，这让我不由得怀疑他这个人是不是有病。神经兮兮的那种。

已拜见过这宫里的主子，翎先生便整日无所事事，只找我插科打诨，我每每驳他不理灯长明的事物，他都要说若班中事物要他打理，还要班主做什么之类的话，听了便很想让人打他，但素来没有徒弟打师父的道理。

且翎先生唱青衣，每天卯时未到就要拎我起来与他一同练功吊嗓子，这实在让我很烦闷。

“小念念，过来，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倒是拉胡琴的穆师叔待我和善些。

接过师叔的糕点，一口咬掉一半儿，“师叔，有爹爹是什么样子？”

穆启昌调试胡琴的手明显顿了顿，“大概就是能让人觉得，怎样都还有依靠吧。”

进宫那日，翎先生问我：“你可知你爹娘过往?”

我摇了摇头。

“你爹爹，已经在回京路上了。”

“为什么......”为了什么？我瞪大了眼，我以前从没想过，念兮的王八蛋会回来。

我爹爹回来多半是因为我。

我很害怕，我不想离开念兮。我直觉我和念兮要分开了。

可我又有点期待，我的爹爹，到底是什么样儿的。

我想回醉花阴了，我想念兮了。

翎先生说我想太多。

他说魑魅幼时是没有性别的，是以爹爹看到我都吓得半死，哪敢认我。

翎先生嘴太毒，我又很想打他。

但我还是忍住了，“念兮说我是男孩子。”

翎先生笑起来，“兮兮也没错，当今世道，男孩子确实要好活得多。”

我不知道他说的好活是什么意思，但他和念兮实在太不一样了，什么都愿意告诉我，哪怕是残酷的血淋淋的现实。

我很生气。

或许是因为我对我那个渣爹还有一点点的空想。我希望他跟念兮重新来过。我不想念兮一个人孤零零的。

我不想理他，他又巴巴的来教我。

世上若有最烦人的比赛，翎先生能拿第一。

我总归是拗不过他。

他唱戏确实唱得好，认真起来教我也很有一套。

日子过去几日，还没等到我那个渣爹，我就先见到了皇帝，看起来同翎先生差不多大。

我直觉他跟翎先生认识，但翎先生不承认。皇帝不让翎先生唱戏，拉着他说了好久的悄悄话，最后阴沉着脸走了。

我担心翎先生犯了天怒，会祸及到我跟念兮。

但是并没有，皇帝赏了许多东西，还夸翎先生有一副好嗓子。

我不明白。

翎先生说我还小，不懂很正常。

我觉得不太正常。

因为翎先生开始往皇帝的后宫跑，还带着我。

我还小，还不想死那么早。

翎先生每个宫每个宫的去讲戏，高兴时便唱上一段，也许是因为皇帝夸过他，那些宫里的娘娘们对我们都很欢迎，他虽然嘴毒，但夸起人来一点都不含糊，把那些娘娘们哄得服服帖帖。

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但翎先生实在太自来熟，仿佛后宫是他家，他不过在逗些鸟儿雀儿。

让我觉得唯一不同的，是皇贵妃墨黛儿，皇帝并未立后，皇贵妃一家独大。翎先生老爱往她那里去，十次有八次是在她那儿。

本来我不爱管他的闲事，也没觉得有什么，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我开始担心我脖子上的脑袋。

回去的路上，翎先生问我，“方才你都看到了？”

我点头又摇头，我实在很怕，我怕死，也怕念兮死。翎先生死就死了吧，反正他这么不着调。

“看到也没关系，”翎先生说，“美丽的女人，谁都会难以自持想亲两口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皇贵妃确实美得不可方物，我看了也很喜欢，但她是皇帝的女人，你们俩在皇帝的地盘上卿卿我我，总归不太好吧。

再说了，想归想，并没有谁真的亲啊！

许是我这副害怕的样子很好笑，翎先生笑得很没有风采，他长得极好看，比女人还好看很多倍，但人品太差，我看了就生气。

若是长得好看的都像他这样，我宁愿全天下都是丑人！

当然，以上都是气话，他看我确实很害怕，再去皇贵妃宫里，就不带我了。

后来很多事，都是他回来问我，我猜的。

我也不知道真假，但翎先生这人一般不会说谎，我姑且当作是真的。

他一颗心全吊在皇贵妃身上，我好想骂他，我跟兮兮的脑袋都挂在他身上，他完全不当回事。

但就这样，也没出事。

翎先生把后宫当自己家，景元帝一点儿都不生气，他虽不常来后宫，却时常拨下赏赐。大部分都是给翎先生的，我都要怀疑皇帝有断袖之癖了。

我这个想法还没成熟，就发现，翎先生是个女的。

我本来不应该知道的，那天太后来戏园，指明要翎先生唱压轴。

翎先生在皇贵妃那儿，我匆匆跑去找他，有人拦着我，说他不在，滑稽，他不在这儿还能在哪儿？

我溜进去，看到她。

他确实不在这儿，她在皇贵妃床上。

翎先生人模狗样，是个睡底下的，我不知道皇贵妃是什么样的人，但翎先生，声音真的好听。不管是在戏台上还是戏台下。

我不记得后面发生什么事儿了，我太害怕，很多事情就那样吓得忘记了。但翎先生应该是没事的，她后来还给太后唱了压轴。

我记得那出戏，叫做

——贵妃醉酒。

贵妃醉不醉酒我不知道，是一定醉了翎先生的。我一直没告诉翎先生这事儿，我怕她知道了，会揍死我。尽管她从没打过我。

后来的好多事，都发生得如梦似幻，我那个渣爹，是皇贵妃的哥哥。

我问翎先生，“是因为我才接近皇贵妃吗？”

当时翎先生看我像看个傻子，“念念，你这么天真，在妖界，很容易就死掉了。”

我又不在妖界。

说那么多好听的还不是睡底下。而且就算她否认，我还是认为她是因为我才接近皇贵妃。

我是半妖，需要人界亲属的血来掩盖妖气。

以免被天道发现，劈成焦香焦香的孤魂野鬼。

我的事情解决得很顺利，翎先生弄到了我那个渣爹的血，用奇怪的术法，把那些血画成印封在了我眼睛里。

弄完我的事，她就想赶我走了。

她这人忒不讲情面，又傻又蠢，又不知道要回报，迟早要吃亏。

果然很快。

翎先生是皇亲国戚，皇帝一见她就认出来了。

江南氏族萧家，外姓侯爵，跟太后还沾亲带故，于皇室有恩，世世代代可袭爵，享尽荣华富贵。

翎先生，哦不，萧翎。

她是新一届的萧氏家主，她可以大摇大摆上京城，也可以理直气壮进后宫。

但她不该，向皇帝讨要皇贵妃。

我有时候真的觉得她蠢。

皇帝怎么可能答应。

翎先生就那样大剌剌的坐在戏台上，“皇帝表哥，你也知道，我这一生，能出来的机会不多，表哥忍心让我一个人守在江南么？”

皇帝黑着脸，说要问问皇贵妃的意见。

他松了口，连我都觉得这事儿估计要成，皇贵妃拒绝了。

这魔幻的一天。

比我看过所有的戏加起来都好看。

皇贵妃甚至没有再见翎先生，我感受到她的失落了。她整个人都像只没煮熟的落汤鸡。

她带我回了醉花阴，没有留下给景元帝祝寿。

她同我道别那天，下着大雨，她说她喜欢下雨，她说，念念，再见呀。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好听。

兮兮自她走后，哭了许久。我后来才知道，她们萧家的人，会奇门异术，要为大楚龙脉献上寿数。萧翎她，估计活不了多久。

她喜欢上皇贵妃，不会再嫁给别人。自然不会有后代。

她只能自己慢慢撑着，度过最后那段时光。

我想我为什么先说翎先生的故事，大抵是因为在后来很久很久，我还是很感激她，也很想她，我会选择做个女孩子，也是因为她。

后来皇贵妃还来找过我，那时她不是皇贵妃了，算起来我得叫她一声姑姑，她来问我，翎先生是不是最爱吃桂花糕。

这种问题，我本来不想回答。

但余一一说她长得好看，我要是不礼貌晚上有我好看的，我还是告诉她了。

翎先生不爱吃甜食，说会坏嗓子。

她以前从皇贵妃宫里拎回来的桂花糕，都便宜了我。

“她有什么喜欢吃的吗？”

皇贵妃确实很好看，怪不得翎先生会动心。我想了许久，告诉她，只要是她送的，她应该都喜欢吃。

她向我道谢，告诉我要去一趟江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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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戏子×贵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