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音泷和沈韫冒雨赶到侯府时,恰巧与蒋晴源撞了个满怀。
男子一袭半旧青衣,长身玉立。他撑了柄伞站在朱红的大门旁,清逸出尘的面容在纷纷细雨下宛若青墨入水,孤影惊鸿。
虞音泷上前一步同他打了个招呼。
见到她来,蒋晴源略显惊讶:“袅妹妹?”
虞音泷点了点头,“晴源兄怎么在此?”她又看了一眼蒋晴源手中的伞,问道:“这是要出府?”
“是要出府。不过你既然来了,我就不必再出去了。”蒋晴源浅笑着,眸光潋滟,满身疏离之气也因为唇边扬起的笑而尽数散去。
“嗯?和我有关?”虞音泷有些不明所以。
蒋晴源收下伞:“虞叔父见你许久未归很是担心,正巧我要出门置办些东西,他便托我去江畔街接你回来。”
“眼下袅袅既已回来,那我就无须再跑一趟了。”
言语间,蒋晴源折起伞后退一步,手腕转动,小心地抖去了油纸伞面上的水珠。
碎玉般的水珠沿着伞面滚过,又似流星般飞溅出去,跌落在地面上,裂成颗颗晶莹剔透的小陨石。
看着眼前的台阶被点点雨渍浸湿,虞音泷心头忽然涌上一股莫名的不安,她抬头望向青衣男子,“晴源兄要出府置办物件?”
“是啊,此番进京匆忙,东西准备得不全,虞叔父嘱托我出府置办一些,补上漏缺。”
那看来是要长住的意思了。
虞音泷一时间有些心乱如麻。蒋母姓刘,而据蒋晴源所说,他舅舅亦在京师任职。
在朝京官中姓刘者不少,其中最出名的当属刘惟。
而这刘惟之所以出名不仅是因为其位高权重,更是因为他是第一批就拜入赵王麾下的臣子。他曾屡次在圣上面前直言赵王英勇,盖世无双,而圣上不仅欣然接受,甚至还压下了数封弹劾刘惟的奏疏。一时间朝野哗然,都在猜说这东宫是否要易主。
蒋晴源的舅舅不是刘惟还好,若真是刘惟的话,那平西侯府岂不是有勾结刘惟投靠赵王之嫌?
如今局势紧张,她思来想去觉得不妥,但又怕是自己多想,脸色忽白忽红,惹得蒋晴源也担忧地上前询问她怎么了。
青年关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虞音泷忙敛了心神回答:“我没事,昨晚有些没睡好罢了。晴源兄不是还要出门采买吗,快去吧,迟了怕是店要关门了。”
“不急,眼下正有雨,且我观其势有渐大之意。店家或许早已关门,还是先送你们回去要紧。”
说完,蒋晴源淡淡地瞥向跟在虞音泷身后的女子,只一眼后又飞快收回了目光。
青年话里的“们”点醒了虞音泷,方才光顾着出神,还未向蒋晴源介绍过沈韫。
她转过头去对沈韫轻道了声“抱歉”,随后就正声介绍道:“这是沈韫沈娘子,是我特意从外聘来的女先生。”
蒋晴源颔首,敛衽朝沈韫行了一礼,“沈娘子安好。”微顿一瞬后,他轻笑着转向虞音泷也行了一礼,“虞娘子也安好。”
成串的雨滴又从檐间坠下,玉白色的油纸伞横于蒋晴源身前,他将伞柄塞入虞音泷手中,“初春天气反复无常,你们今晨出门未带伞,而大门到如意苑又有些距离。就用我的吧。”
“那你怎么办?”
蒋晴源站在阶上但笑不语。
见虞音泷已经拿稳了伞,他举起双手遮于头上,转身走入雨中。
他的满头乌发散在脑后,仅用一根磨得起毛的发带扎起。雨珠串在了他的发尾,白色发带随着他的走动振起又落下,像挣开花瓣桎梏的蕊丝,迎风颤颤。
那道青影湮灭在雕甍绣槛的烟波中,虞音泷收回了视线,撑伞拉过沈韫便往如意苑行去。
苑内冷清清的,只有一树白海棠倦倚微风,展露清颜。雨丝斜斜地打落花瓣,花拂人面,宛若寒云纷至沓来。
虞音泷收下伞,转身间忽见沈韫的鬓发间镶了两枚雪白的花瓣。
应该是刚刚在白海棠树下沾上的。
她伸手摘下了沈韫鬓边的雪白花瓣,又摊开手心朝沈韫笑道:“你瞧,白海棠花倒与你很相配。”
都是一样的铅华泻尽,不染纤尘。
沈韫长得好又有才情,更重要的是,她身不由己被迫踏入婚姻的经历像极了她的表姐。
表姐被迫和亲北弥,此生再难相见。虞音泷与表姐关系一直不错,想到温婉可亲的表姐偏偏嫁去了苦寒之地,她心下伤感,看向沈韫时不免又多了几分亲近。
“小姐……”
沈韫刚欲张口,眼神却不经意间瞥见虞音泷皱起的秀眉,她舌头打了个转,又将余下的话封回了喉咙。
虞音泷慢慢将眉舒平,“刚才忘了跟你说,往后这称呼可以改改,不必再说“小姐”两字,跟阿将阿军她们一同唤我姑娘就可。”
苑内因着两人的到来而冷寂不再,阿将循声走了出来。
虞音泷将伞拿给她:“这伞是方才我们借了晴源兄的,阿将你替我走一趟,把伞还给他吧。”
阿将道了声是,退下了。
待阿将走后,虞音泷便请沈韫进到了内间书房。
明窗净几,柜架井然。虞音泷给沈韫拉开了一把椅子。
“我的书房就是在这儿,平日里你就在此教阿将阿军功课,闲下来的时候就理理书籍做做诗。这里的书籍你都可观阅,累了的话也可在府里逛逛。”
沈韫闻言愣了一下,“小姐要我辅导阿将阿军的课业?”
她还以为虞音泷说的女先生只是个托词,没想到是真有其事。
“是啊。”虞音泷的手抚过书架上的一本本典籍,“你的诗文我看过了,里面的灵气难得。况且你人又生得温柔,有礼有节,阿将阿军必定喜欢你,能跟你好好学。”
更何况,来日方长,日后或许不仅只有她们两人呢。
不过为避免吓到沈韫导致她跑路,虞音泷没说。
她从架上挑出一本书翻了几页,又将它翻转过来举到沈韫面前,“你觉得这首诗如何?”
沈韫连忙细看。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
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
九万里风鹏正举。
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沈韫只低声通读了一遍,眼睛立马就亮了起来,赞叹道:“好诗!”
气势磅礴,音调豪羁,措辞用典又兼备浪漫之气。沈韫又低下头再三诵读,手指不由自主地摩挲着书纸上的字。
“是吧,这首诗我也很喜欢。”待沈韫的手放下后,虞音泷收回了书,“其言铮铮,其骨傲傲,其意深深。
尤其是这最后两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虞音泷站在书架前,单手将书捧在臂弯里,她唇边有笑,眼里有火,皆燃得惊心动魄,“此语,祝你也祝我。愿我们与风共乘,扶摇直上,峥嵘崔巍,亭亭常青!”
沈韫也被这昂扬明快的气氛所感染到,抛下了幽怨难捱,她站起身来,单掌去合虞音泷空着的那只手,“愿岁并谢,与长友兮。与姑娘共勉。”*
料峭春寒冻不住满室热诚,两名少女,隔桌对立却覆掌相和,境遇有别,心意无拦。诗书满地,文人在天,于书香中显灵,皆做见证。
少年意气如琉璃飞鸟,不可复还。然纵使星月几变,时过境迁,心境已非旧时疏狂,但记忆中此刻因激动而颤抖的唇,贴得严丝合缝的手,以及掌上传来的温度却依旧能洇开几分灼灼锋芒。
她们的眼神坚毅又年轻。
盎然不减,却有来人。
门被轻敲了几下,阿军的腿先跨了进来。
她端了个瓷盏低了个头,愁眉苦脸:“姑娘,这花要败了。”
虞音泷看了看她,奇怪道:“什么花?”
““就是昨日你别在衣襟上带回来的那朵花。我本打算把它放进水盏里养养,好歹也能开两三天呢。但谁知道才一天不到的功夫,它的花瓣边缘竟然蔫黄蔫黄的了。姑娘你看,要扔了它吗?”
她将瓷盏举到虞音泷眼前。
清水白盏之上静静浮了朵蔷薇,几片绯红半没于水下,花瓣边缘显现出来的黄色突兀,好似是金箔,又好似夕阳余烬。
虞音泷想起来,这是梁梵给她的那朵。
当时急于逃离,她丢下花就跑了。后来再遇梁梵的时候,他还了她最大的一朵。
都说镜花水月,但其实这水花也挺好看的。就是花儿枯萎了,有点可惜。
她的手指拨弄着水中的花瓣,吩咐阿军:“再换次水养养吧,虽说它眼看着是不行了,但万一再换次水就起死回生了呢。”
虞音泷耸了耸肩,笑得无奈。
“哦,好的姑娘。”
桌上的铜钱还在打旋,梁梵一个盖手,钱币瞬间停止了跃动。
他将钱币划到自己掌心清了清数目。
钱币黄澄澄的,凑在一起正好二百五十文,分币不多分币不少。
“算得这么清呢?”梁梵眉峰一挑,从怀里拿出一个崭新的布袋来,笑着将钱币统统纳进了其中。
他把钱袋捏在手里掂了掂分量。
哎呦,不重。
他有些忧愁地回身寻找店家,“老兄,我们桌上有碗甜水半口没动哎,能不能便宜点?”
店家是个约莫三十多岁的男人,两鬓夹白,皱纹横生,虽是一脸苦相,但穿着打扮上依旧是整齐清爽。
“客官,咱们这店也是小本买卖,我上有老下有小,实在是便宜不得啊!”
目光瞥见了厨房内“扑扑”冒着滚气的药炉,梁梵没再出声。
就算是多吃了一顿饭好了。
他默默从旧布袋里掏出半贯钱排开,选出了品相较好的二百五十文留在桌上,又使了个巧计将余下的钱币藏在店家常用的柜台下。
趁着店家收拾店面的功夫,梁梵从长凳上站起身。他看了眼搁在桌上的长刀却不拿,只笑了笑,一身轻松地出了店门。
1、李清照《渔家傲》
2、屈原《橘颂》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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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送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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