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流落民间多年的外甥跪在自己面前,皇帝的心是又痛又悔恨。
当年为稳皇位,把文秀送到异国,他对妹妹已经充满愧疚。后来大曜出事,他不信妹妹死去,还暗地里派人去寻,却未料到她毁容加失忆。
皇帝看着与妹妹极为肖像的外甥,那藏在绣着龙的明黄色广袖手都有些发抖。
如果……如果他知道文秀嫁给了郁寒,那他就算再忌惮郁寒,也会留他一条命。
或许,文秀就不必死了。
是他害死了他的妹妹。
皇帝痛苦地闭上眼,眼角处,一滴清泪流下。五脏六腑都在痛着,锥心刺骨。
如今错误已经铸成,如何处置自己这外甥,便成了皇帝如今的难题了。
皇帝毕竟身处高位多年,心痛过后,便冷静了下来,一双精锐的眼眸扫着地上束缚着锁链的少年。
若他仅仅是郁寒的儿子,经除夕刺杀一事,那他必然是不会留他的。
可他是妹妹的亲儿子。
皇帝心底涌现不忍。
内心经过一番痛苦的挣扎,皇帝沉声说出他的决定:“你父亲犯下谋逆大罪,而你父亲的旧党,又在除夕当夜刺杀朕。按理说是要株连九族的,但朕没想到,你竟是文秀的亲儿子。”
看着与妹妹肖似的俞翳,皇帝心如刀割,却还是不得不狠心:“但因你父亲缘故,朕还是不能轻易绕过你。朕就罚你,罚你驻守西北。日后若无朕命令,不得回京。至于你妹妹……就留在宫中吧。”
皇帝觉得,自己能够做下这样的决定已经很开恩了。
但俞翳心中,却没有任何感激之情。他垂着眼,面上无悲无喜。
他的父母因眼前人而死,可眼前人,却是他的亲舅舅。他在不知道真相的情况下,害死了他的父母。
他应该恨他。
可俞翳心底,此刻却平静如死水。
如果他是十七八岁,那现在的他,估计对眼前的人痛恨无比。但俞翳已经活过一世,他知道,用不了两年,眼前这个人,便不复存在。
所以,报父母的仇根本不用他出手。他只需静待时机。
而如今,俞翳只能假装顺服。他跪着,磕了一个响头,手脚的锁链,已经他的动作,发出了清脆的碰撞声:“多谢陛下。”
不是舅舅,是陛下。
多么生疏的称呼。
皇帝心中刺痛。终究还是忍不住,他哑着声问道:“你可怪舅舅?”
俞翳沉默不语。他外表还是少年,抿着唇,低垂着眼,身子消瘦,面上没有表情又被锁链束缚着,这般模样落在皇帝眼里,倍显可怜。
俞翳这样的反应正常,皇帝的心抽痛。
他的外甥,因为他,没有了父母。而他,马上还要送他去如今并不安定的西北。那里,俞翳的亲生父亲曾经让他安宁,却也是在他父亲没了后的几年,又继续陷入战乱之中。
想到他要离开,皇帝终究心软了去不少。长叹一口气,便吩咐俞翳身旁的侍卫道:“把锁链给解了吧。”
身旁押着他的侍卫拿出钥匙,“咔嚓”一声,将他手脚上的锁打开,将锁着他的链子抽走。
手脚虽然恢复自由,但俞翳身上有伤,行动终究不便。对于如今的皇帝,也没有多少威胁。
皇帝看着俞翳,喉头哽了一下:“翳儿,陪舅舅吃一顿饭再走。正好……”停顿了一会,皇帝才继续道:“也见见你妹妹。”
“谢舅舅。”俞翳面上依旧没有多少表情,但称呼已经变了。
他手指动了动,心里轻哂了下。他这舅舅,疑心重的很。虽给他活路,却也拿妹妹威胁他。
皇帝听到这声舅舅,心里好受不少,吩咐道:“来人,带翳儿去换一身衣裳。”
皇帝面上带上少有的笑。
被人领着去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俞翳便被领到了御花园中的清漪殿中用膳。
俞翳在大理寺待了一个多月,如今再出来时,已经是二月,早春的花已经开了。
御花园之中,迎春已经开了,一片片的黄色,如云一般,热闹的很。
俞喜正着一身粉色襦裙坐在皇后身旁,与皇后说着话,见到哥哥过来,连忙跳下宫凳,飞奔过去,如春日美丽的蝴蝶一般:“兄长。”
俞喜面上带着笑,一身粉色的襦裙映得她白净的脸颊粉扑扑的。头上的发髻梳的极为好看,气色看起来比进宫之前还要好。
俞翳把她抱了起来,见她并没有什么大碍,便放了心。
俞喜顺势抱住俞翳的脖子,声音有些委屈:“兄长我好想你。”
俞翳捏了捏她的鼻子,轻笑道:“这不是见到了吗。”
目光掠过殿里的帝后,俞翳放下俞喜,牵着俞喜的手走了进去。
俞翳牵着俞喜请安:“见过舅舅。舅母。”
皇帝露出慈祥的笑:“坐吧。”
桌上已经布好菜了。宫里的菜自然是比外边的菜要好,满桌子菜色泽鲜艳,一看便是很有食欲的模样。
皇后面上带着和煦的笑,给俞喜与俞翳一人夹了一筷子菜,热情道:“来来来,孩子,吃菜。”
“谢谢舅母。”见皇后给自己夹菜,俞喜面上露出快乐的笑容。俞喜不同俞翳,她年纪还小。许多事情并不知晓,只知眼前是她失散多年的舅舅舅母,加上这几日皇后对她多加照料,因此俞喜对于多了舅舅舅母的事情格外喜悦。
俞翳面上也露出笑:“谢谢舅母。”只是面上的笑,还是有些疏离。
“傻孩子。”皇后拿着筷子,叹了一口气。看向身旁对一切都不知情,单纯可爱的俞喜:“这么多年,你们在外边受苦了。”
皇后说完,又给他们夹菜。
终究不是正常的舅甥,皇帝与俞翳,一开始寥寥无话。只偶尔吃菜时,说几句他母亲小时侯的事情。皇后则在一旁搭腔,气氛也还是可以。
桌上俞喜最为活跃,探头过去不时地与俞翳说话,讨论菜的味道。
一顿饭很快结束。
吃完饭菜后,皇帝允许俞翳带着俞喜回了她的寝宫。走在宫道上,俞喜很高兴,兴奋地说着这两天的事情,面上带着光彩。
“舅舅舅母对我很好,这几天给我送了好多漂亮的衣裳。兄长,这宫中漂亮的东西好多哦,舅舅舅母说以后我可以长住这里,兄长,你也会陪我住在这里吗。”
俞翳拉着蹦蹦跳跳的俞喜,有些不忍地告诉她真相:“兄长不陪你住在这里,兄长有事,恐怕要离开一段时日。”
俞喜面上的笑容一下子落了下来,茫然不解地仰头看着身旁的俞翳:“兄长要去哪里?”
“兄长要西北驻守边疆,喜儿留在宫中陪舅舅舅母。”
“好。”俞喜垂下头,却也懂事的不再问,她知道,兄长是做大事的人,不可能时刻陪她。
面临分别,她情绪低落,回去一路上都没说话。
陪她到晚上,等她上了床,俞翳便要离开了。
见哥哥要离开,俞喜不舍,盖着被子,眼巴巴地看着。
眼看着兄长要走到门口了,俞喜从床上跳了起来,跑了出去,拽住了俞翳的袖子,眼里带着眼泪,哽咽着叮嘱道:“兄长,你要早些回来。”
“好。”月光之下,俞翳摸着妹妹的头,眼里带着温柔的笑:“喜儿要乖乖的,等兄长回来。”
俞喜吸了吸鼻子,重重地点了点头。
此刻外头的宫灯夜色下闪得犹为漂亮,俞喜拽着兄长的袖子,觉得这宽敞漂亮的宫殿犹为冷。
兄长要走了,她要孤独地留在这里。
俞翳看着妹妹面上的悲伤,心中也有些难过。只是,他这一趟,还是得离开。但他已经部署好,妹妹在宫中,势必不会有事。
她只需要等他回来便好。
俞翳很快离开。
夜幕深沉,头顶月色,俞翳一身蓝衣,走在出宫的路上,神色平静,身后是监视他的侍卫,而两旁,是高耸的宫墙,如同匍匐的巨兽。
到了宫门,已经有太监在侯着了。见到俞翳,他将手中任命他为驻守西北的将领的圣旨交到了俞翳手中。
夜色之下,少年面容沉着冷静,在深宫之中沉浮多年见惯了各种风雨的公公瞧着,心里已经有预感,此人日后必成大器。
于是在送俞翳离去时提点了几句,也是在为自己做谋算。
“将军日后到了西北,还是要多惦记一些陛下,陛下这么多年来,一直对公主有愧,将军终究是皇上的外甥,说不定哪天一心软,陛下便召将军回来。”
俞翳立在送他出宫的华盖马车旁,镇定自若道:“多谢公公。”
公公面上露出笑:“将军一路走好。”
俞翳凳上马车,马车载着他,离皇城越来越远。
于蒹蒹第二日便收到了俞翳出宫的消息了,急急地赶到俞家。门口,平安正在让人收拾上路的东西,眼看着就要出发了。
于蒹蒹下了马车,见俞翳不在门口,便不顾仪态往里奔去,恰好见到他一身黑衣,牵着马,从马厩中出来,面上任何表情。
如今已经是春日,已经暖了不少。于蒹蒹穿上了品蓝色的春衫,颈上雪白的肌肤露了出来,白得透亮。一双乌黑眼眸顾盼流兮,粉面桃腮的模样,美得令人惊艳。
“俞翳……”于蒹蒹立在他面前,低低地喊出口。
俞翳停了脚步,深邃眼眸如深潭,眼眸未抬,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感情:“于小姐还是莫要在我身上白费功夫。”
于蒹蒹过来时,有很多话想说。但俞翳这话一出,她便什么话都说不出了。只定定地看着他,长长的眼睫,轻轻颤着。
于蒹蒹为他的绝情难过。片刻后,她往前一步,手抚上了俞翳的面。
二人靠的极近,她仰着头。看着他的眼,声音轻而软,问他:“俞翳,你当真没有一点喜欢过我?”
于蒹蒹长相美丽,若是对别的男子这般,恐怕没几个能够受的了。
但俞翳对于她的靠近,冷漠的不为所动:“没有。”
“哦。”听到他始终如此的回答,于蒹蒹很快失落收回手。
长袖落下时,碰到了少年的脸,带着微痒的感觉,让人心底轻轻一动。俞翳闭了闭眼,努力将内心的不忍压下去,让自己忽视属于少女的味道。
片刻后眼里又是一片平静。
被拒绝,于蒹蒹往旁边退了一步,声音也淡了下来:“那俞公子好走。”
心里滋生的那些愿意跟他离开的疯狂想法,此刻终于偃旗息鼓。
俞翳果然走了。没有回头,不发一言地牵着高大的枣红色大马,就往门口去,背影冷然。
于蒹蒹目送他离开。
一阵风吹过,吹动院里清雅的竹子。也吹得于蒹蒹有些冷。
终究不舍,于蒹蒹往前一步,对着他的背影出声,似挽留,又似试探。
“俞翳,你就不怕你走了,我再去追顾敛容?”
顾敛容前段时日已经与楚绾宁定亲了。若于蒹蒹想追他,只能破坏。
俞翳声音果然骤冷:“你大可以去。”声音里威胁之意尽显。但脚步未停,黑色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外。
很快,院子里就剩下寥寥几人,门口的人要启程了。
眼看着俞公子要走了,身旁一直没出声的小知提醒道:“小姐,我们从府中带来的雪凝膏,还送吗?”
俞公子之前身上有伤,小姐担忧他伤未好,便带了雪凝膏过来。
但俞公子对小姐的态度实在过分。
小知进退两难。
于蒹蒹立在已经空了的院子中,声音平静道:“不送了。”
她仰头看着天,突然笑了起来,片刻后,她唤上小知:“我们走吧。”
这俞家,她以后大概不会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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