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未亡人

本就是一点暮春的影子,过了两天响晴的天,集市上都纷纷换了夏日的瓜果。

傅昭禹守信,那局没能比试的比赛被他收了下来。月末的晨会间隙,魏卿卿来寻她,说是有人在蒋伯玉的桌上放了地址,地址通往东市的一家酒楼。

聂怀瑾没听过这家酒楼,只听魏卿卿说,她去巡视了一圈,还未见得些许异常。

魏卿卿不知来源,怀疑有人横加扰乱调查进程,但见聂怀瑾并未怀疑,只能悻悻而归。

晨会之后,魏卿卿就消失了,仰萱派了人同聂怀瑾交接,约定了开会的日子。

蒋伯玉担心魏卿卿,总要想着是不是查到了什么不该查之事。聂怀瑾没搭理他——魏卿卿在长京城里出了事,这像什么话。

话虽如此,她当是有些担心。魏卿卿向来任务同她不同,即便她无从知晓,也当是能推测,多半是些危险见血之事。这些事不便与蒋伯玉告知,问起旁人却也问不出来。

她在公主党间地位尴尬如是,上无从达至娘子军兼战事部署,下……自公主被陛下封至镇国将军之后,门客不绝与缕。原先镇北学堂之事乃她往上再行一步之重要途径,却被陛下钦定的管理挡了路。

可偏偏是裴长清。

念及此处,聂怀瑾忽然回想起那天她离开时,透过窗间看到的景象。

她从未见过裴长清那样的神情,那样痛楚,好似天底下所有悲苦之事都攒到了一处,方才露出那样的神色。但这都同她脱不了干系。

聂怀瑾有些惊讶于彼时自己的心绪。她平静地看着窗户内之景象,继而转身离开了。

好似每次,她都对裴长清分外狠心。

聂怀瑾按了按自己左胸之上,心脏平稳地跳动着,没有因她骤然的回忆而改变分毫。

幼时裴长清待她的景象丝丝缕缕地浮现而上,因很久不曾回想而变得模糊不清。

似乎记忆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只要不去回想就会淡忘。

聂怀瑾的指尖微微一颤。

若裴长清不在镇北学堂就好了,如此他便不会再同她见面,经年之后,总会把她忘了吧。

学堂与国子监的事宜都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裴长清有几天没来学堂了,听男堂那边说,他似乎发热了。

聂怀瑾并不所谓,她从学堂回到家,看着裴长清屋里亮起的灯光,方才想到——或许是伤口发炎。

她那日包扎得那样慌张,他又是强装镇定,举止之间,谁都没有关注伤口是否真的会好。

但这样的想法也没能坚持几日,隔了一天,裴长清屋里的灯就暗了,连带着隔壁院内所有的人事都消失不见,就像他当初神出鬼没地留在这里一样。

他回裴府了。

算算时日,那里也该打扫出来,聂怀瑾并不感到惊奇,不过隔壁收拾的速度之快还是有些超乎她的意料。

再过几日,裴长清重新出现在了镇北学堂。

聂怀瑾并不在那里,她正同仰萱派来的人在大理寺,查看往前数年的卷宗。

仰萱姑姑派来的人唤谈未篱,行事干净利落,是宫内二品女官。

也因而蒋伯玉被排除在了这场谈话,由谈未蓠亲自与何昌言交涉,要求何昌言不留遗策地将大理寺的案宗交付予出。她手上有孝宁公主按下的章册,以帝王允肯之意要求孝宁公主派人彻查此事。

意外之是,何昌言调出卷宗之时,也提到了傅昭禹所言的那家酒楼。

“末官不知是否与此地相关。”他从过往的卷宗里抽出一张现已斑驳的纸样,“这是多年以前,长京城中的一桩了结的案子。”何昌言不紧不慢地叙述着。

“当时,我还是国子监的一名小官。这是长京城诸多失踪案件中的一起,此女名唤大姐,是南北街上一个泼辣姑娘,在街头颇有威望。

当时这个大姐不知什么原因,也许是和人打赌打输了,也有可能是遇上了什么事,总之她当时去了这家菁荟楼做了一个帮厨,负责在菜品采买之后洗菜处理。她当时告知菁荟楼的众人她是个孤儿。

大姐虽然是叫这个名字,但年龄是个小姑娘,不打架时看着面相也偏文静,是以菁荟楼的众人也只认为她是个命运多舛的苦命人,平素对她也还有照顾。当然,去查的时候人是这么说的,具体如何怕是总有些摩擦。

大姐在菁荟楼干了几个月,突然有一天,就失踪了。

失踪了一个孤儿,在长京城这样的地方,也不能算是多罕见之事。菁荟楼的人也说虽是惋惜觉得她说不定是在路上冲撞了什么人死了,却也没报案。但是大姐虽是确实是个孤儿,她后面还有一帮认来的兄弟。况且她本人武力不弱,据她那些兄弟说她能连挑街头五人。所以这个大姐失踪后,她的一个手下就来大理寺报案。

当时也没人打算真的查这件事。这个案子也就放在那里没人管。

直到好几个月后……”

何昌言顿了一下,像是需要努力回忆当时的场景。

“她被她兄弟在城里一条河里发现了。”

“她当时满身是伤,在水里泡得不成样子,但居然还有一口气,被她某个在夜晚偷窃的兄弟发现,找了不少人把她救了下来。因为人多,被盗的那家有人巡视的时候发现了这么多人,再一查发现自己家宅子有东西丢了,看着外面人多势众,没敢出去,第二日就来报了案。这才又查到之前那件事。”

“那个姑娘没死,活着。”何昌言捏起那张泛黄的纸,“这是当时她的呈堂供证。她指证,就是菁荟楼迷晕了她,把她带走了。”

谈未蓠一丝不苟地把何昌言说的重点记录下来,她接过那张纸,小心对着光辨认当时的字样。

“当时没查下去,对吧。”谈未蓠看着斑驳的字样,说出一句话,“这张纸怎么留下来的。”

“因为两个案子一开始不在一份卷宗里,就有小官处理得马虎,把供证放错了地方,才留下了这张。”

谈未蓠抬头瞥了何昌言一眼,谈不上相信,也谈不上不信。

“当年大理寺的李大人已经去世了。你现在可以说,这个案子是谁叫停的。”谈未蓠在册上记了几笔,又抬起头问:“那个姑娘后来还活着么?”

何昌言摇摇头,“不知,但多半,也不在了。”

这个结果不让谈未蓠意外,她看了眼聂怀瑾,眼神不知在说什么。

“这件事,是怎样收尾的?”聂怀瑾问何昌言。

“菁荟楼说是伙计心生歹念,见大姐模样清秀,又知她是孤儿,把人带走了。也有伙计出来承认是自己做的,这件事不了了之。”

谈未蓠冷笑了两声。聂怀瑾才发觉她声色很好听。

“这种看了便知的事,”谈未蓠淡淡地说,“聂大人不必问了吧。”

“无事。”何昌言难得说出悦耳之言,“此事先前未说,聂大人也不清楚。”

谈未蓠看了眼何昌言,神情淡漠。

事情问得差不多了,何昌言留了她们二位吃了午饭。

吃饭中途,聂怀瑾出来,过了一会儿,谈未蓠也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日光明彻,照着谈未蓠的神情越发失真。

聂怀瑾没有睬她,她洗了手在毛巾上擦了擦,准备离去。

“我知是你向殿下举荐了我。”谈未蓠的声音幽幽从身侧响起。

聂怀瑾转过头,谈未蓠的神情未变,好似方才说话的并不是她一般。

谈未蓠本名叫谈枝,原是考功司郎中谈氏的长女,她的母亲冯氏是前朝冯将军的独女,冯将军对聂家有恩,于情于理,聂怀瑾都应当拉她一把。

“这不算什么。”聂怀瑾看着她,面色如常,“本是我应该做的。”

“没什么该不该做的。”谈未蓠的声音比她的神色还要冷淡,“他们早死了。”

话不投机,聂怀瑾拿了东西就要离开,她转身的那瞬间,谈未蓠握住了她的手。

“别掺合进这件事。”谈未蓠看着她,“逃得远远的,不要再管这件事了。”

聂怀瑾站定,谈未蓠无情的眼神里含着几分恳切,和她的这张脸很不相配。

“那谈姑姑又为什么在这里?”聂怀瑾收敛了笑意,她看着谈未蓠,声音很淡,“这是我查到的事。”

“你怎么会知道这里面事情有多复杂。”谈未蓠冷笑,“你已经为你家人翻过案了,何必再掺进来。”

“你有几条命可活?”

“你没亲眼见过他们怎么做事的吧。”谈未蓠眼神里的情绪转瞬即逝,“聂大人,你家里人人好,没干过坏事,为他们申冤过,就可以了。”

“其他的,别再继续了。”

聂家是朋党之争的牺牲品,冯氏却是两党力量的参与者。谈未蓠幼时从云端跌落,见过家人在权利之间斡旋。

“冯夫人是好人。”聂怀瑾听得见她说话,她想了想,补充了一句。

“你不要提她。”谈未蓠打断她的话,“这世上就没有她这么蠢的女人!”

谈未蓠后退了几步,意识到自己情绪的过激。

喊人的声音在外响起,谈未蓠意识到自己出来时间已不短。

她应了声来寻她的声音,定了定,松开了握住聂怀瑾的手。

“聂怀瑾,聂妹妹,别再查下去了。”谈未蓠侧过头,“你已经做得够多的了。”

“把过去都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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