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一条长街，再过一个拐角，途径三十四棵行道树，路过十二个路灯。

然后，程朝昀就到达了阮笑笑的小区。

他知道阮笑笑的住处是因为一次除夕的偶遇。

新年的前一天，大街小巷里张灯结彩，路边堆着的雪人也佩戴上红色的纽扣。

放眼望去，一派喜气洋洋的过节氛围。

程朝昀那天原本不应该在那里。

他和程老爷子父子虽然关系冷淡，但顾及兄长，还是会在此期间回到老宅，度过一个表面温馨和谐的除夕之夜。

结果那天很巧的是，那片地区的广场被划为烟花爆竹燃放区。

才七岁的小程黎听说隔壁的唐忱年一家准备去那儿看烟花，咿咿呀呀孩童软语，百般撒娇，也说要去。

程老爷子被她闹得不行，大晚上改变了看春晚的传统习惯，一家人一块儿买了烟花陪她去玩。

程朝昀租的房子就在附近，把东西扔给大人，自己便准备偷闲去家里呆着。

结果走了几步，就看见阮笑笑、盛时瑶以及徐知然三人。

他们三个人头上都戴着闪光的发箍，并排站着，身前似乎有张桌子，周围围了一群带着大人的小孩。

盛时瑶和徐知然两人正低头在和小朋友们说话逗弄，而阮笑笑更多是手臂在桌上移动，拿着东西递给一个个小顾客。

她身肢的移动连带头上闪光发箍也随之摇摇晃晃。

程朝昀就这么站在原地，盯着阮笑笑脑袋上的不明发光物品静静地看了会儿。

原本他没打算过去，但起步正要离开时，阮笑笑突然抬头，又很快垂首。

不到一秒的视线相接，却像是老鼠见了猫。

惊恐得过于明显了。

他脚步一顿，莫名转换方向，慢慢地走到了他们三个人的桌前。

一张不算大面积的长方形桌，桌上铺了红色金流苏的绒布，上面摆了各种小饰品，还有一些常见的烟花爆竹堆在桌边。

有个性格外向胆大的小朋友正朝徐知然和盛时瑶那边说话，“哥哥姐姐！我要这个、这个、这个，还有——”

小朋友奶声奶气，短呼呼的手指在桌上划出三个物品，最后定在半空，很骄傲地说，“还有这个小姐姐头上的亮晶晶，我妈妈付钱！”

短胖的手指头最后指向阮笑笑头上戴的发箍，也引得周围人的视线都看向阮笑笑。

童音可爱，周围响起善意的笑。

程朝昀就站在这位小朋友的身边，撩起眼皮也看向阮笑笑。

她耳垂被起哄的笑意染上一点粉色，但手下速度还是很快，拿出小朋友要的四样东西装好，弯唇朝大人报出了价格。

整个过程，她的视线完全忽视他，目光像是被围上钢筋水泥，把他隔绝在外。

但另外两个人还是看见了程朝昀。

徐知然朝他挤眉弄眼，盛时瑶瞥了他一眼微微皱眉。

“马上，等一下。”徐知然抽空给了他一个夸张的口型。

程朝昀敛着眼没什么表情，在徐知然忙着和小顾客说话时，目光又落向阮笑笑。

虽然不知道徐知然具体让他等什么，但他这会儿很好奇。

或许是从小到大的好胜心，以及某种说不清的具体心理，他想知道——

阮笑笑什么时候会看他。

除夕夜里人流量极大，一波小客人离开，又有另一波小客人到来。

程朝昀站着站着，就成了这三个摆摊人中的第四位。

他在一次次交易中摸清了各个物品的价格，有时候也会顺手给人装好东西。

不过……

程朝昀余光扫过身旁忙碌的身影，阮笑笑真的是，完全避开着与他的任何视线接触。

这时，一位熊孩子买了泡泡水枪后直接站在摊位前玩了起来。

透明的泡泡随着风飘向远方，但熊孩子本人却挡住了身后的小顾客。

小顾客的妈妈拍拍对方的肩膀，“小朋友，你挡住路了哦。”

熊孩子快速扭头看了眼身后，又快速回头，大声朝着站在一旁的程朝昀一字一句道：“这、位、小、朋、友，你、挡、住、路、了、哦！”

他一脸正义凛然，胖乎乎的脸蛋像个肉包子，拿着水枪坚定地指向程朝昀。

“小朋友”程朝昀目光慢悠悠转过来，没有和真正的小朋友起争执的意思，只问，“你再说一遍，我和你谁更像小朋友？”

熊孩子圆溜溜的眼珠一转，去叫一旁的阮笑笑：“姐姐！”

程朝昀于是也偏头看向阮笑笑。

她正好结束一单交易，熊孩子身后的小朋友顺势到了这个空隙。

听到叫喊声，她垂落的睫毛缓慢地抬起，瞳仁微动，像是逡巡着，然后以谆谆善诱的语气问：“是哪个小朋友在叫我？”

熊孩子举手：“我我我！”

阮笑笑：“有什么事？”

“姐姐你觉得我和他谁是……！”

熊孩子的话说到一半停下，意识到自己刚刚已经承认了“小朋友”的称呼。

他撇撇嘴，皱着五官朝赶来道歉的父母呢喃：“姐姐怎么这样，她不是和这个哥哥吵架了吗，怎么还要帮他说话！”

熊孩子爸爸一个脑门弹过去，“你又在胡说八道什么。”

即使是刚才，阮笑笑的视线依旧在避让着程朝昀。

听到这声呢喃，程朝昀低垂眼睫去问：“为什么这么说？”

熊孩子揉揉脑门，瓮声瓮气地回：“哥哥你长得这么好看，这个漂亮姐姐却一直不看你，难道不是吵架了吗？我幼儿园的同学吵架都是这个样子的。”

说完，父母道歉几声，把人拉走了。

程朝昀站在原地，垂眸思考。

这次摆摊阮笑笑三人备的东西并不算特别多，这里人流量又大，差不多后，几人开始收拾着东西准备回去。

盛时瑶边收拾边问，“诶，程朝昀，程老爷子居然在今天这个日子把你放出来了？”

程朝昀：“程黎闹着要出来玩。”

“那你等会儿？”

程朝昀将折叠方桌侧放在地上，“可以自己回去。”

“挺好，我让你等一下果然是正确的。”

徐知然拍拍桌子侧边，“来吧，我的朋友，我们一起抬桌子回去。”

程朝昀没拒绝，眸光扫了眼另一边的身影，问：“回哪去？”

徐知然扬了下颌示意：“笑笑家。”

意料之中的答案，程朝昀眼眸闪过很轻的笑意，侧身去问那个一直避免看他的人。

“所以，和我吵架了的阮同学，介意我去你家吗？”

话音落下，一直避免看他的人终于再次与他对视。

静了两秒，阮笑笑回：“不介意。”

——不介意。

就是这句回答，让程朝昀在阴天散步的途中，不断证明着自己和阮笑笑之间并没有矛盾。

可真的散步到阮笑笑家楼下时，他突然想起一个可能的事实。

阮笑笑当时并没有否认吵架。

她只回答了不介意。

夏季的天一向黑得晚，但那天层层乌云不断翻滚迁徙，最后盘踞在了钢筋水泥之上。

本该亮着的天光被暗色的云层彻底压下，天空飘起了淋淋沥沥的雨。

赶着躲雨的某个调皮小孩和身旁的小伙伴炫耀，向三楼的某扇窗户扔了一颗尖锐的石子。

那扇窗子应声亮起了灯，于是小孩子奔跑的脚步更快。

程朝昀望向那道亮灯的窗，也曾想过，如果阮笑笑探头出来找罪魁祸首，他就去问一问那个答案。

默数十秒。

十九八七六……

他在心里又添了一句，或者不问。

仅仅是告别。

三。

二。

一。

亮着灯光的窗户纹丝未动。

啪嗒，因风响而亮起的楼道声控灯也熄灭了。

像是冥冥之中的某种回答。

不必追究，不必过问，不必告别。

即使你和她告别，那又怎样呢？

你会出国，你们之间不会再见面，事情没有任何意义。

突发奇想来散步的程朝昀，就这样又走回了家。

路过十二个路灯，途径三十四棵行道树，再过一个拐角，一条长街。

-

“姐！”

于星静回来时开了个极小的门缝，探头探脑了会儿才继续压着声音问，“人走了吗？”

阮笑笑坐在桌边沉思，看着她只是点点头。

“怎么了？”

于星静看了一圈人，察觉到阮笑笑的不对劲。

她卷翘睫毛半垂着，目光压得极低，一只手抵在下颌处，乌黑长发散在肩头，闻言只是摇摇头。

她在想程朝昀说的话。

怎么说呢，那有点不像他。

提到那天后，程朝昀只说：“我来找你告别。”

她还能想起他说这话时的神情。

男人抬起头，睫毛掀起时能看见深色瞳仁，他的桃花眼依旧冷淡，依旧清浅，但看向她时，眼角突然一动。

很自然的下一句，带了点玩笑的意思，“但是你可能不在。”

时间太过久远，咋一提起这件事，阮笑笑确实很难想起来，于是她也就没有反驳。

但这会儿独坐后，她回顾记忆间，总觉得不是这样，她应该在家的。

那天……

——“姐，你知道吗，外面这么大的雪，刚刚还刮大风，楼下那谁家的小屁孩，居然还在扔雪球。”

“扔雪球？”阮笑笑下意识回她。

“对啊，”于星静没察觉阮笑笑的分心，继续说，“就暑假那个喜欢扔石头砸树上叶子的小屁孩。”

记忆在这句话中突然惊醒。

阮笑笑想起了那天。

明明是夏日却天黑得格外早的那天。

她记得那时候窗外飘着细雨，细腻的水珠在透明的玻璃窗上描摹，远处乌云盘踞着城市的大半个天空。

忽而，窗前一声轻响。

那时她以为是风，因而错过了一场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