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虞的犹豫中,这位冰清玉洁的剑神阁主,脸色更加冰白,神色愈发痛苦。
显然正在用全部心神对抗剧烈的伤痛。
以至于不能分神发现,他亲手捡回的二弟子,此时愣愣站在他身前,直勾勾盯着他的脸。
剑神的脸上,已痛得沁出薄薄一层冷汗。
汗水沁在肌肤上,像一层薄薄的釉面,呈现一种细碎的晶莹之感。
闪烁的光落进苏虞的眼睛。
好吧,好吧。
苏虞当场妥协,摒除杂念,伸手解开了云归鸿的衣服——
亵衣大敞,露出的却不是旖旎景色,云归鸿胸前的皮肤被一团鼓动的、郁结成深紫色的经脉染得狰狞。苏虞瞧得心口一滞,顿时什么旖旎之思都散得一干二净。
前世今生都算上,这恐怕是云归鸿伤得最重的一次,虽然每次重伤都是这幅样子,但云归鸿修无情道,天生对疼痛不敏感,这是苏虞见到的,云归鸿反应最大的一次。
甚至和前世都不一样!
面上的冷静几乎全部消失,苏虞的脸色难看起来。
不一样了,终于和前世不一样了!
苏虞也知道,如果他此时转头就走,他完全可以逃离浮云岭,这样他说不定就摆脱了被一剑穿心的命运。
但脚下像是生了钉子,眼球也被什么东西抓住了——被云归鸿抓住了,他的目光落在云归鸿身上,不管心头多少挣扎,也再移不开。
他的手缓缓覆上云归鸿的手腕。
那熟悉的,血管跳动的频率。
苏虞明白,他走不了了。
纵使他心里无比清醒地知道,他所有的行为,都是在重蹈覆辙。
苏虞叹气,搓着指头去摸自己手腕,打算找点药出来,却在自己手腕上摸了个空——
啊,糟糕。
他的储物法器还没到他手里呢,前世他那储物镯还是云归鸿从自己手腕上撸下来送他的。
完蛋,没有药。
苏虞倒吸一口凉气,拇指食指拧着眉心开始在记忆中翻找。
前世他也曾来愈灵洞侍疾,那次云归鸿的伤是怎么好的来着?……好像是自愈的,但后来受了几次同样的伤……也是在愈灵洞中……想起来了!
苏虞马上起身,到灵脉石床的根部搜寻,很快,他就找到了那熟悉的灵草。
通元草,生长在灵脉附近,有疏通经络、恢复元气的作用。
前世苏虞为了照顾云归鸿,多少学过一点炼丹之术,此刻愈灵洞里虽然没有制药的丹炉,但通元草的药性不需要太精细的提炼,只捣烂了也能用,就是对量的需求大一些。
先前陈洛城在此侍疾时,也曾用过药膏,这里想必有制药的器具。
苏虞定神一找,就在一旁的篮子里寻到了一套清洗过的干净药臼,新鲜的草叶很快被他捣碎成粘稠的膏体。
再回头去看云归鸿,苏虞静止片刻,无端想起了记忆中的前世。
道侣大会的那天……四海八荒投来的鄙夷目光,和身边云归鸿漠然的侧脸。
与此刻石床上轮廓优美的侧脸,逐渐重叠。
本还为找到通元草而热腾腾的那颗心,突然就凉了下来。
苏虞手上动作不由得慢了下来,自嘲地想,一颗无情道的心,怎是他一介凡夫俗子能够暖热的?
无论前世今生,他都不过是个跳梁小丑罢了。
苏虞面无表情地欺身上前,坐在床边,单手去解开了云归鸿亵衣的领口。那布料触及指尖,又轻又软,苏虞却觉得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手指有些麻麻的疼。
这衣服他曾解过无数次,是在作为云归鸿道侣的时候。
虽无肌肤之亲,但苏虞是姜长老亲自为阁主挑选的道侣,为云归鸿治伤的医术手法也是姜长老亲授的——他享有一定的特权。
可以强行扒剑神衣服、且不会被切成八块的特权。
当然,那是前世的事。
刚才探脉的时候苏虞就已明白,眼前的师尊不是他前世的道侣,若处于清醒状态,恐怕不会允许他对自己如此放纵。
但苏虞自认为不是那清心寡欲的无情道,此刻云归鸿衣衫半解、玉体横陈,惹得苏虞口干舌燥,他当然要看,尽情地看,毕竟云归鸿醒了之后,他就不能看了。
苏虞做正气凛然状,一边贪婪地用目光将云归鸿从里到外抚摸了个遍,一边拨开那两片衣服,手指沾了捣碎的草膏,哆哆嗦嗦往师尊胸口抹。
指尖总不免触碰到细腻温软的皮肤。
也不免能摸到一部分紧实的肌肉——无论此刻云归鸿多虚弱,他本体都是强大的湘洲剑神。
苏虞脑子里一片混乱,一半的思绪飘在半空,欣赏美人解衣,一半在大骂自己精|虫上脑,同时又贪恋这恐怕是今生最后一次的亲近。
无论如何,为了避免被一剑穿心一命呜呼,他这辈子得离云归鸿远点了。
然而嘴上说心里想,当苏虞忙碌的手腕突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的时候,他还是心虚地唬了一跳。
刚才还满脑子旖旎的小伙子结结巴巴起来,手像被电到一样要缩回去,却挣脱不出,只能苦着脸:“呃……师尊,您醒啦。”
石床上的人面无表情,白皙得几乎透明的修长手指却像铁钳一样捏着苏虞的手腕不松开。
半晌,他的眼珠终于从虚空里落到实处,也慢慢看清了苏虞的脸。
“……”云归鸿绷紧的肌肉略略放松了一些。
“哼,终于舍得醒了?”一个带着金属质感的声音突然在苏虞耳边响起。
苏虞:“???”
谁在说话?
苏虞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他明明没看到云归鸿的嘴动,而且,那并不是云归鸿的声音,那甚至不是苏虞听过的任何一个声音。
但短暂的沉默后,苏虞再没听到类似的声音。
幻听了么?苏虞心想自己的精神状态的确堪忧,恐怕是脑子坏掉了。
但不知为何,苏虞觉得师尊好像……皱了皱眉?
紧接着云归鸿的手指松开,嘴唇动了动。
这次,苏虞倒是已经先知道云归鸿要说什么了——
“怎么是你?”云归鸿的声音和苏虞脑海里前世的记忆合在了一处。
再一次确认,不是梦。苏虞的心一截一截凉透,面上却强撑着一副恭敬的模样:“师尊,那个……大师兄说您把他赶走了,但愈灵洞不可无人伺候,所以连夜把我叫过来了。”
“也罢。”云归鸿久久注视他,半晌,轻轻阖上了眼睛,竟然就不再问了。
……甚至没追究苏虞扒他衣服的行为。
苏虞:“……”
有点诡异,但……好像又和前世不一样了。
他记得前世,云归鸿还问过他大师兄陈洛城去了哪儿,如何找他之类的话。
此刻回想前世,苏虞便想起云归鸿好像只在面对陈洛城的时候,会有一种莫名绷紧的紧张情绪。其他人,这位剑神大人都是不在意的。
那为何今时今日,云归鸿却不问了?
苏虞心里开始狂跳,难道云归鸿……也重生了?
但云归鸿的呼吸很快均匀起来,看样子是很放松的,一点也没有“刚捅了苏虞一剑才重生回来”的异样。
而这次苏虞试着探他的经脉,就没有被阻挡了。
那些决堤的狂暴灵力,也在通元草药力的渗入之下,顺着被疏通的经脉缓缓流淌,一点点恢复平静。
苏虞松了口气,蹲坐在了石床旁边。
从醒来到现在,他一直忙得脚不沾地,此刻终于可以安安静静想一想自己。
脑海中种种前事都如幻梦一场,但细想之,那些旧账却一笔一笔十分清晰。
曾被他当做情敌的大师兄,却为救他而死。
他一心回护的小师弟,却在背后捅了他一刀。
湘洲剑阁数百名弟子,在山门被破后,以身护山,皆殒命火海。
还有他心中珍之重之的师尊云归鸿……
却在最后的最后,在他以为一切尘埃落地时,干脆利落地给了他一剑,那冰冷的疼痛仿佛还在胸口。
苏虞临死时,其实并没有多难过,因为他心中总觉得欠了云归鸿一条命。死在云归鸿手里,就当还了恩情——
苏虞此人,并非湘洲剑阁层层筛选出来的弟子,而是在阁主落难时与之相逢,后被剑神大人亲自捡回剑阁来的。
他原本是紫云洲流浪的小叫花子,虽然身世另有隐情,但十四岁前,苏虞确确实实只能靠乞讨为生。
因此,他的性格已经成型,一些陋习已很难改掉,纵使云归鸿将他带回湘洲剑阁,苏虞仍旧是那个油嘴滑舌但敏感自卑的小叫花子——无法打磨出锋利的道心,也不需要打磨锋利的道心。
因为云归鸿的剑道,已经不需要打磨另一位弟子来传承了。
苏虞那名叫陈洛城的大师兄,才是绝对的天之骄子,也是云归鸿剑神道的正统传人。
大师兄平素不爱说话,但性情还算温和,剑法也非常好,只是苏虞不明白,小师弟为何总是那么怕他……
等等,小师弟……
苏虞恍惚起来,辛醉寒这时候……好像还没入门呢。
前世,是在苏虞十八岁那年,师尊领了又一名小倒霉蛋回十里湘雪峰,赐名辛醉寒,并收他为徒。
眼下苏虞才十六,辛醉寒当然没来。
苏虞突然觉得不寒而栗。
他不懂什么是重生,也没想过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可凭空多出来的记忆和人生阅历,却残酷地告诉他,他此时已经不是那个单纯的十六岁少年了。
在前世,苏虞十八岁那年,云归鸿的无情道修炼出了岔子,神魂重伤。
身为无情道,本该舍小爱、存大爱,也即博爱众生,云归鸿向来做得很好,也不应生出心魔。
但有一天,云归鸿不知为何突然倒地,脉象只显示严重内伤,而后诱发心魔劫,并渡劫失败!灵台损伤致使他的神智不再清明,身上更是新伤旧伤一齐暴动,灵力也产生了暴乱,难以控制。
明明是纵横七洲八境的剑神,神魂却被灵力暴乱搅得一塌糊涂,甚至无法自我修复,必须有一名修士心甘情愿用自己的灵力来替他调养灵识和疗伤——这在修真界,被称为“侍”。剑修的“侍”,便为“剑侍”。
“侍”之一门,曾经也是辉煌的,出过无数惊才绝艳之辈,因为涉猎足够多,很容易诞生大家。
但是,随着修真界逐渐走向极端,侍的地位越来越低,很多低阶修士被迫为侍,好好的互相扶持,变成了单方面的压迫。
所以,在数百年前,诸天八境曾发生过一次由“侍”发起的秘乱,修真界历了一番大清洗,许多大能者在此时陨落。
从此,修士们不再鼻孔朝天地奴役低阶修士为侍,而是敬重地与愿意为己做侍的人结为道侣。
于是,剑阁诸人商议过后,由“讲剑长老”姜明芳出面,为阁主举办了道侣大典,扬言要在四海之内为云归鸿挑选一名道侣。
湘洲剑神的道侣,资质不能太差,相貌不能太丑,要懂医药,会炼器,要灵体强大,能为云归鸿梳理重伤的神魂,为云归鸿保养其佩剑,心甘情愿,为他所用。
说是做剑神的道侣,实际上是殉道的剑侍。
哪怕名声上,这“剑神道侣”只是个工具人,四海之内的修士却狂热至极地一窝蜂涌入了湘洲剑阁,来参加这规模宏大的道侣大典。
其实大家的目的都很赤|裸,都是为了湘洲剑神那颗道心与剑神道的传承。
如果与云归鸿结道侣,那么无论湘洲剑阁还是那剑神道的传承,都自然该有他道侣的一半。
苏虞仍记得那年春天的盛况。
七洲八境,有名无名的宗门都派出本门最优秀的弟子来到湘洲。
经过层层的比试与选拔,剩余的优秀苗子只有十三人。
最后的阁选中,云归鸿却指向了压根没有参选的苏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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