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将军

我出宫去给娘娘送信,是娘娘和翠枳两厢权衡下的决定。

娘娘虽然身居高位,但是能够让她放心托付的只有翠枳和我。

翠枳总是陪伴在娘娘身侧,要是她去送信,肯定会被人发现。

我就不同,我伺候着程晏,总是跟着他到处跑,宫里的人虽然都知道我的存在,但是却摸不着我的行踪。

记得有那么一次,程晏在听着课,忽然悄悄拉着我的衣袖,说:“书书我饿——”

我便偷偷起身,去御膳房给程晏寻吃的。

彼时张子安正在看书,我走的时候没有动静,等到我回来时,却看到他冷着一张脸,正在训斥小太子。

原来是他无意中问我去了哪里,程晏对他的太傅到底是实心眼,老实说自己饿了,太傅大人当即就沉声道:“太子读书之余,仍有口腹之欲?”

这件事虽小,但宫中什么事情都瞒不住,所以阖宫上下都知道:若是书书姑姑不在太子身边,大抵又是为小祖宗寻新奇吃食去了。

是以我出宫时,侍卫趁着我拿宫牌的间隙同我唠嗑,问我:“姑姑这次出去干什么呀?”

我高深莫测地回了一句:“为太子寻件东西”。

不等我苦心解释,对方便一脸“我懂我懂”的样子,然后不再过问。

程晏小祖宗今日无课,被娘娘带在身边,尚且不知道我暗地里正在出卖他。

这感觉——无比的好!

我也不着急去沈府,慢慢地逛着,正逢集市,街上尤为热闹,人也多。

现下我周围人声噪杂,倒让我想起关于这件吃食事情的后续。

便是我同张子安据理力争。

他一直怪我太惯着程晏,想要什么就给什么,一点都不知收敛。读书学习,本来就应该艰苦严苛,这才静得下心,免得浮躁。

我不赞同,争辩道:“太傅此言差矣!这些小东西既然程晏能得到,为什么不给,要压抑着他?”

“我一个宫女能给的东西也有限,程晏虽小,但知道从什么人那里能得到什么东西,他没有跟我要万贯钱财,他懂事多了!不然——他怎么不对你说饿?”

我义正言辞。

张子安觉得我强词夺理。

太傅大人铁青着脸瞪着我毫无认错的样子,过了好一会儿,似乎觉得同我这样的人讲不通,他叹口气,算是败退。

我很开心。

我觉得我真是一个有原则的人!

彼时我同张子安对面坐着,他叹气之后默了好一会儿,忽然抬眼看我。

那双眼睛,我见过很多次,犹如溪水缓缓,流光潋滟,每一次,都能让我有片刻失神。

“书书——”他看着我,眸中有我分不清的喜悲,“先父在世时便是这般教导我的,他对我……很严厉,如果我像程晏这样贪吃,必定要被他打。”

“用一条很薄很大的木板,打在手心。那种发麻发烫的感觉,我至今记忆尤新。”

我哑然,想着张子安这厮小时候竟是那样的惨。

啧啧啧,大快人心!

……

现在想起,我倒真觉得当时张子安是在认真给我解释。

唉,那时我笑得就差满地打滚,也不怪太傅的脸色更青了。我反思。

“掌柜!”忽然一道清清朗朗的声音响起,接着那人踏进了我斜对面的衣裳铺。

我眼睁睁地看着片刻之前自己在心中疯狂取笑的对象,觉得惊魂未定。

张子安竟然还有闲情逛集市?还是衣裳铺子?

我与翠枳每年的衣裳,都是宫中按年固定发的,就算有额外的,也是娘娘赏赐,所以买衣裳这种事,从未体会过。

我竟不知,太傅竟是这般注重外表的人。

啧,活该被打!

我暗搓搓地望着,没成想这人忽然又转身向外看过来,惊得我心口狂跳,后背发凉。

要是被张子安发现了,那还了得?!

“怎么不进来?”张子安看着铺子面前的一个小孩儿,微蹙着眉。

这小孩子是谁?我大感疑惑,忍不住盯着那孩子的背影细瞧。

估摸着也就**岁的模样,很瘦很高挑,衣裳整洁,但有好几处补丁,此时正垂着手立在那儿,颇为拘束。

因为做贼心虚,我靠着方才在看吊坠的小摊,借着搭起的篷布默默偷窥,这姿势大抵让老板误会了。

大娘一副“我懂我明白”的神情,对我叹了口气:“看你这小姑娘,想必也是爱慕着咱们太傅大人吧?”

我在宫中听小宫女们“姑姑、姑姑”叫多了,此时被人乍叫“小姑娘”,一时觉得自己年轻了好几岁,咧着嘴乐了。

那大娘跟着我咧嘴笑了,说我就知道你们这些小姑娘最迷咱太傅这般俊俏容颜呐!又摇头叹了声“可惜”。

我不明就里,问她怎么了。

大娘叹气:“咱太傅大人呀,没人见过他娶妻,但是前阵子,他却领着那孩子出现,有人问起来,他说是他的义子。咱们街坊都说,这是太傅年轻时候的糊涂账,是私底下的亲儿子呢!”

大娘洋洋得意,娓娓道来。

我如雷轰顶,呆若木鸡。

张子安什么时候有了个崽?!

“要不怎么这么多年,太傅他还没有娶妻呢?”大娘睿智的眸光闪着看破迷局的喜悦,“肯定年轻时被这些情啊爱啊的伤透了心!”

我……

一时间诸般念头在我脑中揉成团,我像是把什么都想了一遍,又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想,胸口也是闷得慌。

最后我想:张子安果真不君子!

我挑了个吊坠,给了钱,余光瞥了瞥四周,没有人跟着我,我便抄了一条近路,走到了沈府的后门。

我拿出了娘娘给我的贴身信物,守门小厮没有见过,领了老管家来看,老管家一瞧,不可置信地双手接过,浑浊的眸子打量了我好一会儿,最后颤巍巍问道:“你是玉茗丫头什么人?”

我说我是娘娘的掌事宫女,要把一封信交给沈将军。

那老管家再不疑其他,连忙领着我去正堂。

“将军前几日还念叨小姐呢!说小半年也没个什么信寄回来,他嘴上不说,其实我知道——他心里想得很!”将军府很大,路很长,老管家路上搭着话,怕我觉得受到怠慢。

我暗自叹了口气,想着袖中的信可不是诉说的思念——而是走投无路的女儿向爹爹的求助。

这个年迈的管家自然不会知道。

他笑眯眯地领着我到了正堂,又去请沈将军,没过一会儿,沈将军便来了。

因为习武的原因,年过半百的将军看上去依然身强力壮,甫一进来,便直盯着我。

平时在宫里,遇到别的宫里的娘娘,翠枳总是提醒我,要拿出点气势出来,别让人觉得玉禾殿好欺负。所以我自认在外头,我还挺会装模作样。

我拿出信来,看着沈将军急急看完,脸色越来越差。

我想要不是我这个外人还在这里,沈将军可能会砍桌子。

“玉茗在宫中过的怎么样?”半晌,他问我。

我的脑中出现了很多的画面。

程晏一岁多的时候,宴会上陛下问了娘娘很多,娘娘笑得眉眼弯弯;于美人难产那日,陛下雷霆之怒,娘娘说她委屈;后来程晏六岁的生辰宴上,陛下赐给小太子封地,明面上娘娘笑得温柔欢喜,替着程晏对陛下千恩万谢,私下里却忧心忡忡。

我不知道他们怎么走到了这一步,娘娘为什么历经了这么多的心酸。

也不知是哪一年,我分明记得,程晏窝在我的怀中,远处是陛下和娘娘,天光正好,陛下的手按在娘娘的肩上,他看娘娘的眉眼称得上是温柔。

那段记忆静谧美好,被我妥帖安放着,一晃眼,忽然就到了这般境地。

尤觉痛心。

“很不好。”我低了头,垂眼对沈将军道,“娘娘担心太子地位会受到威胁,毕竟二皇子如今深得陛下宠爱。”

“宫中没人帮得上娘娘 ,如今能指望的,也就只有将军您了。”

沈将军脸色越发沉,他捏着信站在那里神情莫名,我也陪他站着,过了好一会儿,听他开口:

“你回玉茗,就说阿爹虽然老了,不带兵了,但先帝御赐的半块虎符还在手里,让她不要害怕,我总会帮她的。”

我低声回了声“是”,欲走时还是忍不住,问沈将军:“将军,世人都道您忠君爱国,为守江山付出了大半生,奴婢斗胆问您:若要在陛下和娘娘之间抉择,您当如何?”

我想问的更清楚一些。

前者是一国之君,天下之主,也是沈将军戎马半生的心血;而后者,是他半年未见,不再是稚童幼女的骨肉。

我不能确定他倾向哪边多一些,娘娘会笃定输赢吗?

沈将军大概没想到我这一问,气息陡沉,我与他对视片刻,觉得到底是习武之人,杀戮之气太重了。

我爱惜我的狗命,正准备自己给自己打个圆场,却忽然听到沈将军说:“玉茗小的时候,有次她爬树要翻墙,我发现了很生气,当场便训斥了她,她一着急,从树上摔下来了,痛得直哭。”

我一愣,万万没想到温柔得体的娘娘小时候竟然会爬树翻墙?!

我都不会!

“我没有对玉茗说过——”沈将军低头叹口气,“我时常想起这小丫头哭的眼泪汪汪的模样,就在想:当时要是不吼她吓她就好了,随她心意便好!”

我想这老头觉得他对娘娘太亏欠了,肯定会对娘娘好的,果然沈将军说:“要是再有下一次,我一定接住她啊!”

这很好,我心满意足,告辞离开。

出了门,我绕路买了两包桃花酥。信也送了,哄那小祖宗的吃食也买了,虽然还有两个时辰宫门才关,但我觉得应该回去了。

我本来高高兴兴的,没想到在宫道上遇到张子安。

“你出宫了?”他瞧了瞧我的穿着,吃惊极了。

啧啧啧!这人格局太小了!他忽然有个儿子我都没有吃惊生气!现在我出了个宫他就这般震惊!

真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气死我了!

我笑不出来:“太傅不陪着自己儿子,怎么进宫了?”

“陛下急事传——”张子安说着说着瞪大了眼,犹豫了片刻问我,“你都知道了?”

是啊!我都知道了!

你原来真的有个儿子!自己现在都承认了!

难怪那些大娘大叔们都对你这事津津乐道!

“这么多年交情啊!太傅竟然一点都没透露给我,真是叫人伤心!说吧,跟谁的?”我觉得我现在的脸很烫,一定气得都红了。

“什么?”张子安看起来很吃惊,懵然问道。

“太傅啊太傅!不是我说你啊,你这事干的不厚道!竟然让骨肉流落在外那么久!!”我想到那个瘦挑的小孩子,啧啧叹气,无情斥责这小君子的行为。

张子安没有说话,他蹙着的眉似乎松了下来,摆出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我见此大为震惊,忍不住继续道:“不是您这是什么心态?!原本我还指望着——再过几年我出宫要是找不到落脚的地,先去投奔我相识多年待人真诚和善的太傅大人!幸好我出宫一趟啊……看清了你这小君子!”

太傅,你人品有问题啊!

“小君子是何意?”张子安问道。

“就是我有时候觉得你是个君子,有时候又觉得你就是个小人!”我愤怒挥手,“你别插话!”

他又问:“再过几年,你出宫想投奔我?”

我觉得他这话太简略了,有些不太对意思,但是没多想,回答:“对啊!”

张子安忽然就笑了,他说:“尹舒是我的义子。”

尹舒是谁?哦是那个小孩子。

嗯?等等,义子?!

我考虑完这个问题,又听张子安说:“他是一户农家的孩子,有次我路过,见他在地上笔画书写,便教了他几个字。如此几次,便认识了。”

我不可置信:“便认人家做了儿子?”

这也太随便了吧?!

张子安垂眸看我,他的眸子平静无波,又温润柔和,我看着看着,忽然觉得他说的话或许是真的。

“尹舒的双亲已逝,我见他实在无依无靠,便收养了他。”

好吧那我相信了。

我心中的气恼消散了,方才我气势汹汹谴责太傅人品不端,现在知道是场误会,面子便有些挂不住。

算了,继续走吧。我迈着逃跑的步伐,心中如是想。

张子安跟上我。

“起先是希望他识些字,尹舒很乖,他也没有亲人投奔了,我便动了这个心思,只是还没来得及走个形式,是故只有一些街坊知道——他们经常看到,最先知道不奇怪。”

嗯!我奇怪!我瞥张子安一眼,加快脚步。

没办法刚才太生气了连日后投奔他这种话都说出口了!

我不要面子的吗?!

“书书——”张子安便闭口不谈了,只笑道,“那我改日有空,将他带来给你看。”

好的好的,求求你让我先走!

见我答应了,张子安看起来很高兴。

太傅大人也加快了脚步,陪着我走过长长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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