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泪汪汪,说:“翠枳,那你就不能辜负娘娘的心意啊——好好活着,好不好?你还有我呢翠枳,你还有我……”
翠枳望着我,带了些歉意,说了一句:
“书书,对不起——”
我瞪大了眼晴,看到翠枳开始重重、重重地喘气,而后她浑身忽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接着像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咳出了一口血。
我吓坏了,我叫着“翠枳、翠枳!”,要去外面喊御医,但是翠枳拉住了我。她慢慢地吐气,呼吸看起来很艰难,声音也轻轻的。
翠枳说:“书书——不必了,我这是心疾犯了。”
我连忙转身去翻药柜,我见过那药瓶的模样。
是了!就是这个!我心内一喜,急急拔出瓶塞,翻转瓶身,要将药倒入我的手中,喂翠枳吃下去……
没有!
怎么回事?!为什么没有!!
我近乎机械地用小瓷瓶的瓶口拍着掌心,可是瓶中倒不出一点东西。
我哭道:“翠枳——!!”
翠枳在旁边看着我,她看我像在看一个任性的小孩子,有些无奈,她说:“别拍了书书,掌心都红了——那里已没有药了。”
我想起翠枳说过的话,拉着翠枳要去找陛下:“翠枳我们走!去求陛下,他一定会给药的——没事没事,我自己去求!”
我抬脚要走,翠枳却拉住我,摇着头略略一笑,她说:“自将军去后,陛下倒让人按时给我送药,后来我决心不再吃药时,就让德怀告诉陛下,我不需要了。”
我哭着问翠枳为什么啊,那可是救命的药啊!
翠枳便笑一笑,没有说话。
我想翠枳大抵是觉得这世间太苦了,或者是她这一生也太苦了,她解释过为什么决心不吃药,那是她早做好的决定,所以到了这一天,她也不会再去求陛下。
我抱着翠枳哇哇直哭。
翠枳任我抱着,她想了想,关照我:“书书啊,你日后要是出了宫,别忘了在宫里学的本事,不能太傻,知不知道?”
我吸着鼻涕,我说翠枳其实我不傻。
翠枳便笑了笑,她说我相信你,你要过的好好的。
我使劲点头。
翠枳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她说:“书书,你去帮我办件事吧。”
我看着翠枳,她现在很虚弱了,我哪里都不想去。
“娘娘仙逝前,想让我给陛下带句话,后来陛下来看娘娘,我瞧他并不伤心,所以也赌气没有说。现在我告诉你,你传达给陛下。”
我一时脱口而出:“翠枳你自己去,等你身体养好了,我陪你一起,你当面告诉他!”
翠枳就笑了笑:“那本是娘娘要说的话,娘娘没有当面说成,我当不当面就没关系了,况且——我不想再见陛下了。”
“我本来要把娘娘的一些往事告诉陛下,可是你看陛下他也不在乎,算了,便只告诉那一句吧。”
我知道提到陛下,又触到了翠枳的痛处,我明白她宁愿当年不被陛下所救,也好过这么多年亏欠一个人那么深。
“你快些去,若是娘娘知道那句话没有说给陛下听,她该伤心了……那我也会内疚。”翠枳催促我。
我心中闷痛,想翠枳啊翠枳,你分明是拿娘娘和你自己压着我呀!怎么可以这么欺负我!
但我与翠枳沉默相视片刻,最终还是妥协了。
.
德怀见到我,对我说陛下昨夜没有睡好,上完了早朝,如今正在殿里小憩。
我想快点回去陪翠枳,于是我说:“德怀你就帮我通传一下,之前娘娘有一句话要带给陛下!”
德怀便愣了愣,片刻后他兀自苦笑了声。
他说:“刚才有一瞬间,杂家还以为娘娘还在,让你来请陛下过去呢!”德怀叹了口气,用袖口拭了几下眼睛,转身去为我通传。
过了会儿,德怀让我进去。
陛下在榻上卧着,他手中还拿着一本奏折,旁边小案上也有一摞,他的样子倒不像一直在榻上小憩,倒像是看奏折看累了,就着那个姿势便睡了过去,如今醒了做好继续看的打算。
“书书?”陛下看我一眼,问道,“翠枳没有来吗?”
我回陛下,翠枳心疾发作,所以奴婢来了。
陛下便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我想求陛下让他赐药给翠枳的念头再一次翻涌上来,我压着情绪呼了几口气,才将它们缓了下去。
纵然心里很痛,但我仍然愿意尊重翠枳。
陛下见我没有做声,倒不怪罪,他看着折子,出言提醒我:“皇后生前让你带什么话?”
有那么一瞬,我恍惚以为陛下是想知道娘娘留了什么话的,不然帝王应该等着我自己开口。
我说:“娘娘原话:陛下没有穿我做的衣裳啊——”我拖长了尾音,觉得那里边竟然有悲伤的叹息。
陛下抬头看过来,蹙了眉。
我知道他不明白,我也不明白。我想这可能是娘娘的抱怨,但是她为什么一定要让人带话给陛下?
我本应当沉默的,但是我还是忍不住,道:“只此一句。”
陛下搁了折子,眉蹙得更深。
德怀见了便提醒他:“陛下,两年前您寿辰,娘娘亲手做了件衣裳,当作贺礼。后来翠枳送过来,奴才禀告过您,不过……您当时说不穿,事后也没再提。”
陛下眉头松动,点头自语:“是有过那么一回,德怀——如今那衣裳在何处?”
德怀便躬身回道:“这个……应该在柜子里,容奴才去找一找。”是因为没穿过,所以才要找一找,德怀等着陛下旨意,可是陛下没有说话。
我跪着,忽然听到陛下问我:“书书,你可知皇后这话何意?”
我没想到陛下会问我,想了想,坦然回答:“陛下,恕奴蠢笨,只评衣裳。奴婢手拙,若想做衣裳送人,那个人一定是奴婢非常喜欢的人。”
陛下没有说话。
我继续道:“奴婢伺候娘娘这么久,只见她为两个人做过衣裳,一个是太子,另一个便是陛下了。”
陛下真是冷面无情啊,我终于体会到翠枳的心情了,我说着关于娘娘的话,却得不到陛下一声叹息,心中已然憋闷的慌。
更何况昨日当着娘娘面为她说话的翠枳?
恶向胆边生,我说:“奴婢有个猜测,不知当不当说?”
陛下默认了。
我便说:“奴婢忽然想到桩旧事,那年娘娘为您办过寿辰宴没几个月,她又为太子做过一件青色的衣裳。当时娘娘看着太子穿着青衣,说了句:阿晏穿青衣也很好看。”
陛下没有说话,德怀却小小“呀”了一声,他说:“奴才记得娘娘为陛下做的那件好像也是青色衣裳。”
陛下沉默了瞬,终于让德怀去拿。
因是陛下先前小憩,所以殿中没有旁人,德怀去找衣裳后,就只剩我与陛下。
陛下让我继续说。
我说道:“我想娘娘说穿青衣好看的另一个人,便是陛下了。可是陛下,您称帝后在宫中还穿过青衣吗?”
其实我这话带了点质问,算有些不敬了,但陛下没有怪罪。
他想了想,说了声“不曾”。
我便继续说:“娘娘一贯温良贤淑,闺中没怎么抛头露脸。她幼时从树上跌下,伤了身体,养了大半年仍然体弱,到进宫前也只参加了几次宫中宴会,为何就心悦陛下了呢?奴婢猜测……娘娘一定在哪里见过陛下,总是在想:当年娘娘爬树看到的会不会不是喧嚣世界,而是一身青衣的陛下?”
我这话比之前更过,陛下果然冷了脸。
片刻后他说:“不可妄议。”
我便磕头说了声“是”。
德怀正好将衣裳取来了,他捧着它有些高兴,说收拾衣裳的宫女能干细心,这衣裳两年了也没被虫蛀了去,依旧是原样!
我抬头一看,果然是件青衣。
陛下看着那衣裳不说话。
我想了想,决定置自己的狗头于不顾,说:“陛下,娘娘让人传话给您,想必也是心有遗憾,您不妨穿下试一试吧!娘娘说您还没有穿过呢——”
“呢”字还没有说出口,我便愣住了,反观陛下德怀,他们也愣住了。
我觉得后背发麻,得努力控制住自己才能不发抖。
陛下看了我一眼,他问德怀:“玉禾殿的人来打听过朕有没有试这件衣裳?”
德怀也发着抖,他仔细想了想,很肯定:“没有!”
我们三个人互相看了看,我明白我们都想到一块去了。
——这两年来娘娘与陛下相见甚少,又没有派人来打听,是怎么知道陛下一次都没有穿过这件衣服呢?!
陛下一言不发,过了片刻他伸手拿过青衣,将它抖开,慢慢地一点点摸过去。
我盯着陛下的手,一刻也不敢松懈。
殿中寂寥无声。
过了片刻,陛下的手在衣裳的腰间位置停了下来。
我的心跳猛然落了一拍,看见陛下将衣裳翻过来,露出里面的针脚。
——腰间的里侧竟然有一个小小的布袋!!
陛下也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还是德怀喊了他一声,他才回过神来。
然后他从布袋里拿出了一个小物件。甫一拿出,我便见到陛下僵在了原处,我从没在帝王的脸上看到过这样明显的震惊!
德怀也惊呼:“虎符!”
我一愣之下赶忙去看陛下手中拿的东西,原来那不是小物件,那是统领御林军的板块虎符!
我尚且能看出那上面的冰冷纹路!
一切便有了解释。
娘娘为何那么肯定陛下没有穿过她做的衣裳——他连试一试也未曾!
他如果试了一次,就能感觉到腰间硌应的地方,就会仔细瞧一瞧,就可以发现他一直在找的沈家半块虎符!
可是他没有。
我想娘娘那时是怎样的心情?她明知陛下不在乎她这件衣裳,不在乎她的心意,可是她濒死之际,还是想要告诉他虎符的下落——明明她就可以赌气不说,让他再也找不到!让他在天下四野找身边之物,算作小小的惩罚。
可是娘娘没有那么做。
她明白陛下的雄心大业。
所以她愿意为他增添羽翼,即使那羽翼并不庇护自己。
她该多么伤心啊,所以才会说出那样隐晦的话,这样总比直白白的说出来好些——起码可以保有她最后的自尊。
我感到难过,但在御前要克制,所以眼眶涨的酸涩。
我们都没有说话,殿中静极了。片刻后陛下对我说:“书书回去吧。”
我听出他嗓音有些哑,没有说什么,退了出去。
出去之后,天光照在脸上,我想今日是个好天气,可是阳光太冷了。
我跑回玉禾殿,远远听到小宫女在哭,心中已是一抖。
小宫女见我来了,哭哭嚷嚷:“书书姑姑!翠枳姑姑方才去了!她叫我们让你不要伤心呜呜呜呜——”
我不伤心?
我怎么能不伤心。
那是翠枳啊!是我视如亲人的翠枳啊!
娘娘去了,我还想着自己尚有依托,现下翠枳也去了,我却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
宫中负责丧仪的女官来了,她们要接翠枳走。
我忽然缓过神来,对她们说,容她们再等等,我为翠枳收拾一下,容我和她再告个别。
我走进翠枳的房间,走到翠枳的身前,拿着小宫女准备的巾帕,沾着温水给她擦拭。
我说翠枳啊,我很伤心的,我非常非常的伤心——
我说你怎么就丢下我了呢?我总是犯错,你得帮帮我的呀!你得帮我想主意的呀!
你走了我靠着谁呢?
我说翠枳你太奸诈了啊,不带你这样玩的,我事情帮你办好了,你怎么还躲起来了呢?你实话说吧是不是不想对我说声“谢谢”……
我掉着眼泪,我说:“翠枳,你不用跟我说谢谢……”
翠枳没有说话。
翠枳也没有躲我。
翠枳就躺在床上,安安静静的,任我擦拭。
我难过极了,我喉咙痛的要炸开。
我跟翠枳说我好痛,可是翠枳不会过来摸摸我哄哄我了。
以后的岁月里,也不会有人半夜钻到我的被子里,同我说贴己话;不会有人在我洋洋得意的时候,心里为我高兴,嘴上却骂我“出息”。
这些我都听不到了……通通都听不到了!
我为翠枳擦拭好,看着女官们带走翠枳。
我扶着门框,觉得自己再也迈不出半步。
然后我便坐在门槛上,捂着脸哇哇大哭起来。
我觉得我哭起来一定很丑,五官扭在一起满脸通红,发出来的哭声又粗短又难听,像在干嚎,折磨自己也在折磨别人。
小宫女们吓坏了,都跑过来围住我,她们也跟着哭起来,劝我不要伤心。
我抱着头痛哭,只管不理。
本该做好表率的,但我做不到,身边拥了一众的小宫女,她们哭声切切七嘴八舌地劝着我。
可我的身后,却是空荡荡的屋子,我感觉里面还留有翠枳的气息。
但是不会有人笑着从我的背后拥住我,取笑我,说我是爱哭鬼了。
身后安安静静。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