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7 赵子彦

17.1

18岁之前，如果有人问起赵子彦，他生活中最亲近的人是谁，他会回答：“我哥。”

这个哥哥就是他的表哥：邵子谦。

生父成日里不着家，生母精神状态不佳，赵子彦的童年，一半在寄宿学校里，另外一半的寒暑假，则是在大姨家渡过。

小时候的赵子彦和表哥，就如同名著里写的，小时候的“迅哥儿”和“闰土”：

赵子彦自小生得瘦弱腼腆一些，并不合群，在寄宿学校里“只能看见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邵子谦却是院子里神气活现的“孩子王”，“心里有无穷无尽的希奇的事”。

“这是弹弓，”八岁的邵子谦振振有词地教育六岁的赵子彦——那时候赵子彦还叫做张子彦，“张子彦，你要做弹弓的话，就得选那种‘Y’字形状的树杈，越对称的打得越好。”

那时候赵子彦还没有上过外文课。他迷茫地问：“‘Y’是什么字呀？”

“笨，这都不知道，”邵子谦用弹弓弹了一下赵子彦的额头，“就是字母表的倒数第二个字母呀。”

小赵子彦“嗷”了一声，捂住额头，而邵子谦豪迈地一挥手：“我们走。”

赵子彦问：“去哪啊？”

“去阳阳他们那。”

邵子谦说着，冲他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他们蹲守在一棵大树后面，守株待兔。

阳阳从楼道里走出来的时候，邵子谦悄悄举起弹弓，瞄准了对方的屁股——

“啊！”

阳阳发出一声惊天的嚎叫，然后“哇”的一声开始哭嚎。

邵子谦哈哈大笑起来：“快跑！”

小赵子彦被哥哥拉住手腕，开始在风里向着家的方向狂奔而去。

炙热的夏天里，两个小孩就这样大笑着向前跑，汗水蒸腾在空气里，**辣的阳光都在微笑。

等跑到自己家楼下了，小赵子彦一边喘着气，一边才有机会问道：“你为什么要打阳阳啊？”

小邵子谦自然而然地说道：“因为他之前欺负你啊。”

小赵子彦一愣。

那时候院子里的孩子们爱玩一种叫“顶拐”的游戏，大家各自提起一条腿，单脚跳着去撞对方。

小赵子彦身形瘦弱，其他的孩子或多或少都让着他一些，只有阳阳，仗着自己已经九岁了，经常将赵子彦直接撞倒在地，撞出局。

“啊，”赵子彦怔怔的，仰头看着比自己高一个头的邵子谦，呆呆地说，“哥，你真好。”

邵子谦的脸“唰”的一下红了，却别扭地别过脸去，嫌弃道：“麻烦死了……张子彦。”

暑假结束的时候，赵子彦必须要回家了。他们也像闰土和迅哥儿一样，一个躲在房间里大哭，一个哭着扒着门框，不肯回家。

但赵子彦终于还是被父亲带走了。

长大以后的赵子彦和邵子谦，却没有像迅哥儿和闰土一样变得生分。

当十四岁的赵子彦家里遭逢遽变，搬到大姨家，十六岁的邵子谦只说：“你还有我们呢，张子彦……不，赵子彦。”

大姨，姨父，哥哥，他们是赵子彦真正的家人。

他和哥哥住一个房间，睡上下床，一起学习，一起生活，一起做青春期的男孩子该做与不该做的事：

他们一起翘课去网吧打游戏，一起连麦骂队友，一起熬夜看NBA，看世界杯，一起对着屏幕小小的电视机狂吼乱叫；

他们一起熬夜看玄幻修真小说里的男主人公平步青云，一起追动漫番剧，一起为作品中的“女神”摇旗呐喊；

他们一起偷偷买烟又不太敢抽，一起偷偷尝试着喝了一点啤酒，喝完以后大着舌头红着脸对对方说，我好像有点喜欢隔壁班坐在窗边的女生。

长大以后的赵子彦不再做这些事了，但是十六七岁时那些幼稚而真挚的青春，他一直都没有忘记。

他本以为自己的生活是可以一直这样平凡而热闹地幸福下去的。

直到高考之后，大姨神色复杂地拉着他在餐桌边坐下。

“家里这边的房子可能要卖掉了，”大姨说，声音哽咽，“为了怕影响你高考，一直瞒着你……小彦。”

“啊。”

“你哥他，被人起诉了。”

17.2

两年后，当赵子彦再次在大姨家里看到表哥的时候，他有些恍惚。

依稀间，他们似乎又成为了“迅哥儿”和“闰土”；只是这一次成为了成年之后的迅哥儿与闰土：

邵子谦跟在姨父的身后走进家门来，赵子彦手足无措地站起身来，垂着手，半晌，才叫了一声：“哥……”

他想，名著里写得真好，真准，真就是“有许多话想要连珠一般涌出，但又总觉得被什么挡着似的，单在脑里面回旋，吐不出口外去”。①

而邵子谦看见他，眼睛里也显出了一种既有些欢喜，又有些凄凉的神情。

表哥的容貌似乎没有太大的改变，似乎又变得沉默许多。赵子彦叫了一声“哥”，邵子谦过了一会，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大姨在后面关上门，用袖子揩了揩眼角：“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他们在餐桌上说些风马牛不相及的琐事。

“你爸现在考下来证书了，回去可以自己做厨师开个店了。”

“嗐，我那个工作，不就是当客服，都是电脑上做，在哪都一样。”

“这半年多攒的钱也够了，回老家盘个铺面，一楼做店，楼上收拾出来住。”

“这样，你将来也有个着落。”

还有就是：

“哦，你知道吗，小彦找了个女朋友了。”

17.3

大姨一路絮絮地说，邵子谦只是沉默地低着头扒饭。

直到大姨说：“小彦找了个女朋友了。”

邵子谦才抬起头来，看了赵子彦一眼。

大姨含笑说：“姑娘是他庄大的同学，人品好的。”

话说出口，大姨自己一顿。

“庄大”。

邵子谦曾经也是庄大的学生，出事的时候才要上大二。

现在，早已经肄业了。

大姨的眼里浮现懊恼，好在邵子谦并没有发作，只是重新低下头去，继续吃饭。

“不说这个了，”大姨赶快转移话题，“大谦啊。”

邵子谦“嗯”了一声。

大姨说：“今天吃完饭你洗碗去啊。”

邵子谦一愣。

姨父和赵子彦对视一眼，邵子谦已经重新低下了头去。他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邵子谦洗碗时也很沉默，只有水声“哗哗”地响，和碗盘偶尔碰撞的声音。

大姨一边收拾着餐桌，一边向赵子彦和姨父使了个眼色。

赵子彦还没懂，姨父已经开口：“小彦啊。你去楼下倒个垃圾吧。”

赵子彦愣了一下，然后懵懵地点了点头。

提着垃圾袋下楼下到一半，大姨从身后追出来：“小彦啊，厕所里这包垃圾忘拿了。”

赵子彦一怔，赶忙接过来：“我没看见……”

“没事。”

大姨大声说了这两个字，然后忽然凑近前来，压低了声音：“小彦。”

赵子彦手指一顿。

他这才意识到，原来大姨是想与自己私下说句话。

大姨和姨父租住的房子是一体式的一居室，床就摆在起居室里，除了卫生间，没有供人私下说话的地方。

赵子彦心下一酸，大姨压低了声音：“小彦啊。”

“嗯。”

“你劝劝你哥。”

“……”

“他一直不说话，”大姨脸色发苦，“也不知道怎么办。”

赵子彦抿抿嘴唇，轻轻应了一声，心情复杂。

“你们哥俩都是年轻人，可能单独聊起来更没顾忌，”大姨说着，勉强笑了笑，“你待会回学校的时候，我叫你哥送送你。你们路上聊聊。”

赵子彦低低地应了一声：“好。”

大姨租住的房子离公交车站不远，步行十分钟不到就能到。

十月下旬，时序完全入秋了，夜里开始真正变冷。深黑色的夜幕低垂，看不见星星。

赵子彦和邵子谦沉默地在人行道上低头走着，兄弟二人之间的气氛和天气一样冷肃。

走进公交车站，赵子彦停下脚步。

“哥。”他低声说。

邵子谦轻轻地“嗯”了一声。他还是沉默。

赵子彦轻轻地闭了闭眼睛。

“邵子谦。”他说。

邵子谦一怔。

赵子彦从来都只叫他“哥”，从来没有连名带姓地叫过他，“邵子谦”。

“不管怎么样，”赵子彦说，“你还有我们呢，邵子谦。”

17.4

当十四岁的赵子彦遭逢遽变，搬到大姨家，十六岁的邵子谦说：“你还有我们呢，赵子彦。”

如今，赵子彦将这句话还给了他。

邵子谦看似平静的面具一寸一寸地龟裂；他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了一点痛苦。

他也终于说出了回家之后的第一句话。

“正是因为这样，”邵子谦哑声说，“我才不想连累你们。”

赵子彦先是一怔，然后，便是面色一痛。

邵子谦说：“小彦。”

“……哥。”

“好好学习，”表哥说，“和你的那个女朋友，也好好的。”

“哥。”

夜风刮过，邵子谦终于在寒风中慢慢地，凄凉地笑了一下。

“好好成家立业吧，”他说，“别让我们牵累你了……小彦。”

注①

鲁迅《故乡》

迅哥儿与闰土的故事小时候看不觉得有多大触动，只记得“猹”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长大了再看，就多了很多感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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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17. 子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