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朱莉迷迷糊糊地睁眼，穿上拖鞋走到客厅，然后就被沙发上坐着的男人吓了一跳——她还没习惯家里多了一个人的存在。严谨地说，是多了一个仿生人。

清醒时再去看他，朱莉又一次为男人英俊的外表感到震惊。他的金色头发，他的蓝眼睛，最经典的组合，就像标准的艺术品。

忽然她又想起来自己之前想过，要把他退回去。

男人看到她醒了，便站起身走过来：“早上好。”

朱莉忽然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开口说话。声音倒是挺好听的。

朱莉没有握住他伸出来的手。她看到男人的另一只手上拿着一个厚厚的白色小册子：“那是什么？”

“嗯...应该是说明书。”他递过小册子的封皮，上面用花体字印着“恋爱机器人使用指南”。

自己看自己的说明书么？朱莉觉得这仿生人呆到没边了，于是她笑着问他：“那你学会了什么？”

“我刚刚看到第122页，”男人翻开手里的书：“上面说我是你的真爱。”

朱莉倒麦片的手一抖，哗啦啦地撒了一桌子。她啼笑皆非地看向男人，他正在餐桌对面坐着，一只手撑着下巴，长长睫毛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自己。

朱莉被那“深情款款”的目光看得有点坐立难安。明明是恋爱机器人，为什么会有这么重的违和感？她迟疑一下，还是脱口而出：“奇怪...总感觉不太对。”

男人沉默了。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朱莉看了一会，然后眼神忽然就变了。

朱莉感觉头皮发麻。她不停告诉自己他的外表里面只是冰冷的钢铁，和一堆红红绿绿的接线，于是又平静下来。

“我去上班，你先在家自己呆着。”她的声音有点冷淡，然后啪嗒一声关上了房门。

开车上班的路上，朱莉想到了昨晚。大部分内容她已经记不清了，毕竟喝得太醉，只剩下朦朦胧胧的影子。说实话，男人确实英俊得一表人才，他只要笑一笑，理应所有人都爱上他。但是朱莉就是觉得不对——但她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还是退回去比较好。她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工作室的玻璃门被推开。

“朱莉！！！”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女孩子大呼小叫地冲进来，“我没来晚吧？”

“莉思安，”朱莉笑，“当然不晚。我正好要下班回家去。”

“快带我看看那个仿生人，”莉思安在她耳边念叨，“我想顺便收集一些数据——你不介意吧？”

“丝毫不介意。”

朱莉解开指纹锁，推开门。

人呢？

并没有沙发上看到那抹熟悉的金色，朱莉有一瞬间的惊讶。她想出声唤一唤，却意识到自己还不知道男人的名字。

“抱歉，”朱莉回过头，不好意思地对莉思安笑，“我也没想到他会出门。”

送走了莉思安，朱莉收拾一翻就爬上床。昨晚熬的太晚，今天她打算早点睡。

躺在床上，朱莉把被子扯到胸前，眼前忽然又浮现了那一抹金色。他到底哪去了？她翻了个身，闭上眼睛。与自己无关。

窗外开始下起雨来。黑暗中雨水轻柔地拍打着玻璃，偶尔的雷声远远传来。窗帘的遮光性很好，朱莉并不能看到楼下街灯昏黄的光线，她在这有规律的雨声中慢慢阖上眼睛。

隔壁房间忽然响起来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有人在摸索着开窗。朱莉在困意中一下子警觉起来，心脏开始怦怦狂跳。她不敢开灯，慢慢摸着墙边走到隔壁侧卧，手上拎了一根棒球棍，然后猛地踹开房门。

罪魁祸首有一头漂亮的金发，刚刚把一只脚跨进窗台。

朱莉吊着的心蓦地落下来。下一秒，她看到男人身上带着的雨水滴到她的毛绒地毯上，于是语气一冷：“你回来了。”

男人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有些不知所措。他的动作顿了顿，头低下去，湿漉漉的睫毛半垂着，柔声道：“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

连贯得像在演偶像剧似的。朱莉张大了嘴。

男人小心地走下窗台。他的动作有些笨拙，也许是发现自己头发上的雨水落到了地毯上，他小心地站在没有地毯的一角，眼睫半垂，就像淋湿了的大金毛。

借着月光，朱莉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男人很狼狈，金发被打湿一绺一绺地贴在额前。雨水沾在他的长睫毛上，他不笑的时候，整个人就有一种忧郁的气质。他身上的衣服也全湿了，裤脚沾着泥水。朱莉这才发现他穿的不是自己给他的睡衣。

“我给你的衣服呢？”她问道。

“在这里。”男人小心翼翼地把怀里一直抱着的东西递出来，她洗大了的睡衣被叠的方方正正，竟然丝毫也没有被沾湿。男人低着头看着她，好像在等着自己夸他。

朱莉自动无视了这个想法。

“你去哪了？”她问。

“我先去干了八个小时的钟点工，用赚的钱买了衣服。然后我去网吧看电影。”

“看电影？”

“嗯。”

朱莉懒得继续问下去。没准他看的是《黑客帝国》。

“去洗澡，还有把你的裤子洗了。”她看一眼他沾了泥水的裤脚。

朱莉回到卧室，钻回被子里。她听到卫生间里咕嘟咕嘟的水声。这样一折腾倒是睡不着，她从被窝里爬起来走到厨房，准备热一杯牛奶喝。

“朱莉，朱莉。”男人从卫生间里走出来，轻轻拉开厨房的玻璃门。

“干什么？”

“我想借你的电脑看电影。”

仿生人也有网瘾啊。“可以。”她说。

朱莉经过沙发的时候看了一眼他的屏幕。《爱在黎明破晓时》，竟然是爱情片。

她回到卧室，把装着热牛奶的杯子放在床头柜上。还是睡不着，她伸手点亮小夜灯，把枕头垫到腰后面，随便找一本书开始看。她的卧室门忽然被敲了敲。“进。”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

朱莉放下了手中的书。像仿生人这样的高级科技会有疑问还是很有趣的。

“为什么男主会爱上女主？”

朱莉回忆一下电影的剧情：“一见钟情吧，大概。”

男人沉默了。“那女主为什么会爱上男主呢？”

这下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她只能想起来那部电影里女主很有名的一句台词：“她说‘我喜欢我看向别处时你看我的眼神。’”

男人又不说话了。他当然不会明白，朱莉想，他也许永远都不会明白。男人的眼睛在夜色里亮亮的。

“你先别看我。”男人忽然开口。

朱莉不明所以，但还是收回视线，捞起放在床头柜上的小说继续看。她突然感觉到侧脸有一股炽热的目光。

“我在看着你。”他忽然说。声音里是带着一点笑的。

“你到底想干嘛？”朱莉明白过来，忍俊不禁：“竟有这种人，非让别人爱上他不可。”

“因为我喜欢你。”男人道。

朱莉不打算理他了，转身钻进被子里。男人忽然问她：“你还亲我吗？”

“不亲。”朱莉冷酷地朝客厅的沙发一指，“去沙发上睡。”

朱莉的工作变得很忙，公司又对接了一个新的甲方。她决定等这段焦头烂额的日子过去，再给莉思安打电话商量把男人送回去这件事。

意外的是，男人虽然在恋爱方面显得有些迟钝，但在其他方面可谓是天赋异禀。白天朱莉在外面上班，男人呆在家里做家务。按他的说法，这是他所能支付的“房租”——这话十分有道理，朱莉当然没有拒绝。地板和家具每天都干净得锃亮，等下班回到家，他就已经把晚饭做好，一开门就能闻到温暖的饭香。

今天的晚饭是奶油蘑菇浓汤。汤里加了牛奶和黄油，海盐和黑胡椒碎的比例刚刚好，撕碎的白玉菇和口蘑也十分新鲜，还有几只煮红了的虾仁。

“有没有可能，你根本不是恋爱机器人？”朱莉一边吃着晚饭，一边问坐在他对面的金发男人。“也许你是家政机器人，做饭机器人，或者什么别的混蛋机器人，但是出厂的时候运错了，就像快递那样。”

男人顿了顿，巧妙地避开了这个问题：“你喜欢今天的晚饭吗？”

朱莉想翻白眼。无论是上班还是下班，所有人都在做谜语人。于是她摆出了她的“领导同事都活着”的大公无私笑容。

对面的男人看到她笑了，也微微弯起眼睛。他的金色头发在暖色的灯光下闪闪发亮，眉骨的阴影打在浅色的长长睫毛上。

“你的设计师审美非常好。”朱莉诚恳地说。

男人笑了：“谢谢。”

真奇怪——这反应就好像不止一个人和他说过这样的话似的。他不是刚刚出厂吗？

朱莉的手机响。是莉思安，还没等朱莉联系，她就先打了电话过来。

“他回家了？”莉思安说。

“是的。”朱莉回。她刚要继续说下去，男人却忽然伏在桌子上，看上去很痛苦。

“喂。”朱莉有点被吓到了。她站起身，绕着男人转了一圈，开始在脑中搜寻自己为数不多的代码知识：“那个...hello world？”

男人依旧没有反应。过了十几秒，男人似乎恢复正常。他的蓝眼睛缓慢地眨了眨，然后绽放出一个令人目眩神迷的英俊笑容：“抱歉。你刚刚说什么？”

“你刚刚出现bug了吗？”朱莉有些好奇。

“就我而言这是第一次。”男人微微皱眉，好像也有些疑惑。然后他站起身走到沙发面前，步子相当快，躺下来盖上毯子：“我想我需要休息一下。”

“怎么了？”莉思安问。

“出现了一点小状况，”朱莉看了一眼沙发上闭着眼睛的金发男人，“他好像又睡了。”

“什么？”莉思安的声音因为惊讶提高了几分，“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但真是非常罕见......抱歉啊，我也没想到会这样，明明在工厂做测试的时候一切都很完美......”

朱莉迟疑了一瞬间。她忽然意识到，现在也许是提出把男人送回去的最佳时机，直接顺水推舟就好。

莉思安却误解了她的沉默，自顾自地说下去：“没想到竟然是个残次品...那也没有留着的必要。你可以明天早上直接把他放到楼下，就和丢掉旧家电一样，电子废品车会来回收。”

朱莉愣住了。

“怎么不说话？”莉思安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来。

朱莉恍然回过神：“嗯。我会考虑的。”她挂断电话，迟迟没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