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照从很小的时候起就知道,自己有一桩娃娃亲。
彼时年纪尚幼的她还不太了解娃娃亲的含义,但她善于察言观色,看出长公主母亲不是很想多谈论这桩娃娃亲,便没有在母亲面前多问。
宝照选择去万福居看望祖母的时候提起这件事。
习习微风拂面而来,揉碎满地掉落的日光。
正值春日节令,万福居里松柏的味道清新,定窑刻花小盘上摆着给宝照准备的新鲜春饼。
听到宝照的话,老太太不知道想到什么,长长叹一口气,而后怜惜地将小小的孙女抱至膝头,一双眼睛看向遥远的窗外。
宝照记得,当时房间里面只有她和祖母两个人在,连常跟在祖母身边的绿玺嬷嬷都被祖母抬手叫去了门外。
祖母一个人小声自言自语许久,说了许多话。
但儿童时期的她理解能力有限,不太听得懂祖母话里的含义。
等长大后再回想,大部分内容都已经忘记。
唯一记得的,就是祖母和她提起了宫里的皇后舅母。
那时候,皇后舅母刚因病逝去不久。
宝照和父亲母亲以及长兄,还曾一起到宫里去悼念过。
也是自皇后舅母去世之后,母亲与宫里的关系迅速淡下去,不止一次嘱咐宝照,远离皇宫的人和事。
窗外枝叶沙沙,祖母苍老的声音依稀响在小宝照的耳边:“……本来,你的婚事,不该和李家……若是皇后没……”
风声将姬老太太的声音渐渐吹远。
长大后的宝照努力回忆那一日和祖母在一起的场景,能够想起来的只有这一句断断续续的话。
她揣摩出老太太话里的意思,在李珣之前,她还有另外一位和她定下娃娃亲的更佳人选。
宝照不知道那个是谁,也不知道那个人和已经故去的皇后舅母有什么关系。
而她对此所葆有的好奇心,也渐渐在悠长年岁中消除。
甚至除了祖母在宝照年幼时自言自语说的那一大段话之外,府中之人皆不再提起宝照的这桩娃娃亲。
平日姬府与李府之间的走动更是寥寥,若非大弘与北厉要和亲的消息传来,这桩婚事重新被祖母提起,宝照早已将其忘得一干二净。
宝照只从祖母和母亲只言片语的交谈中听说过李珣的名字。
她与李珣从没有过私下的往来,今日突然在归元寺被他叫住,难免有点意外。
宝照向他简单回以一礼:“李公子可是有事要说?”
李珣微笑。
他当然没事。
只是单纯想在宝照面前混个脸熟。
姬府家大业大,还有一个长公主作倚仗,对于渐渐走入颓势的李府而言,是再合适不过的结亲选择。
但从姬府对李府过分冷淡的态度来看,长公主和宝照显然都没有将这桩娃娃亲太过放在心上。
李夫人本来以为和姬府的这桩婚事不能成,大弘与北厉可能要和亲的消息传来,又给了她希望。
珍重女儿的长公主定不会眼睁睁看着宝照嫁到千里迢迢的国外,时间仓促之下,难保不会重新考虑与李府的婚事。
李夫人向儿子下达命令,让儿子务必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努力提升与宝照的关系。
李府虽比不得姬府煊赫,但李珣是府上嫡出的公子,在府里一直都是别人看他脸色行事,哪有他拉下脸面去讨好别人的?
李珣心有抵触。
他在此之前虽然没有机会能和宝照说上话,对宝照的了解却不少。
宝照出身好、长得漂亮,琴棋书画皆优,在各种比赛中总能夺得头魁。
即便骄傲难接近的她很少出现在各家的私宴当中,却总是能够成为每一场宴上小姐们谈论的焦点。
对于宝照的优秀,李珣不以为意。
甚至还隐隐有些嗤之以鼻。
他觉得与宝照真正的能力相比,家世才是她取得众多突出成绩的原因。
或许在比赛的途中,长公主暗中让人动了不光彩的手脚,又或许其他的小姐们顾忌宝照的出身,在对上宝照时故意放水……
总之,李珣不完全认可宝照的成绩。
若是他拥有姬府所提供的资源,他觉得自己也会和宝照一样,成为人人艳羡的、优秀的天之骄子。
李珣希望自己的妻子温婉可人。
如果他的妻子能力出众的话当然会更好,但前提是风头不会压过他自己。
从这两点来看,骄傲而风头尽出的宝照一点也不符合他的要求。
今日见面,宝照完全不认识他的冷漠反应更是深深刺痛他敏感而脆弱的神经。
但李珣谨记母亲让他务必攀住姬府这根高枝的殷切嘱托。
他很好地用微笑掩饰住心底的不满,高兴地向宝照表示,自己与宝照能在人流如此众多的归元寺里相遇,是多么大的缘分。
来归元寺的香客中不乏京中的世家贵女,有曾在宴中见过宝照或李珣的人将二人认出来,颇为八卦地附耳交谈起来。
早前,李府就有风声放出来,说是府上小公子早早就为宝照小姐即将到来的生辰宴准备起礼物。
今日再一碰到在归元寺见面的二人,众人看热闹的心思蠢蠢欲动,只觉两人婚事快成了。
这姬府的宝照小姐和李珣,说不定会同她的长兄和沈家姑娘一样,成为这京城里第二对成功缔结的娃娃亲。
不远处。
霍暻站在几级台阶之上,目光沉静地看向佛堂的方向。
家境优渥的小姐处处完美,连臂弯的紫色披帛都精致得不像话,在日光下隐隐反射出骄傲的微光。
仆人今天早上亲手伺候小姐的着装。
——几刻钟前,他站在小姐身后,指尖撷着柔软的系带,为小姐换上江南锦缎裁制的昂贵衣裙。
现在,小姐穿着这件由仆人换上的漂亮裙子,与家世相当的未婚夫婿言笑晏晏。
日光打在霍暻面无表情的侧脸上,覆起一层冷冰冰的寒霜。
佛堂里的宝照有些烦躁。
她频频回过头去,却始终没看到去给她准备早膳、说很快就回来的仆人的身影。
明明她站在佛堂里已经够久的了。
这让宝照耐心的阀值大大降低。
而面前的李珣依旧滔滔不绝。
宝照无法理解他一个人怎么能说出这么多愚蠢而又无聊的废话。
“李公子,对于你说的这些内容,我一点也不感兴趣,我还有事。”
在宝照实在无法忍受,出言打断李珣的时候,霍暻终于过来。
宝照完全转过身,看着朝她而来的仆人。
身后的李珣还在说着什么,但宝照一个字都没听见。
她斥责迟到的仆人:“你今天早上太慢了。”
霍暻低头向小姐道歉:“对不起,下次不会再这样了。”
得到仆人的保证,宝照勉强原谅他。
她将手上半灭的线香递给他:“去帮我重新点上。”
细细的两根线香颤颤巍巍地夹在小姐的指尖,
做事周密的仆人似乎害怕线香会突然掉落伤到小姐,没有贸贸然接过。
修长的指节先包裹住小姐的手指,才缓缓将线香拿过来。
李珣在一旁看着宝照与霍暻的举动,很快猜出霍暻的身份。
他听说宝照为了选个贴身女婢大费周章,花了快一年时间,最近才买到一个合心意的,想来就是眼前这一个。
李珣目光在霍暻那张过分出众的脸上流连。
看得久了,脖子隐隐发酸,才后知后觉身为女婢的霍暻身量竟比他要高挑上许多,他想要看清楚霍暻的脸,只能一直辛苦地抬着头。
李珣不相信自己连宝照婢女的身高都比不过。
他尝试踮起脚尖,却还是差了快半个头。
李珣不信邪。
他咬牙绷直脚尖,差点摔到地上。
跟在他身边的仆从吓一跳,连忙伸手扶住他:“小公子,寺里人多,您当心点。”
听到动静的宝照将目光瞥向他。
李珣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称赞宝照挑人的眼光好。
同时,为挽回自己的颜面,他又颇有经验地指出,宝照当初挑选女婢其实可以不用那么麻烦。
李珣是家里宠爱的幼子,李夫人将他看管得严厉,但同时又很溺爱他。
平日里李珣出府,除了小厮之外,李夫人还会安排看重的婢女和嬷嬷一路跟随。
“我的母亲很善于调教下人,李府有许多干活很好的婢女,你当初来找我的话,可以省去很多精力。”
李珣向宝照展示今日跟自己出来的一位女婢。
“当然,如果你觉得一个女婢不够,希望身边能多些人手的话,现在的我也很乐意为你提供帮助。”
宝照很遗憾。
她以为自己刚才的话已经很明显地表达了对李珣的拒绝之意,但可惜的是,李珣好像听不懂人话。
拥有良好教养的小姐连用两个谦词,彬彬有礼地拒绝李珣的好意。
“抱歉,我不喜欢丑的,多谢费心。”
担心李珣还是无法真正理解自己的意思,宝照好心地给他多添了提示。
宝照看向无辜被李珣拉出来的婢女:“不要多想,我说的不是你。”
多想的人变成李珣。
他的面色青一阵白一阵。
宝照相信他应该已经听懂了。
因为李珣终于和她行礼告别。
但李珣没有放弃。
“宝照小姐,五月生辰宴我会到姬府,希望到时候我准备的礼物能让你满意。”
宝照记起来,李珣早早替她准备生辰礼的事情,前些日子祖母偶然同她提起过。
当时她思绪的重心更多地放在她新买下的霍暻和其他事情上,对李珣毫不在意。
她与李珣私交为零,在今日之前,她甚至连李珣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也正是因为这样,宝照才以为,李珣同自己一样,并不认可这桩娃娃亲。
但今日之事让宝照意识到,李珣不仅认可、而且格外在意与自己的婚事。
看来从归元寺回府时,她有必要和母亲好好谈一谈。
袅袅烟丝飞腾。
佛堂左右两侧各摆着一只丈余高的铜质香炉。
宝照将线香分别插入两座香炉中,又学着沈妙仪的样子,步入正殿,在金佛前叩首,心底默念所求福缘。
外头的李珣心有不甘,还没有走远。
他搜寻着人群中的宝照,却意外地与宝照身边的霍暻对上目光。
离得近时,他惊鸿一瞥,注意力全在霍暻过分精致的面庞上。
离得远了,他看不太清楚霍暻的五官,因而能够更多地感受到霍暻整体的轮廓气质。
对喜欢温柔小意女子的李珣而言,霍暻的眉骨过于深邃、鼻梁过于高挺。
远观更加突出霍暻长相的侵略性。
让身为男子的李珣觉得,作为宝照贴身女婢的霍暻不太像女性。
反而,更像男性。
尤其是,霍暻看向他的目光,带着阴阴冷冷的攻击意味。
李珣面色彻底黑下来。
宝照对他指桑骂槐也就罢了,现在连一个小婢女都敢这么堂而皇之地轻视他。
李珣在心底劝诫自己忍耐。
到时他与宝照的婚事一成,进入李府,无论是宝照,还是霍暻,都会在他拿捏之下。
在身边仆从的小声催促之下,李珣挥袖离开。
从佛前起身的宝照发现霍暻往外看去的视线。
她注意到他的异样。
似乎从到佛堂时起,他就隐隐有些不对劲。
“怎么了?”
香炉里的香灰厚重,味道古朴沉重,以一股极为浓郁的气势将佛堂里的其他味道都掩盖掉。
但作为仆人的霍暻做事一向细致。
日常帮宝照梳头时,他会小心翼翼地将每一根掉落的头发收集起来。
对小姐过分细心的他,轻易辨出李珣混杂在宝照衣裙上的味道。
仆人拥有小姐一样强烈的占有欲。
同性相斥的本能让他的眉眼迅速冷淡。
血液隐隐躁动,脑海里的念头反复叫嚣——仆人迫切地想要用他的气息,将小姐身上其他该死的肮脏气味彻彻底底、从外至内,全部覆盖掉。
宝照没有及时得到霍暻的回应。
小姐觉得自己被仆人忽视,不悦地提高音量再问了一遍:“霍暻,你到底怎么了?”
仆人深呼吸,平静地低头看向宝照。
“小姐,您需要换一件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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