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山的工作室在远离城区的市郊。
说是工作室可能不大准确,那里曾是一片工业园区,最后因为严重的污染,各个厂子被要求关闭。不知道用什么方法,他盘下了其中的一间厂房,或者说是仓库,将其作为自己的艺术工作室,同时也是住的地方。
周围的厂子都已经拆得差不多了,曾经繁盛的园区如今只剩下他这一间孤零零的厂房,据说水电他也是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解决。在我看来,虽然地方够大,但这远离城市的居所未免过于不便,但沈山并不在意。对他而言,只要有个能让他静心创作的地方就够了吧。
我开着车子离开了平整的大道,轮胎轧上凹凸不平的石块,让车身轻微颠簸。这片地也没荒废几年,原本可供货车来往的道路便已经变得单薄千疮百孔,如同皴裂的皮肤,我都怀疑是不是当年就没修好。
为了保护轮胎,我将车停在一处较为平坦的空地上停了下来,剩下的距离不远,走过去好了。
下车后,离开了空调,燥热的空气一下扑上来,让我喘不过气。此时正是盛夏,下午四点的阳光仍然强烈得像是能照到身体里的骨髓一样。江海市虽然靠海,但港口和沙滩在与市郊相反的方向,海风压根吹不过来,在这厂区的附近倒有一条河流,但起不到什么降温的作用。
我有些后悔今天没穿长裤,而是穿了件七分裤,阳光晒着我的小腿,带来了轻微的刺痛感和灼烧感。大概因为现在是夏天,各种杂草长得非常之快。厂房拆迁后留下了不少钢管,砖石之类的人造物,但它们此时已被茂盛的绿意覆盖。
野草从石头缝和水泥块里钻了出来,奋力生长着,今年它们格外茂盛。当我看到约有半米多高,跟扫帚似的虎尾草时,我大吃了一惊。
…沈山是不是偷偷施肥了,不然即使是野草也不该长得这么高吧,我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下回要带除草剂来,一边小心地在越来越茂盛的草丛中跋涉,免得被那些草木锋利的叶片刮伤皮肤。
又一次,我后悔没穿长裤,这么茂盛的草丛中,想来肯定会有不少毛毛剌剌的大虫子,或许还会有窜来窜去的小动物。
热气仿佛是从草丛下的地面翻涌而出,阳光让眼前的空气像果冻一样摇晃了起来,我的嘴唇有些发干,于是我加快脚步,向记忆中的仓库走去。
看到那间低矮的,扁扁的长方形建筑后,我松了口气。仓库周围没有什么草,砖块也被收拾得比较干净,露出了褐色的,紧实的土壤。
我快步走上前去,才发现衣服已经被汗浸透,湿答答的。到了门前,我锤了锤闭起的卷帘门,门向内凹了凹,像是被我打了一拳,发出哐哐的声音。
“沈山!你在吗?沈山?”
不扯着大嗓门喊,那家伙是听不见的。
…即便是大声喊,他也没听见。
不会没在家吧?我本打算绕到他停车的地方,看看他停的车在不在,但我突然看到了卷帘门的下端,那里并没有紧紧贴着地面。
没锁上?虽然是荒郊野岭,但心也太大了吧。
我蹲下去,用手指抓住卷帘门,向上一拉。
哗啦!
卷帘门哗啦哗啦地卷了上去,光线和热气一起冲进仓库。
好像有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等我再看时,已经不见了。
进入视野的是各种各样被白布蒙着的物体,它们是沈山的作品,我还真感谢他有把自己作品罩起来的习惯,因为他的作品,有些…令人难以接受。
是后现代主义还是什么奇怪的词来着?沈山的作品往往会给人带来难以磨灭的印象和不易消解的负面情绪,我不知道怎样去描述他的作品,扭曲?怪诞?诡异?他的作品简直是将人类思维中混沌一侧的具象化。
比如说他曾受闫馆长之托,为江海艺术馆制作的蜡像《对塞埃格的袖珍模仿之作》,从外观来看,是个被触手包围的眼球,这也是我唯一能做出的说明。
我不明白沈山是如何用蜡去制造出那种触手肆意飞舞张扬的柔软触感,也不知道他是通过怎样的上色让那眼球逼真得像是刚刚从哪里摘下来一般湿润。这作品让他在争议之余赢得了不少褒扬,在我看来,这也是他最为邪恶,怪异的作品。所以,当我得知这蜡像在那次火灾中被烧毁时,惋惜之余,我竟然有种微妙的安心感。
但沈山后来对我说,那“惊人的创意”来自闫馆长,他一直很烦恼,希望自己哪天能有所突破,独立制作出同样风格的作品。
那还是算了吧,沈山。
走进仓库后,凉快了不少,绕过那些奇奇怪怪的雕像,哦,还要小心地上交错的电线,朝着落地灯亮起的地方走去,我发现了沈山。
他正很没形象地,像小孩子一样窝在躺椅里,两大台落地扇正呼啦呼啦地对着他吹,他的一旁是好几个大大的黑色塑料袋,估计是他收拾好的垃圾。我还看到躺椅旁有几大桶纯净水,以及摞得整整齐齐,按口味分好的干脆面,其中只有香辣蟹味的低了一大截。
…只喜欢吃一个味道就别买那么多了啊。
我晃了晃躺椅,“起床啦,沈山,已经四点了。”
他发出“嗯嗯”的声音,迷迷糊糊地换了方向,把自己好好地蜷起来。
“沈山,快点起来。”
我继续摇着椅子。
他的睫毛动了动,我想他是张开了眼睛,不过,他立刻眯起眼眸,像向日葵一样转向阳光的方向。
“哇啊啊啊啊!”
他一下子从躺椅上窜了起来,奔向门口,哗啦一声把卷帘门拉了下来,仓库里一下陷入黑暗,只有落地灯的光芒照耀着我的四周。
咦?还有什么东西在发光吗?还是我的错觉?
是错觉吧?当我想去看的时候,那光芒已经消失了。
沈山摇摇晃晃地走了回来,接着一屁股倒在躺椅上,闭上眼睛。
“喂,沈山,别睡啦。”
我出声道,沈山懒洋洋地睁开一只眼,“哦哦,你来了。”
过了片刻,他一脸惊恐地坐了起来,“你谁啊?”
“我是绑匪,来绑架你的。”
“啊,好可怕。”
他闭上眼睛,向后一躺。
“别闹了,沈山,赶紧起来!”
———
一番折腾后,沈山拾掇好了自己,站在我面前,他面容俊秀,身材修长,略显消瘦,宽松的衣服搭在身上,柔软的褐色头发有些打卷,眼底有淡淡的血丝,苍白的皮肤下青紫色的血管在微微颤抖。他并不邋遢,也不颓废,只是看起来有些虚弱。
“你还好吧?”
“啊,我很好啊。”他不满地打了个哈欠,重新躺回椅子上,“如果没有人来打扰我午睡的话。”
“你管四点叫午睡?”
“你怎么突然来了啊?”
沈山就是这样,他思维跳脱,人又任性,很少按正常的逻辑与人交谈,我只好跟上他突然开辟的新话题。
“担心你是不是被陨石砸了,或是没东西吃饿死。”
“要涂牙膏吗?”他指着我的腿,我这才发现也许是因为那些杂草,我的腿上有一些浅浅的血痕。
“牙膏就不必了,我去洗一下。”
在用水龙头简单清洗了一下后,我发现沈山好像又睡着了。
“沈山。”
“没有什么陨石。”
“什么?”
“你不是说陨石吗?来了好几波人,但都没找到,所以没什么陨石。”
所谓的陨石,是前一阵子在网上吵得沸沸扬扬的事情,说是某天晚上,有人目击流星从天而降,令人起疑的是他的用词十分诡异。
不过,之后又陆续有人证实了他的说法,最终还有位拾荒者站出来说他那天晚上在这附近听到了巨大的爆炸声,可能就是陨石掉下来了。
我一直没怎么关注这些新闻,也是昨天,我才知道陨石很可能就降落在附近。
“可是,不是有人听见了爆炸声?”
“哦,还有人发现了坑呢,就在河那块,要我说啊,是有人在那里炸鱼吧?因为坑里什么都没发现哦,如果是陨石,应该多少会留下些碎片吧。”
他半躺着对我说道。
“这样啊。”
陷入了沉默,过了片刻,我鼓起勇气,问出了自己此行目的,“你和小颜…”
“我不想聊她。”
沈山的声音一下子生硬起来。
“你们毕竟是情侣,也不能一直冷战吧。”
我问道,“你们一直都没联系过吗?”
“没有啊,我为什么要联系她?”
他冷漠地说着,然后一下子坐了起来,胡乱揉了揉头发,“都怪你,现在我睡不着了。”
“呃,这个…对不起?”
“我这两天刚做了个东西,你看看怎么样?”
话题跳得好快,我抹了把汗,“你又开始做东西了?”
“我没停过啊。”他白了我一眼,伸出手臂,“在那个架子上,倒二层右边,玻璃做的。”
其实架子就在他的附近,随便就能够到的位置。
我走了过去,弯下腰,拿起他说的东西。
“橘子酱?”
“不是,旁边的镇纸。”
我把橘子酱放了回去,拿起一旁凉凉的玻璃镇纸,在透明镇纸中间,似乎封着某种栩栩如生的生物。
“黄缘蛱蝶,我最近在学怎么制作标本。”
他的声音有自豪的成分,我低头仔细一看,不由发出惊呼,“好厉害,看不出粘合的痕迹。”
玻璃镇纸的中央,镶嵌着一只蝴蝶,比平常所见的蝴蝶要大上好一圈。蝴蝶的翅膀呈褐色,上面有发着淡淡紫光的鳞粉,翅膀边缘是一圈鸡蛋羹一样的淡黄色,黄色内侧则是对称的蓝色圆形斑点。不过对我而言,这斑点有些过大,挤占了翅膀的空间,而且其纹路让我不由联想到了眼球。不过,我没有在这诡异的细节上停留。
最令我吃惊的是,这蝴蝶有三对翅膀,看起来就像是一朵绽放的花,想来沈山是用两只蝴蝶拼接而成的吧。他极其精妙地捕捉到了蝴蝶的动作,将其完好地封存在静止的玻璃中,看起来就像是水晶里一朵即将振翅高飞的花朵。
“不是粘起来的哦。”沈山得意地说,“它本来就是这样的。”
“什么意思?”
蝴蝶没有三对翅膀的吧。
“是自然的创造啊,它是真正的艺术家,我只是拙劣地将其保存,企图对它模仿而已。你看,它的触角,它的眼睛,这是我永远都无法复制,也没有人类可以复制出来的真实!”
沈山突然开心地拿过我手里的镇纸,将其凑到我的眼前,“看吧,这些细节,除了自然,有谁能做到吗?”
“嗯嗯,是没人能做到。”
我连忙向后退了小半步,蝴蝶身体的细节被玻璃放大,那些毛茸茸的触角还有像气泡一样挤在一起的眼睛晃来晃去,让我有些害怕。
“完全比不过啊。”
沈山嘟囔着,把镇纸放回了架子。
他应该又在胡说八道,自然界中哪有三对翅膀的蝴蝶啊。
“要吃干脆面吗?”
他突然问道。
“不了。”
我僵硬地说。
沈山拿了包干脆面捏碎,一边吃一边和我天南地北地聊天,我必须承认,当他愿意好好说话的时候,他是个知识广博,幽默健谈的人。
“早点回去吧,我要工作了。”
吃了三包干脆面后,沈山干脆地下了逐客令。
“有新灵感了?”
“算是吧,过度生长。”
这是他新想的主题吗?过度生长?仓库周围的野草倒是挺长得过度的。
“…还不到削的时候吧。”
沈山自言自语起来,一旦他沉浸到自我的世界里,就是仓库塌了也不会动一下。我知道他没有送人的习惯,便站起身,叹了口气。
“那我走了啊,沈山,你照顾好自己。”
他冷淡地点点头,表示他听到了,我有些欣慰,这算是沈山难得的礼貌了吧。
走到仓库门前时,又听到他的声音,
“记得关门!”
———
已经快七点了,没想到和沈山聊了这么久,看他的精神状态尚可,我也放下心来。
接着,就是找到我的车停哪了,我记得是这个方向?
第三次,我后悔自己没选择穿长裤,此时太阳已经垂暮,夕阳让草木变成了鲜艳的红色,这景象让我略感不适。于是我加快了步伐,希望能快点找到自己的车子。
希望很快落空,可我应该没把车停太远…
喉咙有些发干,是温度的原因吗,从地面涌出的热气仿佛是湿答答地黏在我的腿上,也许是我的错觉,但这些杂草…又长高了一些?
我用手拨开阻挡我前进的虎尾草,它们的触感僵硬得让我不舒服,而且…是我想多了吗?没有感受到风的流动,但这些草木怎么依然在摆动?
过了五分钟,我还是没看到车的影子,这到底是怎么了?难道我还会迷路吗?在这里?
不知不觉间,我奔跑了起来,渐渐下沉的夕阳仿佛是在催促我快跑一般,草丛里传来了让我心慌的窸窣声,这不像是昆虫或是小动物能发出的声音。
我没有去思考那是什么,随着体力的消耗和耐心的退去,我的呼吸一点点急躁起来,太阳就像是无限延迟了一般,久久地不肯落下,向我眼中灌注橘红的色彩,不,这色彩更暗,更深了,它变成了红色,暗红色,紫色…
地平线的下端出现了黑暗,它们向上滋长,迎接太阳的尸体,而在这黑暗中,微光在一点点亮起…
这是…什么…?
我停住了脚步,胸膛大口起伏着,我的眼睛,一定是捕捉到了某种错觉。
我的眼前是一株巨大的牛筋草,在草叶上,有毛毛虫一点点蠕动着,啃食着叶片,它的身体一环一环地律动着,我几乎能听到它啃食叶片的咔嚓声。
但这不可能!我为什么会看得这么清楚?
这种大小?!
我不能接受世界上有只比我的小臂细一点的毛毛虫!
这种颜色!?
我也不接受芭比嘴唇上的粉色会在自然生物上出现!
我听到喉咙里挤出了尖叫,我的身体想要动起来,但就在我转动脚腕时,我的腿突然一软,身子朝着那草木倒去!
呜!
不愿想象可能的惨状,我闭上了眼,然后——
“您不要紧吧?”
听到了和煦的声音,一股力量把我稳稳地拽住,他把我拉了起来,待我站稳身体后,他松开了手。
“但是…那个…那个!”
“您在说什么?”
我睁开了眼,眼前只有摇晃的草叶。
我看错了?不可能啊!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看了好一会。
“您,您还好吗?有哪里受伤吗?”
声音有些小心起来。
我转过身,和我说话的是个男生,眉目清朗,身形颀长,看起来像是个大学生。他穿着件印着奇特标识的T恤,外罩一件工装短袖衬衫,脖颈处露出了一截细细的银色链子。
我的注意力立刻被那链子吸引了,不光是因为做工的精细,我有种感觉,那链子上好像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流动…
“呃,您好?”
男生有些窘迫地在我面前挥挥手。
“抱歉…”
我反应过来,一直盯着别人的脖颈看并不礼貌。
“呃,不…没有啦…”
男生看上去更窘迫了,也许是因为光线和角度,他的瞳色要比一般人浅一些,在夕阳的余晖下呈现出十分干净的琥珀色。也许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此时他陷入了小小的慌张中。
“你有看到毛毛虫吗?”
“欸?毛毛虫?”
他一下愣住了,看来是没看到。
我真的出现错觉了啊。
“总之,谢谢你拉住我。”
“啊不,没什么啦…”
我稍微看了下旁边,好像看见我的车子了…之前我是因为太热发昏了吗?明明就在不远处啊。
“那个…您…”
男生略带结巴地向我搭话。
“我没事,刚刚只是有些走神,所以才会跌倒。”
“哦哦,这样啊…呃…”
男生犹豫了起来,他这种青涩的,支支吾吾的样子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大学时代,他应该是有什么东西要问我,但又不好意思开口吧。
“有什么事想问吗?”
“啊,嗯…”他有些窘迫,又有些欣喜,“请问您知道这附近有一位名字是沈山的艺术家吗?我…”
找沈山的?
我一下警惕起来,语气也不自觉地严厉了一些,“我是他的朋友,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欸…这…”男生慌张了一小会,但很快组织好语言,“您好,我是江海大学建筑学系的学生,呃,我们的报社想对沈山学长进行一次专访,因为他很厉害,但找不到他的联系方式,只是听说…”
“听说他住在这里,所以想过来碰碰运气?”
“是的…”像是被戳穿了一样,他灰心地垂下手。
我是不是太严厉了?
这么想着,我放缓了语气,“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抱歉,我忘了自我介绍。”
他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自嘲似的笑了笑,
“邵杨,我的名字是邵杨。”
第二个比较好猜XD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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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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