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6.8

刺耳的类似金属刮玻璃的嘶吼声在耳中激荡,湿漉漉的黏糊糊的膜翼在眼前展开,覆盖着细小黑鳞的既像是马又像是蜥蜴的可怖头颅占据了邵杨大部分的视野,这头颅现今从中劈开,尖利的牙齿从中露出,一条青灰色的肿胀的舌头爬了出来,它诡异的阴影和气息迅速逼近邵杨,紧接着——

“邵杨!我来救你了喵!”

“…”

“上啊,哈克龙!咬它尾巴!喵!咬它翅膀!”

“…”

“邵杨,你再坚持一会儿!”

“好了,我说…你们都住手!”

邵杨哭笑不得地站了起来,他摸了一把胸口,手上满是黏糊糊的,这不是他的血,而是唾液和蛋清混合的产物。在一分多钟前,刚刚孵化的夏塔克鸟突然将他扑倒在地,随即伸出舌头十分热情地在他身上舔来舔去,邵杨一下子被它搞蒙了,心想这是唱的哪一出。猫和小蛇以为他有危险,也迅速扑了上来,场面瞬间乱作一团,而在他叫停之后——

还是扭作一团。

邵杨见喊了没什么用,干脆稍稍走了两步,站在一旁。他观察了一会状况,果断先伸手拎起看热闹不闲事大的猫,赏了它一记爆栗,接着又敏捷地掐住咬住夏塔克尾巴不放的小蛇,把祂和因为疼痛不断追尾巴转圈的夏塔克分开。小蛇被抓住后立刻暴躁地扭动身体,但当祂转过头发现是邵杨时便安静了下来。

“放心,我没事,真的没事。”

邵杨认真地说,小蛇似乎是听进去了,祂点了点头,把尾巴搭上邵杨的手臂,灵活地缠绕上去,像是一条护臂。而被放开的夏塔克鸟见邵杨过来了,也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它把尾巴甩到前面,给邵杨看被咬到的地方,又张开膜翼,扑了两下,冲他手臂上的小蛇发出恐吓的呜呜声。

(…雏鸟情结么?真是的,我都说了自己不是开动物园的了。)

邵杨无奈地叹了口气,但事已至此,他也不能放着不管。他蹲下身,检查了一遍夏塔克鸟的尾巴,至少表面他看不见什么伤口。随后他摸了摸夏塔克鸟的头,表示安慰。接着他环顾一片狼藉的厨房,便又把在一旁舔毛的猫叫过来,让它帮着把到处都是蛋壳的厨房拾掇好。干完活后他发现到自己的衬衫已经破破烂烂,不能穿了。于是他干脆用锅里剩下的热水把身体擦拭干净,又去货舱找了件合身的丝绸袍子换上。做完这一切后他回了到厨房,看着不断伸爪试探的猫以及同样伏下身体,与它对峙的夏塔克鸟,不由皱皱眉头。

“我说,猫啊…”

听到他的声音,猫停下动作,一溜小跑过来,

“邵杨邵杨,咱们怎么吃?”

“什么怎么吃?”

邵杨一头雾水。

“吃不了水煮蛋,我们干脆把它烤了吃吧!”

猫用尾巴朝夏塔克鸟那边比了比。

“…”

邵杨为难地看了眼朝猫呜呜叫的夏塔克鸟,叹了口气,

“都孵出来了,算了吧,这不有腌肉嘛,你要骆驼的还是斑马的?”

“啊?可是据说夏塔克鸟是难得的美味…”

在邵杨无言的注视下,猫的声音低了下去,

“喵,腌肉…腌肉也不是不行。”

说着猫立刻抖抖耳朵,跑去料理台那边,邵杨也跟了过去。他很快找到了一块被猫称作“骆驼肉”的腌制火腿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食材,接着又找到了刻着黑金螺旋的厨具。

邵杨撸起袖子,哐哐哐地把火腿切成方丁,猫在一旁等不及了,邵杨便干脆把肉丁喂给它吃。手臂上的小蛇见状也松了下来,在一旁昂首挺胸地等待。于是邵杨一边切一边喂,猫的吃法是咬住肉丁,用爪子辅助去撕。小蛇则是先叼住,然后仰脖整个吞咽下去。

邵杨就这么津津有味地投喂了一段时间,心想喂宠物吃东西还真挺有意思。一大块骆驼肉消失后,邵杨觉得差不多了,便让小蛇重新缠到他的手臂上,而吃饱的猫早就满足地躺在一旁,时不时咂巴两下嘴。

“好了,那么,还有你…”

邵杨拍拍手,回过头。小马驹大小的夏塔克一直跟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却又不敢主动靠得太近。所以邵杨主动走了过去,拍拍它粗糙的脑袋,说道:“小家伙,你吃什么呢?”

夏塔克嗅了嗅他的裤脚,然后扑扇着膜翼,踉踉跄跄地走到堆起碎蛋壳的地方,然后把脑袋转向邵杨。

“哦哦,的确有这种,吃吧。”

邵杨恍然大悟。

得到准许后,夏塔克低下头欢快地嚼起蛋壳来,邵杨同样津津有味地看它进食,在饱餐一顿后,邵杨注意到它的身体明显长大了一圈。

眼下夜色已深,邵杨吃了点腌肉和月亮果,心想也该休息了。他轻轻抱起已经打盹的猫,向客舱走去,夏塔克鸟也一摇一摆地乖乖在他身后。

回到客舱后,邵杨把猫放到床上,猫动了下身体,发出舒适的呼噜声。夏塔克鸟的体型偏大,它主动找了房间的角落蜷了起来,用膜翼和尾巴圈住身体,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黑灰色的帐篷。

邵杨也坐到了床边,他揉了揉脸,将手杵在膝盖上,发出一声叹息。

(好累…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底这几天发生了什么啊,完全…完全搞不懂…)

(我已经整理过了…遇到猫…进入奇怪的梦…遇到星之种…来到洛玛…找到因伽诺克的沉船…现在又孵化了一只夏塔克…啊…这之间有什么因果吗?)

(哈哈,我现在是处于某种没有任务提示的游戏世界吗?这一出出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没找到关键道具还是我没选对选项?教授他们应该发现了异常吧,为什么还是没有反应…来之前我有学过联络的法术,但完全无法使用…为什么,明明召唤活火焰都成功了…)

(啧…事情好多,脑袋好乱…我该做什么呢?不,应该说,我能做什么呢?我现在可是被困在了幻梦境的极寒之地…我什么都不想做,也什么都做不了…不行!我不能这么想…我不能,不能这么懈怠…)

邵杨按着自己的额头,就像是一个失眠已久仍然无法入眠的人一般,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烦躁与疲惫,他突然很想大喊大叫发泄情绪,理智却告诉他那是无意义的浪费精力的行为。

“…”

袖子上的小蛇安静地解了下来,邵杨留意到祂的动作,把手从膝盖上挪开,为祂留出位置。小蛇默默地在膝盖上盘好,然后慢慢直起上身,从祂玻璃珠一样的黑眼睛里,邵杨感到了类似担忧的注视,这让他不由地扭过头,避开祂的目光。

“我没事,不用担心…”

邵杨也不知道这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说给谁听的,他扭过头,用指腹蹭蹭小蛇快要成型的角,“好了好了,不想了,早点休息吧…呃,你是不是不需要休息?”

小蛇安静地滑上他的袖子,仿佛是为了不给他增添负担,这次祂只是轻轻缠了一圈,防止自己掉下去。

“…明天再想吧…晚安…”

邵杨呢喃道,他吹灭了蜡烛,躺到柔软的床上,凝视着黑暗的船舱,一点点清空脑内的忧虑,慢慢合上眼睛。

此时的天幕之上,北极星正照耀着深陷雪原的沉船,而在船中,疲惫的少年渐渐向梦乡陷去。

———

蝉鸣,夕阳,浮动的热气,

树荫里三个拉长的影子。

他的眼睛见到了如此的景象,

他的耳朵听到了如此的声音:

“哨子,你呢,你想考哪儿?”

“…?”

肩膀上是书包沉甸甸的重量,嘴唇上和喉咙里有甜甜的,凉凉的葡萄棒冰的味道,眼前模糊的人影逐渐稳定下来,看清楚的那一刻,他几乎要抑制不住惊呼出声——

闫良,顾玄寒,他高中时期的好友,他们的形象如此鲜明地出现在他眼前。

“好久不见,你们怎么在这儿?”

他本想这么说,但经由意识发出的命令却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他的意识是如此轻盈,身体却如此沉重,仿佛是一具闭塞的躯壳。

他被塞入了这具躯体,透过眼睛,他的耳朵,他的身体,去看,去听,去感受,却无法对这身体进行操纵。

于是他明白了——

他在做梦。

我在做梦…

我感到自己的声带发出了振动,我听到声音从颅骨深处传来,那是我自己,是“邵杨”的声音。

“我都无所谓,哪儿都行,反正爸妈会替我做决定的,他们大概希望我考江海大学吧,离家近,我的分也比较稳。”

等等,我在的声音在说什么?

我的梦,我的记忆,这究竟是…?

思维陷入了黏糊糊的深潭,我无力做出改变,只能如同电影观众一般旁观事态的发展。

“哨子,这么说就没劲儿了啊。”

老闫笑道,

“这时候你咋这么听话。”

“哪儿跟哪儿啊,我家里面虽然平时不怎么管我,但高考这事他们不会放过的,我也不想和他们吵。虽然…要是爸妈到时候能和我商量下就好了…”

我的头低了下去,自己被拉长的影子映入眼帘,

“那时候我可是成年人了啊。”

“是哦,你高考后生日。”

老闫以拳击掌,感慨道,

“唉,还有不到一年,咱就都是成年人了,是大学生了啊,嘿,大学生…变化肯定贼大。”

“除非这一年内你被抓去改造,不然我不认为会有什么变化。”

小寒沉稳地说。

“就是那啥…你们没那种感觉吗?上了大学之后就完全不一样了。”

闫良打着手势,

“老班不是经常念叨,说什么上了大学之后就没人管,上了大学,马上就要跑步进入新的人生阶段了,你们有没有类似的感觉,时间过得也忒快了…”

“你在说什么?你高考语文真的没问题吗?”

小寒吐槽道。

“我懂你的意思,老闫。”

我的心中涌起了赞同之情,我看向身旁的道路,车流渐渐稠密,这座城市开始进入漫长的下班阶段。他们像是流动的血液或是转动的齿轮,驱动着江海市的运作。

然后我听见了我平静的声音。

“我们很快就会离开熟悉的高中,去往不同的学校,过个那么四年,然后我们会毕业,接着去考研或是工作,不过也都没什么区别,反正最后都是要工作的。然后我们就会像常人一样,去上班,去下班,上班,下班…”

“反正…这就是我的未来,我的人生,标准的,平静的,像是蓝天一样没有波澜,也没什么意思的人生。”

“哨子,你别说得那么糟糕。”

老闫拍拍我的肩膀。

没有啊,我其实不觉得糟糕。

“别误会,我不是在抱怨。我不认为那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倒不如说,那是一种幸福吧,我很喜欢这种可以一眼望穿的正常生活。”

“哨子,你认真的?”

小寒皱起了眉头。

“认真的,比珍珠还真。”

我露出微笑,虽然我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笑,

“安稳的生活有什么不好,以我的成绩,能在江海大学找个王牌的专业,读书完了后去考公,或者找工作,因为离家近,通勤什么的也很方便。这不是很好嘛,相当好,对,我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完全没有…至少…”

我的声音低了下去,我的心情也低了下去,

“至少我爸我妈这么想的…”

“…”

他们都没有说话,这让我感到了内疚。

我不该把自己的坏情绪外露的,所以我换了个话题。

“不过说来说去,都得看最后的分,所以现在学习才是最重要的。”

我一边说着,一边抬起头。

夕阳透过树荫照了下来,就是你让夏天变得这么热的吗,太阳?

还有那些,蝉会叫个不停啊,你们到底藏在哪里,有什么目的,你们叫来叫去,有什么意义吗?

那么我呢?

我为什么要来参加暑假的补课呢?

为了复习。

为什么要复习呢?

为了高考。

为什么要高考…

无聊。

为什么会想这些无聊的问题。

我真是个无聊的人。

“哨子,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们?”

突然,我听见了小寒的声音,于是我看向他,他的表情很严肃,不过,他一直都是个严肃认真地人。

“哦豁,你小子有情况了?”

老闫听了这话,一下子来劲了,他过来想揽住我的肩膀,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啊~”

“边儿去,我能有什么情况。”

我笑着躲过了老闫的胳膊,同时我的心中发生了小小的争执。

要不要说出来?

我对他们百分百信任。

只是…

只是,这不是什么值得分享的好事,相反,这是件相当无聊的心事。

“邵杨,如果你遇到了什么问题,我和闫良会帮你的,我们是朋友。”

“就是就是,不要不好意思嘛。”

既然你们这么这么说了…那我也不客气了,我清清嗓子,开口道,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咱班的…”

噪音。

突然之间,一阵类似金属敲击的杂音震撼着他的耳膜,让他从这场景中脱离。

一瞬间,他明白了,这是个名字,这是个即将从他口中说出的,却又不愿让他或是无法让他知晓的名字。

他以字母A代替了这个名字,于是画面和声音都得以继续,

“咱班的A同学。”

“哨子,原来你对她有意思?”

老闫很是吃惊。

“你们平时不怎么说话吧。”

小寒也一脸不解。

“你们误会了,我和她不熟。”

我也不可能和班上的每个同学都打好关系,A的座位离我很远,平时也没什么交流的契机,所以我们并不熟悉,只不过——

“她从前天开始不来补习了,我有点在意。”

“这有什么奇怪的?也许她是去外面报班了?”

老闫提出了猜测。

“不可能。第一,我们高中的师资本就是江海最强的,去外面上暑期补习是舍本逐末的行为,其二,她的课本还都在书桌上。”

“课本在书桌上又怎么了?”

老闫继续发问。

“如果在外面学的话,一般会把课本带回去。”

小寒替我做出了解答。

“没错。”我打了个响指,“我问过老班,说是A家里人打电话请假,说她生病了,暂时不参加暑期补习。”

“…嗐,哨子,你都问清楚了,那还奇怪什么?”

老闫不明所以。

“A哪来的家里人?”

我意识到自己的说法不妥,于是立刻补充道,

“A的父母都在外地工作,为了方便,她是在学校附近租房住,平时都是请阿姨照顾她,但老班说,请假的是她家长。”

“快高考了,家长赶过来也很正常。”

小寒的语气有些怀疑。

“啊啊,我当然相信老班不会不认识学生家长…应该吧,不过,大前天放学后,也就是我们见到A的最后一天,她出校门之后,可是往左边走的。”

他们不理解的反应是正常的,于是我继续摆出证据。

“往左走?又怎么了?”

老闫虽是无意,但实质上非常配合地追问。

“她租房子的那片应该往右走,往左走是车站,但她没等到公交,就打了出租车。我也叫了辆车跟了上去,不过最后跟丢了,跟丢的地方是在…怎么了,你们干嘛这么看我?”

他们突然以复杂的眼神看我,这让我有些心虚,我应该没说错什么吧?

“哨子,老实交代,你是不是真有情况?”

老闫也严肃起来,但你想多了老闫。

小寒也在一旁点头,“哨子,你这是跟踪狂的行为。”

“哪儿有那么夸张,我这是关心同学。”

我连忙为自己澄清。

“如果你有什么担心,直接打电话不就好了,或者□□也行。”

老闫提出了个建议,但这方法我当然想过。

“哦,我联系过了,接电话的是她家里人,或者说是自称她家里人接的,在□□上,她也说她得了急性肠炎,正在住院。我本来想听听她的声音或者问是哪家医院,但转念一想,这么问会有反效果。”

“是啊,你这样会吓到人家女孩子的。”

“那样你就是货真价实的跟踪狂了。”

“…你们想哪儿去了,我真没那意思。”

我哭笑不得,怎么平时没见他俩这么八卦,

“我只是觉得缺少正当的理由,即使我提出要求,也会被拒绝。”

“哨子,我觉得你想太多了,A那天很有可能是去见她赶过来陪她的父母,之后突发疾病住院,这是很正常的事。”

小寒冷静地说道,他说的有道理,这完全可以是件极为普通,没有任何特殊性的事情,不过,我还有其他的理由。

“或许有点胡思乱想吧,但我也不是毫无依据,毕竟我也不会心血来潮地突然关注一个我不熟悉的人,你们看看这个…”

我卸下鼓鼓囊囊的书包,从一堆课本里抽出一个黑色的笔记本,翻出那一页给他们看,那上面是我画的图案——

一个歪歪扭扭的五角星,中间是个燃烧的眼睛。

“这啥?”

“哨子,这是什么?”

“我照着A的图画的,之前我们发卷子的时候,我不小心碰掉了她的本子,结果看见了她本子上有这图案。当时道歉之后我有些好奇,就多问了一句,但她…她突然变得有些害怕,说了句没什么就过去了。”

我耸耸肩,说道:

“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图,上网查也没查到,但怎么说呢,直觉告诉我,这不是什么普通的图案。”

“你就因为这个开始关注A了?”

老闫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不完全是,上个周末,我在我家附近碰到了个外国人,大概四十五岁,他问我路怎么走。那时候我看见他带了个项链,项链上就是这个图案。因为那项链的材质很特别,不像是常见的金属,所以我记住了。”

我把本子合上,塞进书包,重新把目光转向他们,

“之后的事情你们也知道了。怎么样,你们不觉得这很奇怪吗?这很有可能是什么神秘失踪案件吧!我们要不要当一回侦探,一起调查怎么样?”

小寒看了我一会儿,叹了口气,

“哨子,有想象力不是件坏事,但太旺盛也并非好事。你因为先是记住了一个外国人奇怪的项链,接着又在A的笔记本上看到了相同的图案,于是开始对A有了关注,而现在她请假不来了…邵杨,我不知道你脑补了什么,在我看来,这图案可能只是什么小众的符号而已,A也只是正常的请假住院,这完全是件正常的事情。”

“正常…”

听到这个字眼,我突然烦躁起来,像是有只猫正在挠心口。是了,是我画的还不够好,是我描述得还不够准确,我该怎么向他们传达我的感受呢?

看到那项链,看到A笔记本上的图案时,我感到了同时感到了恐惧和兴奋,就像是站在悬崖边上往下看一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的大脑和心灵向我传达了如此的感受——

这不是正常的图案。

或者说,这不是可以出现在“正常”生活里的图案。

没错,这“不正常”!但是——

但是我无法否认顾玄寒话语中的合理,所谓的直觉也只是我个人的感受,即便让闫良和顾玄寒亲眼看到那图案,也未必会有相同的感想。

至于A,顾玄寒的想法极有可能是正确的,毕竟我们的生活没有那么多波澜,所谓的“神秘失踪”云云不过是我吹毛求疵的妄想。

我早就该知道的。

可是…

我向前走了两步,然后转过身,看向我的朋友,我听到从我口中说出了不知来自何人的话语。

“我们无法将已知的事物联系起来,这是世界最大的仁慈。我们生活在名为无知的岛屿,岛屿之外,是名为未知的汹涌大洋。”

“哨子,你在说什么…”

像是演讲一般,我张开了双臂,我的嘴角也上扬了起来,露出了绝非喜悦的微笑,

“当我们身处岛屿之上时,我们无法窥见事物的全貌,然而在海洋之下,所有的岛屿是全部连接在一起的,不是吗?我们所遇见的种种,都有其意义,有其联系。

想想我们生活的这个城市吧,这里有许许多多我们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我们可能永远不会认识他们,也永远不会知道他们此时此刻在做什么,他们对于我们是未知的。但这不意味着我们之间毫无联系,我们同他们互相影响着,前进着。那些隐藏在陌生下的未知,联系起了我们所熟悉的已知。嘿,想想看吧,哪怕是现在,就在此时此刻,在我们看不见的角落,正在发生我们无从知晓的未知,它们互相联系,终将变成我们的已知。无论我们的生活多么正常,多么平静,多么无聊,我们其实早就置身于动荡不安的漩涡之中,只是我们还没有意识到,难道这不是一件令人振奋的事情吗?”

“…没听懂,哨子你在说什么啊?”

老闫面露忧色。

“你还是坚持认为A不来补习另有蹊跷。”小寒抱起双臂,“但即使是有蹊跷,那也不是我们应该考虑的,更何况…”

他也露出担忧的样子,“邵杨,你前面才说喜欢安稳的生活,怎么现在又想心血来潮,玩什么侦探游戏?”

“…”我咬紧嘴唇,小寒说的不错——

我应该喜欢安稳的生活,我早就该接受了不是吗?

但是…

“不甘心…”

我垂下头,看向自己的手掌,我无意义地把手掌张开又握起,喃喃自语道,

“我知道我应该接受,接受自己未来平常的一生,我知道现在我是在小题大做,把一些小事脑补起来自欺欺人,但我只是想…我不知道,我大概只是想挣扎一下,在自己适应无聊的生活之前,我想去调查看看,万一真的有什么状况呢?万一真的有什么超乎常理的事件呢?我…”

我听见了顾玄寒的叹息,“邵杨,我们都不是初中生了,已经过了可以乱来的年纪了。”

“…”

我明白的,我明白自己这是在没事找事,我的双手垂了下来,风吹动了地面上的影子,树荫就像复杂的牢笼,把我的身影紧紧圈住。

“不过。”

听到了老闫的声音,

“也没人规定高中生不能乱来啊。”

“欸?”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抬起头,我看见了老闫的笑脸。

“我支持你,哨子!整天上课也怪没劲的,就当消遣了嘛,小寒,小寒你也别闷骚了。”

闫良用胳膊肘戳戳顾玄寒的腰,这让顾玄寒把端着的胳膊放了下来,他把手揣进兜里,向我点头。

“你有什么计划吗,哨子?”

“哈哈,我就知道你这闷骚的家伙心里也痒痒!”

“我才没有,只是对你们俩个不放心。你和哨子在一块不知道闯出什么祸来。”

“嘁,明明自己也很好奇~”

“都说了我才没有…哨子,接下来怎么做?”

我看着他们,正如我信任他们一样,我的朋友们也一如既往地信任着我。

我突然觉得很满足,这是一种像夏夜的风一样的,平静的,宁和的满足感。

我想,我的嘴角一定是控制不住地扬了起来。

“算不上什么计划,不过我找到了个理由,A的课本不是还放在学校嘛,所以我主动和老班说,我去帮她拿书,就当是帮助同学了。”

我指了指鼓鼓囊囊的书包,那里面塞满了课本。

“我在电话里表现得很热情,说我已经拿好了书,送过去就行。因为是放学之后联系的,他们也不方便拒绝。最后他们说不用送到医院,送到学校附近的房子就好。虽然没达到预期,不过能见到同学A的家长也是进展。所以——”

阳光之下,我向我的朋友发出了邀请,

“一起吗?”

突然,画面定格了,变成了褪色的胶片,他没有听到朋友的回答,不过也没有必要,他了解他们,知道他们会给出怎样的回答,然而——

这是什么?

自己在某个暑期的记忆吗?

自己那时候是十六七岁吧,完全是个心气旺盛的笨蛋高中生,还把自己的好友带跑偏了,所以才会有这么一次笨蛋一样的对话?

因为厌倦了重复无聊的生活,所以想对生活中出现的小事进行调查,来一次“侦探游戏”吗?

不对不对不对!

他不记得这段记忆!

他——

脑子里出现了奇怪的东西,像是冰锥一样,冰冷而尖锐的回忆刺入他的脑髓,又或者是从他的脑髓中刺出,他觉得自己的思维正在被这冰冷的记忆快速冻结。但在下一刻,他的视野迅速变化,胶片一样的场景在他眼前飞速飘过,最后定格在了新的画面。他不再觉得冷了,正相反,一股燥热的感情在他胸膛慢慢胀大。

愤怒,更多的是兴奋,乃至愉悦。

这是他…

这是我心中所持有的感情。

这一次,我只是听到了他人的声音,他们的声音像不协的乐曲,在我耳中嗡嗡作响。

“哨子,你不要太内疚了,这不是你的责任。”

“抱歉,哨子,如果我们能更早重视起来。”

“谁能想到真的是失踪案,加上A,好像已经有十几人了!”

“哨子,不要想太多了,即使我们早一点也不会有什么改变的,现在这事已经交给警察处理了,放心吧。他们一定能找到A的。”

啊啊,道理我都懂,但是…

我没有内疚,

我也没有自责,

甚至——

我都没有特别担心A的安危。

此刻让我燥热不已的,是——

燥热的情绪吞没了他的思绪,眼前的景象和耳边的声音开始变形,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他甚至还没充分理解听到了什么。他只觉得眼前忽的一暗,自己便被抛进了深渊,在黑暗中不断下坠,

下坠…

他看到了细长的黑影像丝带一样在周身舞动,他听到了虚空中传来的连绵的令人反胃的笛声,他感到了自己的身体在颤抖,是恐惧,还是兴奋?

下一刻,他再次听到了似曾相识的声音。

“你就是邵杨吧,能调查到这一步,说明你有独特的天分。”

“邵杨,加入我们,成为我们的一员吧。”

“你是属于这边的,邵杨,只有在这边,你的光芒才能得以展现,你的潜能才能得以发挥。”

“因为怕有危险,所以没有告诉朋友自己一个人就来了么?真讲义气,但这可不是个理智的决定。”

“好好考虑下吧,不要以为警察能够帮到你。邵杨,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应该知道为了你自己和你在乎的人的安全,什么样的选择才是正确的。”

“加入,还是,不加入?邵杨,你的回答是什么?”

我的…回答…?

那么,答案只有一个了,那就是向你宣誓…

等等!

他咬到了自己的舌头,疼痛感让耳朵里的声音变成了扭曲的杂音。

这又是什么!?

如果上一段记忆还能说是暑期的经历,那么这段又是什么?

说话的人是谁?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对话?!

不对!不对!不对!

杂音越来越大,他的耳膜快要被震穿了,脑子也被震得嗡嗡响,他实在是受不了了,于是他拼命挣扎起来,随后——

他一下子坐了起来,有些惊恐地观察周围的环境。

这里是医院里的病房…

医院…他有些困惑,自己怎么会…

我怎么会躺在医院里?

“你醒了,先不要动,我去叫医生来。”

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我朝声音看去——

我看到了一个面容威严的外国中年男子,他的脖子上挂着材质奇异的项链,项链的形状是个方正的五芒星,中央镶嵌着一颗闭合的眼球。

等下,他怎么在这里!?

“请问您是?”

记忆中的我问向那站在病床边的外国男子,他露出一点微笑,以沉稳的声音说道,

“我的名字是威廉.阿蒙森.戴尔,地质学教授,来自密斯卡托尼克大学。”

“撕卡立刻大学?抱歉,我…请问,您知道我这是怎么回事吗?”

戴尔教授再次露出温和的笑容,

“我并不清楚事情的全貌,我只能告诉你我的推测,邵杨。你和你的朋友似乎想进行一次小小的探险,你很不走运地与他们走散,摔倒了山洞里。我和我的考察队发现了你,把你送到了医院。幸运的是,你没有受什么伤。”

…山洞?探险?

我的脑袋快要爆炸了,我什么时候 又为什么要去山洞探险?我伸出手,不知为何想摸摸自己的心口 。

“好了,如果你不介意,我需要去通知医生还有你的朋友和父母,他们已经急坏了。”

戴尔教授向我眨眨眼,

“还有一件事,邵杨。”

他的语气变得郑重起来,

“你有留学的意向吗?”

我…留学…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吗?我…

他的大脑再也承受不住,像是烟花一样爆开来炸,眼前的场景碎裂成了无数细小的光斑,这些光斑像是玻璃碎片一样,狠狠刺入他的思维。

这些都是什么?

记忆?但为什么都没有印象?

不!不!不!

对!对!对!

思维中掀起了巨大的漩涡,卷起扎人的记忆碎片伴着漩涡肆意劫掠,然而他却无能为力…

他…

我…

邵杨…

———

“邵杨!邵杨你醒醒!”

“…!”

邵杨一下子坐了起来,趴在他胸口的猫躲闪不及,跌倒在被子上。

“喂邵杨你…你没事吧?”

猫本想抱怨几句,但见了邵杨的样子,它立刻止住话头,因为邵杨看上去…太糟糕了。

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身体不住颤抖着,呼吸异常粗重。

“…咳咳,咳咳!”

邵杨受不住了,他趴在床边,剧烈咳嗽起来,猫刚想过去,缠在邵杨衣袖上的小蛇便动了起来,祂从手臂上解开,爬到邵杨背上,用自己脑袋上的角去顶邵杨的脖子。

过了一会,邵杨平静了下来,他抹了把脸,声音有些沙哑,“你们都还好吗?”

“…”

猫看了眼邵杨,小心翼翼地说,

“我,哈克龙,还有那只鸟都还好啦,倒是你邵杨,睡着睡着突然浑身发抖,把我都吵醒了。哈克龙一直盯着你看,但没什么作用。还是得靠我,是我把你叫醒的喵。”

说到最后,它得意地翘起尾巴。

“多谢,现在天亮了吗?”

“应该没亮吧,你看,那鸟还睡的正香呢。邵杨,你是做噩梦了吧?要不要吃点东西?”

小猫试探地问道。

“可以麻烦你吗?”

邵杨笑了笑,“小猫咪,帮我拿点月亮果吧 ”

猫看着虚弱的邵杨,隐约觉得他发生了什么变化,但它也说不上来。它跑去厨房叼了点月亮果,顺便咬了两口肉干。等它回到客舱时,正好看见邵杨娴熟地抚摸着小蛇的角,小蛇也在他手背上蹭了两下,随后缠回了手臂。

“喵,邵杨你这不是很有活力嘛!”

猫不满地嚷嚷道,邵杨朝它温和地笑了笑,“多谢,小猫咪。”

“你知道就好。”

猫闷闷地走了过去,把月亮果用力一扔,邵杨一手接住果子,另一手自然地揪过猫的脖颈,顺势摸着它的头顶。猫虽然很想挣脱,但喉咙却很诚实地发出了舒服的呼噜声。

邵杨把月亮果咽了下去,淡淡的酒香在舌尖蔓延开来,他沉吟片刻,挠了挠猫的下巴。

“猫,可以听我讲我朋友的故事吗?”

猫用下巴拱拱他的手心,懒洋洋地说道,“你朋友?该不会是你自己吧?”

“是,又或者不是呢,”

邵杨不置可否,缓缓开口,

“我的这个朋友,他…”

“自顾自的讲下去了呢喵…”

“…他过着安稳的正常生活,一天天长大,他的生活没有什么大的风浪,他完全是个普通的,正常的人,至少他周围的人都是这么想的。”

“但我的朋友有自己的秘密,这是他在成长过程中逐渐意识到的,他和别人有些微妙的差别。这差别让他的内心有了褶皱,在日复一日的平常中,这褶皱慢慢累积,不过也没什么,他顶多只是觉得日子有些无聊而已。这么下去,他肯定会接受自己的平庸,同时也愿意继续无趣的生活吧,然而——”

“他遇到了某个契机,让他无法再无视自己与他人的契机。这契机由他的直觉和一系列调查而起,他发现自己的同学可能卷进了危险的事件,换言之,有不正常的事在他周围发生了。”

“他的差别被彻底激发了,因为他感到了难以抑制的兴奋与向往,这不仅仅是单纯的好奇或是追求刺激。而是在想象危险与异常的过程中,他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愉悦感。”

“于是他积进行了调查,事实证明他的直觉没出错。他的同学被卷入了危险而诡异的失踪案,糟糕的是,他更加开心了。”

“不过,我不是为他开脱。他不是没有正常的情感,他对于失踪的同学抱有担忧和焦急,他也希望自己的同学能够安然无恙,他的英雄情结甚至让他决定为寻找同学拼尽全力,无论遇到什么危险。他不是无法共情,他完全能体会到正常人的积极情感,但很可惜,比起其他人,他的感情稍微丰富了那么一点点。”

“看到他人的痛苦,他会悲伤,同时也会愉悦,遇到危险,他会恐惧,同时也会兴奋。近乎矛盾的心情在他的脑中交织。他知道因为他人的不幸而快乐,这是错误的,这是不应该的,他怀疑自己的脑袋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怎么会在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上分配多巴胺。”

“但是没办法,这是他生理上的反应。平时他能够很好地抑制,甚至是遗忘了这一差别,但那一次,也许是压抑太久了,他选择放纵自己的心情。”

“于是理所当然的,他闯祸了,他迈入了不该迈入的深渊。”

“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毫无疑问,那个失踪的同学没能回来,他不是英雄,而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不仅如此,他让自己的亲友感到了不安,这是他无法容忍的,就在他决定彻底掩盖自己的本能,接受平常的时候。命运对他开了个玩笑。”

“他收到了某个邀请,邀请他进入那边的世界。”

“之后又发生了…很多事情吧,有些我知道,有些我不知道…总之,我的朋友最终加入了那个世界。但是,他还是搞砸了,他又让自己在乎的人受伤了,他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但可耻的是,他依然在享受着,享受着这不平常为带来的欢快和愉悦。”

“我的朋友真是糟糕透顶的烂人,是不是?”

“我真是…糟糕头顶啊…”

邵杨的声音低了下去,最后,他低下头,沉默不言。

小猫见状晃晃脑袋,朝邵杨伸出爪子,

“邵杨,你不要不开心,以后我的肉垫给都你摸喵。”

邵杨抬头看着小猫伸过来的爪子,黑色的小绒毛下展露出了草莓布丁一样的肉垫,他伸手轻轻按了按,软软的,弹弹的,很舒服。

不可思议的,他本来低落的心情,一点点明朗起来。

“谢谢你…小猫咪。”

“邵杨…”小猫绞尽脑汁地想说些安慰的话,“和别人不一样也没关系的,虽然你的脑子有点不正常,但是…”

“瞎说什么呢。”邵杨笑了笑,“我的朋友又不是我。”

猫一副“我已经看透你就别装了”的样子,“别装了喵,说朋友不就是说你自己嘛。邵杨你是不是在梦里想起了被自己刻意遗忘的,不好的记忆,结果发现自己的性格其实超差劲,所以才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喵。”

“是,还是不是呢?”

邵杨摸摸下巴,若有所思,

“的确,在我的梦里出现了一些片段,我的本能也告诉我,这是被我遗忘的记忆,但是…”

他摊开手掌,一脸无辜,

“这些记忆和我现有的记忆有矛盾之处。”

“欸?还有这事?”

猫惊讶地说。

“是的,也不能出现了记忆就认定是真实的吧?所以我暂时持保留意见。另外,就算这些记忆都真的属于我,那又怎样?”邵杨耸肩道,“我也只是心里想想,没做什么出格的事。俗话说得好,论迹不论心。大体而言,我还是个正常人。”

“…喵?”

猫颇为无语地看着轻松的邵杨,吐槽道,

“早知道肉垫不给你摸了。”

“哈哈,那可不行,我们说好了的。”

邵杨眨眨眼,继续说道,

“不过,这些记忆倒还挺有启发性的。”

“启发性?什么啊?”

猫抖抖胡子。

“我们无法将已知的事物联系起来,这是世界最大的仁慈。我们身处与巨大的漩涡之中,却毫无自觉。我们所经历的看似毫无关联的已知事件,它们的联系也许就埋藏在那片未知的海洋之下。”

邵杨像吟游诗人那样吟诵道。

“你是不是在说梦话?”

猫越来越不明白了。

邵杨轻咳一声,说道,“简单来说,在幻梦境遇到的种种并非毫无联系,至少小猫咪,我想到回乌撒的方法了。”

“喵?真的吗?是什么?”

邵杨看向依旧在角落里呼呼大睡的夏塔克鸟,露出轻松的笑容,

“我们飞过去。”

更新速度还是不行啊我…

这章和前面的一些章节有关联,不过,我太久没写了保不准有bug,但愿没有吧…orz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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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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