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很生气,几天都吃不下多少饭。
陆青予的母亲周素莲只能把存了很久的肉票换了半斤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熬煮了一锅喷香的红烧肉出来。
亲妹妹陆红红一看见饭桌上红亮的肉块,黄黄的小脸立刻冒出红光。眼巴巴地望着老爷子和亲妈,只等着发话就抢肉吃。
这么肥的红烧肉,在冉青的年代,几乎是没人吃的。所以她笑眯眯地夹了一块肉放进小妹的碗里。
“谢谢姐姐!”陆红红脆生生地答谢,然后啊呜啊呜开始嚼肉。
“青青真是好孩子,红红要向姐姐学习。”周素莲才40岁,剪着短发,别着黑色的夹子。发根已经白了不少,加上枯瘦的面容,看起来不止40岁。
陆青予心里难受起来,她想起冉青的妈妈,快五十岁了。日常打扮精致时尚,周末坚持健身和户外活动,和自己站在一起仿若姐妹。
现在这个母亲,为这个家和两姐妹操碎了心。就算做了一碗红烧肉,也在不断地给别人碗里分着,自己一块也没捞着。
“妈,你也吃点。”陆青予挑了一块最大的肉放进周素莲碗里。“您别担心找工的事,我看了报纸,还是有不少地方招女工的。我们巷子前面的招待所就要招女招待,工资挺高的。”
“招待所?”周素莲摇着头。“不去不去,年轻女孩子去不得这些地方。招待所经常有些不三不四的人。”
“那,电影院的售票员?”陆青予继续问。
“不好不好,电影院经常半夜才下班,回家太危险了。”老爷子摇头。
“电影院好,姐姐去电影院,带我去看免费电影。”陆红红嘴巴里的肉刚咽下去,抓紧时间插嘴。
周素莲还是摇头:“闺女不急,家里没到穷到这个地步。你慢慢找,找到好工作再说。工作就是一辈子的事,一定要慎重。千万不要像你爹一样,为了给家里多添点,就去江上码头搬货,活活把自己累死了。”
听到父亲的事,陆青予低下了头。因为珐琅工坊没有生意,工人们纷纷离开自谋生路。陆家父子都在工坊,被人说占国家便宜,父亲主动离开了。
记忆里的父亲是一副清瘦的病容,累的、省的。就算这样,他每天回家总会带着笑容,挣到钱的时候还会给姐妹俩买上几颗糖……
眼角有点湿意,陆青予眨了眨眼睛:“嗯,您放心。”
陆青予想起在招待所附近看到的流动货摊,估摸着现在还没有城管,摆摊卖点东西也能贴补家用吧。
卖什么好呢?陆青予盯着老爷子不说话。
老爷子看孙女眼珠子转来转去,还露出狡黠的笑容,放下心来:“丫头,你想做什么?爷爷支持你。”
陆青予想了想,对老爷子耳朵轻轻说:“请爷爷教我。”
“教你做什么?”老爷子也小声说。
陆青予眨眨眼,拉着老爷子进了房间。摆上白纸,铅笔,开干……
夏日的南方小城,炎热而潮湿。人们聚在树荫下纳凉,也在大树下寻找生计。
西城招待所门口有个小姑娘摆了一个小摊。和橘子推车、花生芝麻糖摊、针头线脑小摊等摆在一起。
她卖的是女孩子用的东西,梳子、镜子、发夹,但又不是普通的素色样式。每一个上面都点缀着鲜亮的图案和色彩,以蓝色为主。
姑娘们路过就走不动道了,尤其喜欢小巧的镜子盒。一面是闪亮的银色镜子,另一面是一幅掐丝珐琅画。手工精巧,打磨平整。每个镜子盒的图案都不一样,就算纹样相似,颜色搭配也不一样。
“多少钱?”一个姑娘爱不释手的捏着两个镜子盒。
陆青予见喜欢的姑娘这么多,伸出去的一根手指变成两根:“两,两元!”
“两元?”姑娘们眼睛都大了,窝在掌心的镜子盒放回了地摊。
陆青予看见大家纷纷摇头,赶快补上一句:“我这是纯手工做的,绝对结实耐用,而且没有相同的款式,您用上十年都不过时。现在开张大吉,两元一个,买三个送一个,买五个送两个。用粮票、肉票、糖票换也可以。”
占便宜的心理自古有之,姑娘们又把镜子盒捡了起来,还不止捡了一个。
当场就有数学好的姑娘互相询问,能不能大家一起买,分摊费用。现代人简称拼单。
不错不错,今天销量很好。
除去镜子、铜丝、珐琅颜料等成本,平均每个能赚八毛。如果一个月能卖100个,那就有80块,比老爷子的工资都多。
自己手速还不够快,一天最多做两个,看看能不能提升一下。
陆青予搓搓手,接过了粉的一元,绿的两元,棕的五元,还有灰色的十元。好久没有捏过这么多人民币了,数起来特别有成就感。
怪不得四十多年后,就算大家能手机支付,还是有人喜欢用纸币。
“哎,牡丹花的镜子还有吗?”一个妇女眼巴巴看着另一个姑娘挑走了她心仪的花样。
“哎,大姨。这个花样的暂时没有了,过几天我再做一批过来,到时候您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陆青予递过去一把梳子。“您看看这梳子可还喜欢,上面的花纹是我用珐琅画的,不容易掉色。我便宜点给您?”
“梳子我有,这镜子是你自己做的?小姑娘不错啊!哪里学的啊?”妇女抬头对她笑着。
“我爷爷是珐琅工坊的老师傅,他教我的。我的手艺还不够,仍然需要学习。”陆青予露出一丝自豪的笑容。
晚饭时间,陆红红跑来帮忙收摊,陪着姐姐回家。十个镜子盒销售一空,还卖出去不少其他东西。
陆青予给陆红红和自己各买了一根冰棍,两个姑娘欢笑着蹦跳着回家。
新生活还是有奔头的,陆青予想。自己一个00后,被无数信息喂大的新生人类,还对付不了80年吗?
这一天家里又割了肉,做了油滋滋的红烧肉。
陆青予吃了半月青菜萝卜白米饭,也觉得肚子里没油水心里慌。她破天荒地吃了三大块肉,嘴巴上全是油。
吃完后,她钻进了自己的房间,摆上镜子、铜丝和颜料,开始新一轮的制作。
等售卖两次后,她的摊位前站着一个推着自行车的年轻男人。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是否打量了摊位许久。
陆青予只知道自己整理好客人挑过的摊位,一抬头,就看见他了。
他穿着雪白的短袖衬衣,胸口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长长的发梢随风扫在眉头,皮肤白皙细腻,眉目如画如同自己曾经笔下的神颜男子。
他和她曾经在这个世界看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仿若不在一个图层。
这条灰扑扑的街道,仿佛因为有他都增色不少。
陆青予觉得自己瞬间紧张起来,结结巴巴地问:“你,你好,同志,需,需要什么?”
男人好像很习惯女人面对他时的紧张,他面无表情自顾自蹲了下来。拿起一个镜子盒问道:“这是你家做的?”
陆青予点点头:“是我做的。”
男人站起来也打量着她,一个瘦小的、腼腆的、大辫子姑娘。穿着朴素,和大街上的人大差不差。唯有一双眼睛,圆溜溜地透着精明。
他指着镜子盒淡淡地说:“这分明是景泰蓝的工艺,只有珐琅坊的景泰蓝工匠才会做。你一个小姑娘,就会做这个吗?”
这男人长得挺好,说话真不好听。怎么就不相信人呢?
陆青予对男人的外貌滤镜碎了一地。
她瞬间就不结巴了:“怎么?我一个小姑娘,就不能掌握景泰蓝工艺?何况这也算不上景泰蓝,充其量算是低温珐琅画而已。”
“我不是这个意思。”男人抬起头皱眉盯着陆青予。“我是文化馆研究室的苏远宸,负责收集和整理本城传统文化。
昨天我听同事说西城招待所门口有少见的景泰蓝作品售卖,虽然是个镜子盒,但是花纹独特手工精巧,要排队等一周才能买上。
他们猜想可能是哪个流落在外的老师傅作品,或者是工坊流失的作品,特意让我来了解情况。真的是你自己做的?没有借他人之手,或者是借他人之物?”
这个姓苏的说得文绉绉,但是话里还是透露着不相信。
陆青予收起笑容:“说得绕来绕去,什么借他人之手,借他人之物。不就是不相信这些东西是我做的吗?
要么觉得这镜子盒是别的老师傅做的,要么是我偷珐琅工坊的成品。我倒是想问问你,你不相信我,是因为我年纪小,还是因为我,是个女人?”
苏远宸明显哽了一下,然后尴尬哼笑了一声:“这个,我不相信你,无关你的年龄和性别。主要是我上个月才去珐琅工坊做过调研,里面都是年长的男工匠,作品陈列在柜台只对外宾,从来没有对本市市民销售过。确实,确实……”
陆青予一句话也听不进去,偏见处处都有,不差他这一个。她抬头看看天,太阳已经西落了,肚子也开始饿了起来。
苏远宸还在自说自话:“如果这真是你做的,那确实了不起。小姑娘,你成年了吗?师承哪里?”
陆青予不准备搭理这个说话文绉绉的臭老九,收拾好东西放进挎包,再拎起小马扎往巷子里面走去。
“哎,这位姑娘?同志?”苏远宸眼看陆青予脚底抹油准备跑,赶忙祭出杀手锏。“我是文化馆派来的,你有义务配合我的工作。”
“呵呵!”陆青予送他一个露齿假笑。“我一个小——姑——娘,您就不要用官威来压我了吧。现在天要黑了,请不要跟着我,否则我就要喊了!”
“喊什么?”苏远宸不明所以。
“流氓!”陆青予笑着轻声吐出两个字,然后飞快跑开了。
“你!”男人没表情的脸颊被气得泛红,一跺脚骑车离开了。
骑出去十来米,苏远宸回过头去。只见姑娘纤细的脚下,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背包小马扎一晃一晃的,很洒脱。
她真的一点都不在乎文化馆的背景,苏远宸更生气了。
陆青予正准备回家告诉老爷子今天遇到个怪人,然后就看到老人家铁青着脸闷头喝茶。
“这是怎么了?”陆青予放下包裹坐在老爷子旁边问。
“唉!”老爷子捏着茶杯好半天才说:“丫头啊,是爷爷对不起你。教了你技术,帮你买了材料,让你做出这些珐琅作品。
今天工坊销售经理王敬国说,我们不能售卖镜子盒。珐琅画的技术和原材料都是工坊的,不能私下随意售卖。
必须经过工坊授权,经过同意后才能售卖,还要给工坊分享一半利润才行。我们,我们是不是换个工作?”
陆青予拍案而起!脏话脱口而出:“他爹的神经病!”
要学技术不让进工坊,要卖产品要工坊授权,卖掉的东西还要分工坊一半利润。
还以为冉青生活的新世界癫公癫婆多,结果这个地方的人更加癫狂!
不就是因为自己是个女人!
一个弱小可怜、没爹的小白菜吗?
欺人太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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