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长脸色顿时难看起来,眼神凌厉地射向慕星。
慕星不以为忤,继续道:“昨天棉纺三厂因资不抵债被并入一厂,您知道么,三厂的工人只有正值壮年的熟手被接收,剩下的全部被裁。”
“这种情况不是个例,市场开放,未来的竞争越来越激烈,外资纷纷涌入,国营工厂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您也感觉到了不是么?何不趁现在调转船头,紧跟国家的脚步,不管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
慕星胡乱输出一通,她隐隐感觉厂长也想改变如今的经营模式,只不过需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一时没捋清头绪。
“我虽然是厂长,但这种事不是我一人能决定的。”厂长靠在椅背上,发出一声叹息。
国营老厂就是这般,关系错综复杂,不是说改革就改革的。
就像一艘即将撞上冰山的船,无论船长如何下令转向,都不能挽救危势。
“只要您想,一定可以力挽狂澜,您还没下定决心而已。”慕星目光灼灼,“而且,关于整个厂子生死存亡的事,为什么不让工人们亲自表达想法呢?”
慕星走到窗边,看着树荫下或站或坐的人们,“他们在楼下等很久了吧。”
厂长被这群工人闹得头痛,“别说他们想要个说法,我还每天跑政府大楼,都快成要饭的了。”
慕星转身,郑重道:“厂长,虽然我的订单对印刷厂来说杯水车薪,但好歹也能有个入账,要跨出第一步是最难的,但也许开了这个头,路会越走越顺。”
“我也不想在您面前班门弄斧说些大道理,但我真的等不了那么久,希望印刷厂能尽快商讨出结果来,如果不接单,我好去找下一家。”
厂长拧眉思索,他不想放过这个机会,但要开会决定也太迟了些,依照他的经验,这个会不开个两天都得不出结果来。
但是,非常时期办非常事!
不能再照着以前的效率办事了。
厂长站起身,正欲说话,却听小姑娘尴尬道:“那个,能不能先让我看看印刷效果啊,就是之前我去的私营印刷厂,不仅晕墨,还发糊,万一······”
“没有万一!”厂长像是被侮辱了一般,整个人都精神起来,“我们厂可是老牌印刷厂,这么多年从来没出过质量问题,去年还进了一批新机子,印刷效果非常好,算了,说深了你也不懂,我带你去车间印个样品出来。”
慕星在心底欢呼一声,试探道:“不如带上工人们一起去,能当场做出决定就更好了。”
厂长无奈,“你也太着急了。”
嘴上这么说,路过其他领导办公室时,厂长把人都招呼出来,简单说明原委让人跟着他去车间。
慕星一时间感觉好几双眼睛对着她上下打量,有不满,有轻蔑,有不以为然,还有一双黏腻如蝇附膻般的视线。
有人直接扬言不乐意去。
厂长严肃道:“那你这票作废。”
那人撇了撇嘴,见其他人都准备去,最终还是缀在后面跟了上来。
登时,厂里的主要领导浩浩荡荡走过廊道,风风火火下楼梯。
坐办公室的小职员探头出来,“发生什么事啦?”
“不清楚,领导们都走了,咱们走不走?”
“跟上去瞅瞅。”
于是,感兴趣的职员们远远跟在后面,引得中层领导们起了兴趣,紧赶慢赶到前面询问原因。
厂长没管身后跟着多少人,径直走到道旁工人们面前,邀请他们参与这个决定性的会议。
“啊?厂子终于要开工啦?”
“就是这小丫头要下单,怎么感觉有点不靠谱。”
“就是说,啥时候能发工资?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
“我反正要去看看,在这工作了十几年,总不能厂子说倒闭就倒闭了吧,能开工总比天天在这当蚊子血包好。”
“我也去,厂子倒了,领导们能调到其他单位,有吃有喝,我们怎么办?”
“总不会不管我们了吧······”
“你不知道棉纺三厂的事,我表姐就在那工作,现在被赶回家了,就发了点补贴,家里少了收入,孩子饿得嗷嗷叫。”
“大爷的,砸了人铁饭碗,就给点钱算了!太欺负人了!”
群情激愤。
工人们个个面露惶然、愤怒之色。
“不能让他们来,”一个微胖的领导突然道:“这是厂里的大事,本来应该在办公室里商讨决定,一起去车间已经是违例了,还让这群什么都不懂的人投票决定,这不是过家家么。”
“这事就不靠谱!你们忘了去年南方那家饮料厂的事了,厂里加班加点赶工,最后人家毁约,1万多的货全砸手里,现在还在仓库里堆着!”第一个说不来的领导坚决反对。
工人中一抱着孩子的妇女骂道:“呸!你们凭什么不让我们参与,工厂是大家的,我们有权投票!不接单不开工,你们把家里的好东西卖了给我们发工资!”
“现在的问题是厂子一分钱都赚不到,有人找上门来下单,还往外推,脑子被驴踢了。”
“这不是为了你们好,白干工,到最后人跑了,你们上哪拿钱,跟公家合作才有保障,而且,哪有什么一分钱都赚不到,前段时间不是给工商局印刷宣传册了。”坚决反对那人怒道。
“就那点毛毛雨,一个人半天就干完了,顶啥用!”一名中年工人啐道。
无论是一线工人还是拿笔杆子坐办公室的文员或领导都憋着一股气,此时一下子爆发出来,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厂长怒吼:“行了,别吵了,小同志还没说在咱们厂印刷,你们就吵成这样,像话吗?”
“什么,还没确定?!”有人惊呼。
慕星正在兴致勃勃前线吃瓜,突然听到厂长提到她,立刻收敛表情,举手道:“我总得先看看效果嘛。”
人群立时闹哄哄的。
“还看什么印刷效果?我们可是全省印刷质量最好的厂!都上过报纸哪!”
“就是,连那狗屁第一印刷厂都比不上咱们。”
“走走走,去车间,用那台最好的印刷机打样。”一个50多岁的工人越过厂长,率先往车间方向走。
厂长摇头跟上,“他是厂里的维修老师傅,干了三十多年了,对厂子感情很深,不过这并不是自吹自擂,印刷质量确实好。”
“我信。”慕星笑道,脚步轻快。
这个年代的人们是真的把工厂当家,对自家工厂有极高的认同感和归属感,平时怎样吐槽厂子都没关系,但容不得别人说厂子一句坏话。
国营大厂的福利不是一般的好,生病有职工医院就诊,子女有厂子弟学校读书,职位是继承制,相当于代代端着厂里的铁饭碗,无子女的老人逝世后,还有专人帮忙操办后事,甚至万人大厂会开设厂电影院等娱乐设施。
一个人的吃穿住行、生老病死全在这了。
即使家里断炊,也没人提出要离开工厂,在他们心目中,这是正式的、体面的工作,是砸不破摔不坏的铁饭碗。
市场开放后,很多国营厂效益一年不如一年,面临倒闭、变卖、合并,这些打破了工人们根深蒂固的思想,他们开始惶恐、迷茫。
离开了厂子,又能去哪呢?
慕星回头望了一眼逐渐扩大的工人队伍,心中莫名有些难过,即便躲过了这次合并重组,到90年代“下岗潮”开始后,这些人又要面临未知的命运。
一群人乌泱泱到达第一生产车间后,老师傅上手打开机器,骄傲道:“这可是进口机器,金贵着呢,印东西又快又清晰。”
慕星抽出笔触最复杂的一张绘画递给师傅。
师傅颔首:“挺好看,那边有纸样,你选选,挑几张过来。”
说完,老师傅便开始调试机器。
慕星走到师傅示意的长桌前,眼睛瞬间发亮。
桌子全是各种各样的纸品,粗粗看去,大概有三十多种,每种纸还有克数的不同,克数越大,纸张越厚。
厂长走过来道:“包书纸一般选铜版纸或者牛皮纸,厚一点不易损坏,但是你要印图案,还是铜版纸更好,显色度比较高。”
慕星点头,从中抽出三张不同克数的单面铜版纸,一张双面铜版纸,继续往前看,又拿了一张道林纸和一张珠光纸。
走到尽头,慕星从角落里发现一张从未见过的纸,她小心翼翼抽出来,用手摩挲了两下,惊喜问:“这是什么纸?”
她前世买过好几百个本子,进口的国产的全都有涉猎,但从没见过这种纸。
这张纸轻薄光滑,对上太阳如蝉翼一般透光,但放在褐色的桌面上,仅有一丁点透色。
而纸张要做到不透色,必须加大克数,做到明信片那样的卡纸才行。
厂长表示他也不太清楚,招手问车间主任。
车间主任对此没有丝毫印象,迟疑道:“这,应该是造纸部那边弄来的,我去问问。”
“这不是柏杨那小子搞的么?”
突然,人群中一人扬声喊,接着他周围的人发出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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