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进去,小人偶们就都僵住了。争抢打闹的人偶扯着烙饼站在桌上,手中扯开的饼仍悬在半空,葱花宛如饼的内脏,凄惨地从破损处露出来;狼吞虎咽的人偶保持着腮帮子鼓鼓的形象坐在原地,有一个嘴角还沾了芝麻碎,半颗芝麻在小小的脸上显得格外的大。
无一例外的是,五双眼睛都瞪得大大的,仿佛见到世界第八大奇迹。
“诸君,不给我留一张吗?”我扯了扯嘴角打破僵局,语调竟维持了相当的冷静。
餐桌上,吃得正香的一个人偶正是前天晚上见过的学生人偶,也是他最先恢复镇定,抹了抹嘴,说:“当然、当然,给你留了两张呢,我们胃口不大的。”
说实话,我倒是不介意再分他们一张,想到自己烧的烙饼竟然能得到这些小人儿的争抢,我心里居然有几分诡异的满足。
只是这些人偶竟然还会像我们一样吃东西,我还真是吓了一跳呢。抑或不如说是,在确认他们童叟无欺的存在之后,意识到人偶的生存也要依靠摄取食物这一方法,让我不禁大为吃惊。
“一整天没见到你们,究竟藏到哪里去了?”我觉得开口就质疑对方的进食可行性似乎不大礼貌,于是战略性地选择先和学生人偶假装熟稔,“那个穿衬衫牛仔裤的帅哥呢?”
“帅哥?”学生人偶瞪大眼睛,对我的第一个问题假装听不见,“他哪里帅了?”
我无言以对,又瞅了瞅其他几个不再僵立当地,但也没好意思再继续大吃的其他几个人偶。依稀记得我也曾在某个时刻、在这栋老屋的某个地方见过他们,只是无法确定。
反正衬衫人偶是不在的。
“难道这里就只有你们几个?”我在旺盛的好奇心作用下出言怂恿他们,“不如把大家都叫下来一起吃,那样热闹。”
“那可不成。”学生人偶立刻摇头,“我们本来就是冒着被主人惩罚的危险跑来偷吃,能来的都是生死置之度外的,哪来那么多像我们一样的硬汉。”
我忍俊不禁,“啊,原来是五条好汉,失敬、失敬。”
学生人偶煞有介事地点头。
我又问:“不给我引荐一下?说起来,还没问过你的名字。”
“这个啊。”学生人偶从口袋里拿出一条手帕擦了擦手和脸,又理了理衣服,这才答道:“我们的名都只有一个字,我叫做‘御’。”他指指刚才和自己一起大快朵颐的友军,是个一身黑衣黑裤、腰配长剑的长发人偶,“这位是‘刺’。”
介于体型差异,我想握手这种礼节实行起来大概会很有难度,于是朝这两位鞠了一躬,两个人偶也纷纷还礼,真是有模有样的。
另外三人,有一个看着年纪稍大,还像侦探似的戴着顶帽子、在西装外套了卡其色风衣,名叫“寻”;另一个打扮作上班族,奶油色的条纹衬衣配了酒红色领带,脚蹬擦得锃亮的皮鞋,名叫“工”;还有一个像嘻哈客,套头衫很肥大,裤子也很宽松,头发还染了色、烫成放荡不羁的款式,叫“野”。
尽管衬衫人偶不在场,我还是好奇地询问了他的名字,并得知那家伙叫“离”。其实我觉得他看起来更像个牛仔,说起话来带着一股酷劲儿。
当时我还心想,人如其名看起来并不适用于人偶。直到我后来才明白,这些小东西的名字与独属于他们的故事紧密相关。
故事赋予他们生命。
不是制作他们的那双手,而是那颗心。
为了客套已耽误不少时间,大家的肚子都唱起了空城计。既然彼此交换过姓名,又尽到了相应的礼数,我就坐到了餐桌旁,还分出一些餐具来,借给这些不请自来、眼下看着有些尴尬的食客好汉们。
烙饼没有刚出锅时那么热乎乎的了,不过仍旧酥软。为了佐餐,我拆开一袋橄榄菜倒进碗里,把烙饼撕成小块后卷着橄榄菜吃。
这吃法还是童年时代的好心邻居教给我的,兄长与我都觉得美味异常,只有母亲很是鄙夷,告诉我们橄榄菜里有防腐剂和食品添加剂。后来我们再提出要这样吃,就会被一口回绝。
现在,我吃烙饼总想就着橄榄菜,多半也有逆反心理在作祟吧。
不过橄榄菜确实很香。胆大的御好奇地凑过来,伸手拿走一块橄榄菜,他先是直接咬了一口,然后小脸立刻就皱到了一起。
“就着饼吃,味道就不会这么冲了。”我提醒他。
御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将剩下的橄榄菜夹到了饼里开始慢慢啃,果然吃得香了不少。窗外不时有闪电划过,餐厅即使拉着窗帘,也遮不住夺目的亮紫色电光。
整座山都在风雨中轻轻摇撼,而我们却坐在牢固的老屋中享用烙饼与橄榄菜。
我不知道眼前的现实之中,哪一点更令人有超现实之感。是外面那声势浩大、为我生平仅见的风雨?还是与我共进晚餐、于不合理中兀自旁若无人生存的人偶们?
“诸君,这雨今天是不会停了。”刺在一旁边吃边跟同伴们闲聊,长剑横在膝头,仿佛古代的豪侠一般。
御和寻都点头表示同意。御还看了我一眼,礼貌地说:“主人已让你在这里住下了吧?客房就在二楼,不过已经很多年没人住过了。”
“嗯。”我忐忑地点点头。
寻也跟着点头,说道:“上一次有客人留宿,还是主人没离家以前。”
听了这话,工立即朝他作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寻于是闭上了嘴。野则好奇地问:“怎么了?主人原来还离家出走过吗?”
刺沉默地站起来,走到野的身边之前,还把手中的饼子全部塞进了嘴里,又从衣襟中掏出手帕擦了擦手,然后才连着鞘将剑从腰畔摘下来,倒转剑柄敲了敲野的后脑勺。
野抱起后脑勺大叫:“不许打人!”
刺似乎只是略施惩戒,野叫唤了两声之后他就收了手,叮嘱道:“谨言慎行!”野看起来不甚服气,但又不敢违抗刺的权威,只得委屈地点了点头。
“你是不是年龄最小啊?”我同情地问野。
野嘟了嘟嘴,“是他们太老。”
我看了一眼御,想知道他们是不是不会变老。一来大家都是木头做的,二来的话,因为野虽然看起来很年轻,但御其实也很年轻,倒是寻看起来年纪最大,可是听刚才他们讲话,御也像是了解很多的样子,并不是这个家中的晚辈。
御大约是看懂了我神情中难掩的渴望,于是舔舔嘴唇,将夹着橄榄菜的饼给了旁边的寻,自己擦擦手和嘴,盘膝而坐答道:“年岁什么的,对于我们而言不过是天边的云,或是山中的风。你想知道的话,作为我,前院那棵香椿树上的嫩芽,我已饱饱的吃了十三回啦。”
野小声嘀咕:“吃货。”
“吃香椿,是香椿炒蛋吗?”我忍不住问御。
“香椿炒蛋只吃过几回,家中并非常有厨师,经常是生啃的。”御说罢眼睛一亮,“你会做香椿?”
我点点头,“香椿是要焯水的,不然会有亚硝酸盐。”
但亚硝酸盐对人偶有害吗?我脑海中不禁出现一副木质的小小肠胃。可无论怎么想,人偶师在雕刻、制作人偶的时候,都不可能细致到在肚腹之中做出心肝脾胃这样的器官吧?
御当然不知道我在猜度他的内脏,只是兴奋地说:“明年香椿芽嫩的时候,你可要做香椿炒蛋给我们吃。怎么样,说定了?”
我哭笑不得地回答:“明年春天,我还不知在哪里呢。”
“当然是在这里了。”御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难道你打算几个月后离开吗?”
我不知道,眼下试用期还没过,我的未来仍漂浮在一大片名为“待定”的海洋当中。
但对于这些小小人偶来说,未来与当下和过去并无区别,这也是御口中所言的“年岁便是天边的云与山中的风”所蕴含的深意。
他们的世界便是这栋老屋,活着于他们而言,便是一遍遍体验属于自己的故事。作为他们生命中的过客,在我出现以前,我是不存在的,而我出现以后,又成为了常量般的永恒存在。
想必等我消失以后,他们也会对我曾经永恒的存在毫不犹豫地予以否认。
对于过着正常生活、一天一天逐渐变老的人类而言,这大概是极难理解的人生观点。但在后来的相处之中,人偶们逐渐帮助我理解了他们的生活、理解了他们眼中的我。
但在今晚的我眼中,他们仍是难解的、神秘的小小生物。我对他们的生活一知半解,又抱有无尽的好奇。
“那么我不在的时候,家中如果没有厨师,你们和主人是怎么解决一日三餐的呢?”我挑了一个最感到好奇的问题拿来询问御。
“我们不吃不喝也活得下去。”御的答案让我吃了一惊,“至于主人,他的灵感来了,常常几天几夜不眠不休、水米不进,只是近来创作遇到了困难,才在医生的建议下调养身体,于是你就来了。”
我只好点了点头。
夜不知不觉已深了。吃过了东西,小人偶纷纷向我道别,然后作鸟兽散,眨眼间就从不同的方向匆匆离开了。我收拾了桌上的狼藉,将一切打点好,拿起被我放在玄关的背包,战战兢兢上了二楼。
走廊中,一扇房门反常地开着,想必就是为我准备的客房。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