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大院,庭院深深,分东西两厢,清楚划分出两房的生活界限。东厢住着大房李镇华一家,西厢则为二房的居所,各自有侧门出入,井水不犯河水。
今日,听闻何苏文又来探望任氏,李林兰便早早在中庭的长廊候着。送走何苏文后,他漫不经心地踱步至假山后寻了块阴凉地,随意倚靠,闭目养神。
不知睡了多久,两女子的交谈声打破了庭院的静谧。
“蔓菁,都说了没必要来这么早,你偏要。”其中一女子语气中带着些许埋怨,“咱们就在这儿歇会儿,等时辰到了再过去。”
“我这不是想着大娘子多日未见姑爷,便提前来,盼着宴前还能说些体己话嘛。”另一个声音带着几分委屈。
大娘子?姑爷?李林兰暗暗一惊,循声判断,应是任氏与她的陪嫁婢女蔓菁。
只听任白芷轻声笑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不是最近李师师的唱词么?”蔓菁语带埋怨,“我还没去听过,大娘子什么时候听的,也不带上我?”
任白芷有些心虚地掩饰道:“啊,我也是听人唱的,主要是词儿写得好。”
“确实好啊!可若两情相悦,自然还是想朝朝暮暮在一起吧?对了,我方才瞧见何小娘子离开时,李大郎亲自相送,两人看着真真羡煞旁人。”蔓菁轻叹。
“差十岁的情意,你也羡慕?”任白芷的声音带着一些玩味。
“十岁又何妨?李大郎长得俊俏,学问又好,去年中了举人,前途无量。你说,何小娘子可真是命好!”蔓菁满口羡慕之辞。
“你真觉得那个李大郎好?”任白芷嗓音微扬,语气中透着质疑。
“那还用说?一心一意待何小娘子,拒绝了邓家的提亲,世间还有这样的君子吗?”蔓菁一脸理所当然。
“君子?”任白芷嗤笑一声,语气凌厉几分。“一个成年男子对一个十二岁的女孩感兴趣,你不觉得这件事本身就够骇人听闻了么?”
“可这差十岁在世间并不稀奇啊。”蔓菁疑惑道。
“常见便不可怕么?”任白芷语气骤冷,“重点不是年龄,而是苏文今年才十二,心智尚未成熟,就被一个比她大十岁的男子哄骗。这才是骇人听闻的地方。”她言辞锋利,语气越发激动。
李林兰躲在假山后听得不快,眉头紧锁,心生几分恼意。什么叫轻易掌控?什么叫骇人听闻?这任氏的话未免太过刻薄了些!
蔓菁愣了愣,旋即说道:“可李大郎不是要娶何小娘子么?这难道不算心意诚挚?”
任氏冷笑一声,反驳道:“娶她便算心意诚挚了?若一个男人强夺了一个姑娘的清白,然后说要娶她,这便是情深义重了?你觉得这话说得过去么?”
听至此处,李林兰心中怒意已然升腾,那女子言辞粗鄙,竟敢妄议自己与苏文之间清清白白的情谊,岂非可笑?他深吸一口气,竭力压下心绪,竖耳细听。
“李大郎倒不像是会做那等事之人。”蔓菁似能窥得李林兰心中所想,随即反问道,语气颇为不解。
“我不过是打个比方罢了,”任白芷答道,语中略显不屑,“若真心待她,便当如春风化雨,默默守护,待她长成之日,心智已定,再行以平等之态相待。若不能视她为与己并肩之人,那这所谓的喜欢,与宠一物件,又有何异?”
“可李大郎为她拒了邓家,邓御史之女,那可是高门显赫啊!”蔓菁不甘示弱,语带不服。
“蔓菁,可知这邓御史何以得此高位?”任白芷微微一笑,问道。
蔓菁摇首,显然不明所以。
李林兰闻言,心头一紧,险些屏息。
“我亦不知,”谁知任白芷轻描淡写道,语调随意如常。
李林兰这才松了口气,暗自舒怀。
然而任氏话锋一转,平淡中却藏一抹冷意,“不过,若邓御史因推行新法得此高位,那便不难推测,他拒了邓家,或不过是仕途之计,未必与情爱相关。”
闻此言,李林兰面色骤沉,胸口一股闷气堵得难受。
蔓菁眉间满是疑惑,却又不敢出声打断。
任白芷见状,复又娓娓道来:“新法行至今数年,效果如何?你可知?”
蔓菁略思后答:“利弊参半。只是家中老爷常骂不休,坊间亦多有怨言。”
“正是如此。邓御史虽居高位,但若有一日天时人事逆转,新法废除,反对者得势,那邓御史还能保得官位乎?怕是苟延残喘已属万幸。”任白芷淡然一笑,“初入仕途者,正如入水之鱼,凡事须察明,何为饵,何为食。若不分青红皂白囫囵吞下,终归为人所制,死于不察。”
李林兰暗觉心惊,坐直了身子,隔着假山缝隙,悄然探望,只为一窥此语惊人的堂弟妹究竟是何模样。
“可若如此,李大郎只需拒绝,何必公开宣称心仪何小娘子?”蔓菁不甘,质问道。
“正是如此。”任白芷颔首,“既然可径直拒绝,为何非牵苏文入局?此事于情于理,皆有蹊跷。”
“自然是因李大郎心慕何小娘子已久!”蔓菁语气笃定,似为自己找到一个圆满的解释。
任白芷冷哼一声,淡然道:“心慕她,便将她卷入纷争,几欲丧命?如此情意,竟称之为爱?”
“意外罢了……”蔓菁支吾答道,面上略显无措。
“意外?”任白芷嗤笑,“一个能在金榜题名之际,仍于仕途斟酌再三之人,竟会算不到此等‘意外’?荒唐!”
“既如此,为何偏偏是何小娘子,而非他人?”蔓菁倔强反问。
“此事,我亦不得而知。”任白芷耸肩轻语,反正与她无关,随便猜就行,“大约,苏文更易掌控罢了。”
李林兰静坐半晌,听着风过耳边,心中却如乱麻。
她说错了。他之所以选中何苏文,不过是因为她的父亲——何侍郎。
何侍郎,乃他嫡母的亲兄。此人周旋于朝堂,旧党有亲家,新党有同僚,进退自如,最适合作为他仕途上的一块跳板。
至于何苏文,不过是附带的棋子。
其实,他真正中意的,是何侍郎的另一个女儿何苏欣。那何苏欣与他一般,身为庶出,性子柔顺,不难掌控。
然而,还未等他开口求亲,这庶女便被许给了侯门的世子,亲事定得飞快,容不得他有半点余地。
他李林兰,虽是李家大房的长孙,可终究只是个庶子。他的亲娘早早去世,他自小便过继给了嫡母何氏。那时,何氏对他还算不错,虽不及她亲生的几个女儿,却从未少过他的吃穿。
这一切,都在六年前变了。
那一年,何氏生下了她的嫡子李林鹤——他的同父异母弟弟。从那之后,何氏待他的态度渐渐冷了,眼神中甚至隐约多了几分防备。他起初还安慰自己,是多心了。
后来,何氏坚持要送他去何家,与表弟同住共学。他才听下人说,大娘子是为了她的亲生儿子能安稳长大。
原来,这个养了他十几年的嫡母,始终当他是个威胁。
他不明白。他也是她一手带大的,为何她要如此提防?
这一切,直到那一日,他亲眼看见何氏哭着护着林鹤,不让父亲因弟弟的偷懒而惩罚时,才终于明白。
他曾经也有过贪玩不想读书的时候,可他不敢松懈。因为若他懈怠了,父亲会失望,而何氏也会对他不满。
而那时的他,最怕的就是让何氏失望。
那一刻,他的心彻底冷了下来。
果然,不是亲生的。
因为不是亲生的,所以无论他做了什么,在何氏的眼中,只有有利与无益。
既然她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他,那他又何必再多费力讨她欢心?去奢求一个所谓的母爱呢?
从那天起,他便依她所愿,真成了一个“威胁”。
之后,在得知苏欣已许配侯门世子后,他迅速将目标转向了何侍郎的嫡女何苏文。
何苏文是嫡女,与何韵亭同母而生,容貌极佳,家世显赫,自小便深得宠爱。他本以为,庶子出身的自己,要娶她会难如登天。
或许是天助他,也或许是这个何苏文,实在太好哄骗。他说他一见钟情,她便信了;他说他为了她改了字,她也信了。
一切都比预想中更加顺利。他的计划很简单:娶了何苏文,借助何侍郎的势力,同时不站队,左右逢源。
这个计划在发榜之日,出现了小波折。
榜单揭晓,他竟超常发挥,名字列于甲等之中!榜下择婿是必然之事,却未料到,自己竟受到身居高位的邓御使青睐。
那日,他被邀请到邓御使府上,听着对方含笑夸赞他年少有为,又将正值妙龄的女儿介绍于他。
那一刻,他心中确实闪过一瞬的心动。若能成为御史的乘龙快婿,何愁寻不得一个好官职?
但仅仅是一瞬,他的理智便压下了这份心动。
邓御使的权势,全赖于推行新法而得,而他为人谄媚,手段过于激进,显然并非长久之计。更何况,自己初入官场,哪能这般轻易表明站队?
正如任氏所言,他尚不知眼前这鱼食,究竟是饵还是料,怎能贸然吞下?
于是,他当即婉拒了邓御使的议亲。但为了避免彻底得罪对方,他巧妙地回了一句:“何家对在有知遇之恩,尤其是何小娘子。”
结果正如他所料。邓家被拒,面上自然过不去,也因有了何家这个目标,他并未受到波及。
他也适时将这番遭遇说于同僚,获得了“重恩痴情又有骨气”的好名声。
一箭双雕。
因此,当寒食节春游上,他同时遇见何、邓两家小娘子时,虽有些不好的预感,却也只是冷眼旁观,并未插手。
旁人皆为棋子,棋子落下,死活又与下棋之人有什么关系呢?
更何况,若何小娘子真香消玉殒,一个「亡妻」的称呼足以让他堂而皇之地拒绝各方势力的拉拢,待局势明朗时,再寻一门真正能助他登顶的亲事。岂不妙哉?
也是这个小娘子命硬,竟有个痴傻的朋友为她拼命。
没错,为了救她,不惜舍命相护的那位,便是任白芷,他的堂弟媳。
后来听闻,任白芷虽被救起,但一度奄奄一息,甚至传言因此落了些痴呆之症。
可今日亲耳听到这女子言谈,李林兰只觉得那些传言,全然不足为信。
这女子看似闲言碎语,却字字带刺,分析入微。如此精明之人,怎可能是个痴傻之辈?想到这里,李林兰突然有些后怕。
何苏文与任白芷交情甚笃,若是这女子知晓了太多,又与苏文多有言语,只怕会坏了他的计划。
他暗自沉思,必须尽快让苏文与任白芷保持距离,免得夜长梦多。
他沉思得太过专注,竟未听清二人之后的对话。
蔓菁问道:“那大娘子为何不将这些告诉何小娘子?”
任白芷轻轻一笑,答道:“吾之砒霜,彼之蜜糖。我看重的是活得清不清醒,她看重的却是活得幸不幸福。既然李大郎肯费心费力去哄着她,给她想要的爱情,我们这些外人,又何必多舌?”
这些于她们,都不过是茶余饭后的一场闲谈而已,殊不知,却无意中埋下了祸患。
作者:怎么感觉女主跟李林兰莫名的有股cp感??
李林竹(依旧在骑马赶来的路上):不,别,他没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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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偷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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