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山!”
“青城山!”
“玄清观,玄清观!”
“乐情山水,除妖卫道,平济天下,生平众生——”
叮铃一阵檐响,群山绿翠,树木遮盖,依稀看见蓝的天,白的云,青的鸟。
又来到了那座道观。
半山腰处,一株槐树,千万红缨。
“小文,快到娘这儿来。”
一人笑了,另一人挤眉弄眼,“妈,我姐定是害羞了,咱们等会可要好好看看那人。”
她笑,“看看是谁家如意郎君。”
话是文邹邹的,衣冠是峨眉高髻,罗裳轻点,没了风,堆叠在哪儿。
一人看了她们。
情势变了,却又未变。
这梦,从前只有一次。
那千件棉衣丢了的时候。
那五十人走了,她迷失在沙漠的时候。
她不知这是何处,也似乎忘了自己。
看那底下慢慢遥遥上来一人,一步一步的,折了转角,又上苔阶。
身旁两人一句一句说着,熟悉,动容。
她忘了上次为何会现身这里,许是苦难太大,一时压倒了她。
身处其中,天地乍然一人。
这时,常常会想念从前的人。
薛枝,四郎,为何不在?
母亲,父亲,妹妹,家人。
不是不想,是不敢想。
可执念太过深重,她竟一次见了所有人。
突然,意外,狂喜。
不知为何。
“为何又伤心了?”
一人问道。
“莫伤心了,事到临头必有路。”
一人又道。
“好事多磨!”
下方传来声响,三人去看,一人目光闪亮,兴味盎然到处看着,走着。
“倒是长得不错。”
“看来性情也还好,你看那眼,亮闪闪的!”
“不知还发生了什么好事呢!”
两人笑,巧文忽然也就笑了。
那人一路走,一路看,上了台子,先在道观外观赏一番,不时点了头,倏尔,见了女郎出来,躬身一让,那架势,真是个古风小生呢!
巧文看着浅笑。
那人出了来,果真,被这树吸得移不开目光。
一人轻笑,上前,一拍肩。
转身。
满树婆娑。
巧文看他,一束阳光打来,正在他身,如此明煦。
“郎君可是有心宜之人,这道观可是灵。”
她听身旁人这样问。
眼前人红了脸,很淡,可眼睛更加亮了。
“是么。”薛枝回,再看这树,忽然笑了。
“女郎可有红缨?”
“有的!”另一人给他,还悄悄看他一眼,便低了头。
“多谢。”
树下,青袍人系了红绳上去,许的却是——
“愿巧娘执念所化,必成真。”
雾隐下,三人退场。
一切仍留给了那苍茫的月。
执念,是那五十人么?
是这千亩田么?
是那万件棉衣,十万将士么!
是你,是四郎,是家人么。
月在浩大的天幕滚动,正蒸腾着气云。
其下,百工,千人,抡转了锤子——
“一二三!砸!”
轰隆隆!
敦煌,石窟,造像。
人借着这月光,一锤锤,发泄不了的思乡全在这声中释放!
其中,奴隶,佣人,平民。
其上,吏,官,佛。
乐明端坐大台,静观其下。
双目与那未完的佛般,半开半合,垂敛一切神情,遮了一切世俗的尘埃。
“主持?”
“主持?”
“诶?”其上人仿若才清醒,那眼眸瞬间开起,迎了这月的光,耳边是下人低声的吩咐。
“主持,休息一下罢。”那人弯着背,身子凑前,脸上挤着笑,紧紧观察着上位者的神色,声音低微,乐明不得不上前去听。
“静意大师也是如此般,到三更天便去睡了,这里一切有我便好。”
她笑,乐明眼一下撇,看了此人,只一瞬,那人就低了头,很是恭敬,那眼里的精光躲不过他,不过他也没说什么。
预备抻懒腰,手刚举起不到,想起什么,眼一瞅,又放下,旁边那人也要帮着撩衣袍的人也顿下,笑呵呵收了手,随乐明起身。
两人在这木架破布上走着,一旁人见了都避开,这些人身上大都缠布袋,精实的胸膛上少不了大大小小的伤痕,有石块掉落砸到的,有被沉重的木料划伤的,默息着,这些人即使胸再火热,在这长久的,漫无天日的劳作里也早已将心锈住,不再发言,不再欢笑。
身旁人莫不如是,过了两人身边,逐渐停了步,低眉温漠等人过。
“你这里的人几日一倒?”
又过了一人,乐明眼留过,问。
“我这儿是一日三倒。”那人笑着,身子在前方,却侧着,面向乐明边走边道,“主持可别以为是我怠力!实在是体力活!八尺的汉子往那儿一吊就是几个时辰,期间还要锤石砸料,真是掉下了好几次人!静意大师实在怜惜,便从一日两倒六个时辰宽限至四个时辰!”
“就该如此!”那人瞄着乐明神色,揣摩着夸赞,“不说别的,就这一日吊死个人的日日如此!咱们这儿哪还有人干活!”
“你说是罢,主持!佛家慈怀!如今才有了这些人的好日子!”
乐明未答,只仍笑着,那人见了便以为拿住了意,乐呵呵地更加急切道,“主持不知罢,这些人原本都是要流放边地的,如今圣上天恩,兴佛立道,这才有了这些人的容身之处,你说是不是?那去往边地可十死九生!这边只出些力气,卖些血汗!保得一条命苟延残喘,日后大佛立成,佛祖开恩,龙颜大悦!说不得一个个能返了家去呢!”
这工头说到那边地,眼瞪得大大的,似乎真被吓住了!
也对,对这般人而言,那千里外的边地,也就是苦不聊生的。
乐明身子一停,看那人,“你回罢,余下的路便交由我一人走了。”
“好,好。”眼前身子一让,恭候着他离去,直到走出了好远,才能感到那视线不再身上徘徊。
步子轻下来,一步步来至守卫森严的营帐,两边人恭立,轻微一点头,径直走入,再走出。
“主持!”身后一侍卫跑来,看了看眼前黑路,低身道,“前方无路了,也没些灯火,守卫不如这处,主持莫再前走了。”
乐明一听,还往前去,只道,“无妨,我随意转转。”
侍卫手一顿,身子也跟着上前,没迈出,看前者身影坚定,一低头再抬头,看着,还是目送着他远去。
这拿了火炬的身影也越来越远,终至这无人的地带,夜在两旁矮壁挂出,只上了岭才见这月,这风。
一人习着这景致,萧萧冷夜,袈裟被月撩起,望西方,高大的山脉横连天地,可知这一路辛难苦错。
乐明一人静看片刻,正要回,下一瞬,一把刀横贯其前——
“莫动!”
抬头,夜黑风高。
夜黑风高。
远处,那火炬早已不见。
乐明沉稳开口,“小施主,冷静。”
“闭嘴!”
那刀在脖子上勒着,乐明也只好不再开口。
身后人可感到是个强壮有力的,许是终日在这儿做活的缘故,一只手持了断了尖的刻柄,一只手拽了袈裟,抹下,扔去。
随后那不知何处来的衣绳将勒紧,再不能动弹。
乐明这才见了来人的面庞,是个四十多光景的中年人,脸上沉毅的光影打上,月光在其上挪移。
“去你耶的。”
王增生看他,笑了,活动了手腕,拿了一叠过所仔细验看,“是个和尚,倒不好办。”
“也好办。”
王增生抬头,对上前人平和无一丝波澜的面孔,“你是新来的主持?”
“贫僧是。”乐明答。
“哦?那可真不幸,刚来就被我逮到了。”
王增生将过所塞入衣间,四周看了看,那袈裟还在地上飘着,渐离渐远,他跑去拾起,张开看了看,又抬头。
“死和尚油水就是多!你看这衣裳胖的。”
夜风吹过,乐明静静看他一眼。
“呦!瞅啥!如今落你耶手里了就安分点!”
一只手绕过,不放心,又拿袋子往胸前彻底绕了绕,一勒,“走罢!老和尚!”
于是,这茫茫戈壁,不太陡峭的两崖,一人袈裟挟了一人青袍在这月下匆忙赶路,其上,月上中天,好不明亮,几乎是照进了所有的前夜。
两崖前处,下山,小道,敦煌。
步子没有停歇,稍一停顿,一只磨得不能再平的铁片便打在身后,这和尚今晚老遭罪了!
等那月落下,天际交白的霎那,一座高高城墙在前方伫立,无数黑点在其旁散落。
身后人眼一亮,可下一刻,便毫不犹豫拖了人绕走。
戈壁的广漠千里,前有征程,后又来兵,唯有这小道徘徊古镇可为其一避!
这演习过数千次的路线,脑海里的画面成了真,只不过多了一个老和尚,和几锭钱。
“你莫走!”
人前去,只留一个被绑了双手的乐明在山崖下静立,眼望那人整了衣冠,上身未穿一物,下身扒了他的裤子,在门前喂马处舀了水洗脸,一切整装好了,装作是体力活的进了那店。
晨起,人烟稀少,这处镇子又偏,店家见了人见怪不怪,白日热,常有夜里做工的,倒了水,问了马价,一番交谈,王增生牵了两马走出。
再回时,身上仍无衣裤,两人就这样真进了大漠。
乐明终于问了,“这是去何处?”
王增生只笑了回头,批了袈裟遮日光。
“去西边!和尚,你可去过?”
乐明也笑了,“贫僧到过的地方不多,西域倒去过几处,那边疆域甚广,不知施主何处?”
身上钱物备好,过所也从那黑店拿了来,王增生早年走南闯北做生意没少干黑活,否则也不会被抓住判了官!
他看了眼前路,只道,“碎叶。”
和尚回头。
哦,这般。
“和尚,你知道我最厌恶你这些人了!”耳旁人忽道,似乎要让人在这奔茫的路上象个明白。
“为何。”一人悠悠道。
“哼!老子上次就是叫你们这群和尚的卖的!”
两马终进了这沙漠,在这硕大的日头下,只最后一问。
“何处?”
“扬州!”
哦,这下全明白了。
乐明看了眼前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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