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来,酒馆猛烈撞击,破败的门窗让人以为这屋子马上便要散架了,可几息后,这房子依然如故挺立在这荒野中。
众人沉默着,没人说话,可渐渐的,一人,两人,三人,均站了起来!
连带那早已围过去的人,不吭声眼却亮着,从那眼神里,大家逐渐确定了一件事——
“我见龟兹这边的地就不错,不枉咱跑了这么远。”
“就是嘛,回去给二娘说说。”
“我说老翁,你这酒楼该修缮……”
门开,竟是张玉那十人,不知去了哪里采风一身灰尘进了来,两方面面相对。
这十人先是惊喜,又从那眼神,从沉默,从一瞬的闪躲嗅到不妙的气息,终还是张玉开了口,“你们……怎么不说话。”
“发生了何事?”
这一声依然冷静,她问着,妄图从这三十九人的双眼里得到一个答案,可人人避了开去。
“遇了风沙,棉,丢了。”
良久,才是一声。
那边人震烁,“怎么会!”
“范戍主呢?”
“去找你们了。”
“何时丢的?”
“昨夜。”
没再问了,这丢棉人人担了责,问得再清也是无用。
那十人融了进来,张玉慢慢摘了帽做了长椅,仍是无人再言,可在这静寂中却延伸了别样的氛围,那三十九人对看着,那九人也发现了不一般,欲要问何故。
是那四店的队长上了前,拿了那棉衣,老翁也笑着跟着。
一切均在静默中发生。
棉衣递过,阻隔了她的万分自责,视线中忽然出现这物,一瞬间让她以为一切都是虚幻,是她们的玩笑话。
“你……”
她抬头,嗓音已有些暗。
四队长没说话,目光温和沉定,将那衣又往前递了递,示意。
张玉低了头,总是发现了关窍,正要说,可这次又争着说了。
“天竺,玉姐,我们欲去那里。”
他们说,那九人缓缓站起,总看着了其中的二人。
“天竺……”
这一声很不确定,张玉迷茫重复,抬头。
视线一过,一一越了四十八人的脸庞,均是期待,沉定。
没一个退缩的。
坐回,那老翁上前,补充,“天竺……离这儿两千里……少则半年多则一年可至。”
人望过,张玉从那满是沧桑的脸上回神。
“我们去!”
“这趟险我们淌了!”
“玉姐,去了天竺拿了棉种再回!否则!”
“无一面对主顾!”
五队长上了前,“此次回了碎叶也是无用,明年这地自是再种,一切有了今年铺张想是能按主顾所计有所收成,少咱五十人也不会出甚大岔子,与其在那浑浑噩噩,保守愧责不如上前一拼!”
“对!那里张沙与陈明已是够了!”
“去天竺罢!这棉好得多!”
“指不定明年这时候就回了!”
“去天竺?”
张玉问。
“去天竺!”
众人回。
“好!那就去天竺!”
张玉道。
四十九条性命系于一身,这背后是五十个乡亲,是碎叶众人的嘱托!
她不敢轻下妄断,可下了,便是刀山火海,这天竺也要一去了!
“王工。”
“在。”
张玉看他,“碎叶那边你去通送,你对这西域境况熟悉得多,咱们这些人里,除了范戍主便是你最走得了这路,你去我们放心,也让碎叶那边放个心。”
“我……”
“王增生,我说你就不要推辞了罢!”
仍是那龙舟会上呛他声的四店,笑,“你今年回去把这事好好说说,明年再带人来,指不定能避过这坑!”
大家笑,王增生也没再推辞,总有人要干这事,他服从命令。
“就去!”
“好!就去!”
往事浮来,再被这风吹去。
四十八人带着入京的资帛去了相反的方向!
他则是等了一日夜的范阳歌,没等到,修书一封留与店家,指不定她来了能看!
在回去的路上,便又是遇沙尘,匪盗,听那贼人洋洋自喜,道在那断壁残垣老窝下得了衣裳!
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那一刻,他便了了,这冬衣不该丢!
这是老天让他王增生戴罪立功!
如今再来那酒楼,已是空无一人。
“王主顾,这曾有家天竺人开的酒馆,酒还不错,就是这老翁人不太勤快,惰得很!”
“年前一次刮大风将他这房子吹倒了,咱们的人说是要他那一口酒,让他在一家酒楼安安心心帮工,有吃有住的,只酿他的酒,谁知老翁一来直接耍了赖!”
“哈哈哈,不错,我阿娘也说过,跟这老头买酒要一手钱一手货!你要是把钱给了他指不定花了就忘了,你再去要酒,什么?哎哟,托罢!”
“就是,这天竺人懒散得多!不比咱们!”
“是啊,那波斯的,大食的,哪里的人都比这天竺的奋进!”
多余的话萦绕耳边,王增生在马上静静听着这些话,一年时光,变了许多,很多有没变。
人还是同样的人,干着同样的事,这棉又该熟了罢,又该运京了罢,他这又回了罢。
从龟兹到碎叶,五日距,成了,携着那千件冬衣翻过沙丘回了碎叶。
一如百日夜前要做的事。
马高高跃起,前方便是那断壁残垣了,立住,太阳高照,秋风袭来,他高声,“这附近有些个破军营!我没见过!”
“可你们之中必有人知其方位,咱们兵分三路!”
“我带人去那西边那儿的军营,一路由主持在此地周围查看,最后一路由刘参府带着往北那路军营!各自小心,沙路难走,不论找没找到,日落西山咱们回这里过夜!”
他看乐明,乐明点头,那刘参府也回了手势,“走!”
王增生也不再言,带了人跃马前去。
风声呼啸,他的心声未尝不是,那徭役的日子不好过,数次逃走,几次鞭伤,身上烙了不少痕迹,可就像这沙漠里的走势,一日夜,百日夜一天天在心上烙得更深。
天边风沙漫际,到了那军营,如预想般,半陷沙地。
“搬!”
石块开,地下,真相大明。
——
十月,秋真的来了,天气骤然好了几天,天空不再是白沉沉的,变得湛蓝又高。
配上这碎叶小城,黄沙,牛羊,以至于巧文一时分不清是否在做梦,真是来这青山绿水的西域游玩的,而不是在这植被荒芜的戈壁开种植园。
若不是如此,她怎么出现了幻觉?
那一行行人,那牵佛的莲车,那熟悉的车队,那一年未见的人。
人渐渐聚集,不止她,十郎,高落,卢其,连张沙,陈明也问了风声惊了过来!
逐渐靠拢,再靠拢!
围上去!
车幕一开,远远相对,竟是熟人。
“王增生!她娘的!快过来看!王增生!活的!”
“王工!你这是……”
千言万语,到了嘴边,终是见着几人,“我回来了。”
巧文看他,没说话。
王增生老了不少,“遇了风沙,衣裳被匪盗劫走,张玉她们去了天竺找棉,我……回来报信。”
“好,明白了。”
良久,巧文回。
“玉姐去了天竺!真的假的!我勒个老天!真是……”
人不知怎么形容,看了张沙,陈明一眼,刚要说什么又咽了下去。
人群末端,那青年一并刘参府,向了主持作别,“大师,事已交代完成,看来此地是有大事要干,我们便不留了,大师真不与我们一道回了?”
“多谢参府关照,不过愚僧在此还有些事未结,不能同道相回了。”
“如此,那大师多多保重!”
他上了马,乐明十礼,“保重。”
转了身,那边一群人在那聚集着,逐渐向前进发了,为首便是巧文。
“大师?”
“可是随王工而来,可要随行?”
身后人不认识他,可知这是和尚,他们这偏辟地可少见如此派头的,那袈裟不见有多少道形制。
乐明笑了,“不必,请城中一引。”
木屋内,十郎,张沙,陈明,王增生坐于前,听此始末,真是令人百般感慨。
言毕,张沙先出了口,“若此,为何无一音讯?”
“便是去了天竺,也不会不写封信回来。”
一片沉默。
“许是那里不好通信。”十郎道,“我曾听师祖说过,她那相交去天竺游历,十四年而回。”
巧文不由看他,眉一讶,再看陈明张沙,心道,老兄你可不敢这般说,十四年,越听越是回事儿。
沉寂之中,门外又一阵忽。
“郎君回来了!”
“郎君带人回来了!”
门被风沙裹挟而来,薛枝出现在门外,摘了帽,其后李双良,其余五队长,众工百人。
薛枝进了门内,见人这么齐有些讶,随即看了巧文,摊了手里帐,“二十五天,十万贯。”
李双良补充,“我的。”
大家看他又回来。
“韩望,通水利。”
一人从身后闪出,白衣布袍,脸上胡茬少许。
“二十五天,需两千人同时做工。”
薛枝也没好到哪去,脸上青茬遍布,神色疲倦,可眼里是闪不去的光,“碎叶城人不够,必要全部而上,我见门外挑水之事,可停。”
他抬头,“修渠,浇棉,不可同时而得。”
气氛和缓,他笑,看着众人,“赌一把?”
巧文挑眉,“拿我这地赌?”
薛枝眼眸暗了一瞬,闪烁,但仍看她,“我没什么能赌的。”
名声,前钱,他都无。
“但我能赌!”
门外,一声!
愣在那儿。
不能动弹。
薛枝笑了,站起,往门外去。
那里,正站了一人,高挑的身姿,一身青衣,剑挂在身,在门廊边,笑着,恣意潇洒。
身后,顾山缓缓而来。
乐明远远侧过,见了这旁,又转了身去,仍往城中。
笑着。
“看来来得正是时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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