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灿阳活泼,碎金子似的铺在地面,跳跃在俊俏郎君面庞指尖,让人的心跟着暖洋洋,莫名慵懒,容忍度很高。
武垣有一种被夸奖了的错觉。
他调侃崔芄的色,崔芄并不否认自己有色,淡定表示自己不仅仅有色,而能不为‘色’扰,透过‘色’之表面看到更多……的他,非常优秀,值得肯定和称赞。
武垣想到了刚刚那口茶。
崔芄的茶不是坊间惯爱煎的那种茶,加姜盐料相佐,醇厚味丰,而是很简单的清茶,茶叶似乎只做了简单的烘焙炒制,既保留了本身清香,又未添加任何它物味道,入口清爽解渴,齿颊留香,如同人置林间,心神骤然安静平和,连初入口的那点微涩,进喉后都化成了甘,回味悠长。
茶如其人。
有想法,有手段,有脾气,还会哄人。
怪不得能把屠长蛮使唤的团团转。
武垣修长指尖摩挲着茶杯沿,慢条斯理:“康氏身体不好,不善表达,与灼娘子的母女关系观感微妙。”
崔芄心有所感,抬眼看他:“过往岁月让她吃了太多苦,她一直在受人照顾,又愧疚于这些照顾,最不想的就是麻烦别人,她从不曾亲手种出一株花,但姜家所有花植,她都如数家珍。”
武垣:“姜家生意能至如今,她查漏补缺,提醒细节的功劳甚大。”
崔芄:“她眼虽半瞎,但心明神清,得知自己病危不治,并不希望儿女跟着担心,故而隐瞒——”
武垣:“且正在思考怎么跟他们告别,能让大家都不那么伤心。”
崔芄:“她以为她瞒的很好,可思虑终是伤感且有痕迹的,灼娘子发现了,却并没有上前责备她为什么不说,而是思考后,想照她意愿,悄悄准备一个告别仪式,包括但不限于纸扎花,过往物,忆陈年,只是想法还没完全构建完成,就遭遇了意外——康氏并不知道这件事,灼娘子死后,她发现灼娘子房间里的纸扎应该会很难过,并以为这些东西可能与灼娘子的死有关。”
武垣:“不只康氏,姜年也这么想。康氏背着人哭,是因为即将结束的生命,灼娘子背着人哭,是因为将要告别亲人,难过又有点无措,只有姜年什么都不知道——”
崔芄颌首:“是。”
武垣盯着他:“你没跟屠长蛮说。”
崔芄:“他又没问。”
疏淡眼神里有一种理直气壮的预料——不说,你不也知道了?
武垣莫名受用。
没错,是别人太蠢。
有些角度并非匪夷所思,是有人脑子木,不往这个方向想。
“不觉得灼娘子不孝?”武垣低眸,“娘还活着,就想着怎么送娘走。”
崔芄顿了下,摇头:“死亡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竟然没有时间告别。”
人都有生老病死,离别在所难免,可大部分离别都太突然,约定的事,展望的将来全部戛然而止,才有了那么多的遗憾,无法慰藉。
他并不觉得康氏想法无法理解,也不觉得灼娘子做的不对,只是……
“没人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来。”
先离别的人,竟是灼娘子。
武垣觉得,崔芄的确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尤其面对死亡的解读。
“——你觉得,这是桩人命案,存在凶手。”
“必然。”
武垣:“野男人?”
崔芄:“极大可能。”
武垣意味深长:“屠长蛮找不到野男人,开始找孩子了。”
崔芄:……
“我只说灼娘子有过生产行为,并未说过她有孩子在人世。”
流产也是生产行为。灼娘子的日常及房间行为表现,并不像一个做娘亲的人。
“灼娘子这些年生活按部就班,圈子固定,若排查不出问题,曾经有亲密关系的男人,无疑是重点,”崔芄眉睫凝着思索,“而这个男人,现在就在长安。”
武垣:“之前却未必。”
生产行为是多年前的事,真有什么藕断丝连,不至于现在才开始纠缠,二人一定是长久未见,长久未见,为什么突然就起了杀心?
崔芄颌首:“观灼娘子行事,利落洒脱,也不算太低调,除了认为曾经这个男人很大概率找不到她,更多的,应该是她对过往并没有愧疚,不觉得做错了什么事。”
武垣眸底微闪:“但这个男人并不这么觉得,他认为她该死。”
崔芄目光灼灼:“杀心这般重,认为她必须得死,又为什么放过了这么多年?”
“——那只能是,以为她早死了,”武垣唇角勾出弧度,“他来到长安,看到灼娘子时,大概也很意外。”
崔芄颌首,眉目端肃。
配着他掩的过于严实,半寸肌肤也不多露的衣领,更显得凛然不可侵犯。
武垣忽又说起枫娘子:“你觉得枫娘子也有一个关系亲密的男人。”
崔芄:“必然,有可能还是熟人。”
武垣:“她其实也有准备告别仪式。”
崔芄眉目平静。
武垣:“你对此似乎并不意外。”
崔芄:“她指间有亲折黄纸才会留下的纸屑和味道。”
武垣:“那你没说?”
“中郎将方才,在碧纱橱吧?”崔芄看着武垣,“应该已经找到了证据?不说,也不着急问我,又是为何?”
当然是死者死因存疑,现场有嫌疑人,又人多眼杂,有些关键细节反倒不方便往外说。
武垣:“你胆子很大——”
崔芄:“嗯?”
武垣突然旋身欺近,手掌为刃,抵在崔芄颈间:“不怕死?”
是方才在巷子里面对追捕也没有压迫感。
过近的距离,过于锋利的眼眸,交缠在一起的气息。
陌生男人的味道,危险又强大,于阳光中弥漫,于阴影中欺近,最终丝丝缕缕,缠绕到自己身上,与地上落下的影子一样,纠缠在一起。
崔芄仰头看着武垣,眼神和唇色一样淡,有疏冽,有冷漠,甚至有一点点意外,唯独没有害怕。
武垣倾身,更为欺近:“真不怕?”
崔芄:“不是你性格。”
武垣眉锋如剑:“哦?我什么性格?”
“我死了,是你的无能,”崔芄看着他,“——我很重要,不是么?”
诸如不久前暗巷的危机,你看不惯我,也要救我。
现在,更不可能随意杀掉。
“不错,你对我很重要。”
横在颈间的掌忽然变的温柔,轻轻抚过年轻郎君过于严实的领口,替他拂走不知何时沾到的桂花,武垣笑得意味深长:“所以乖乖的,别作妖,懂?”
崔芄懂。
欺近的距离,漫不经心的戏谑,别有所指的挑逗,对方看起来像个浪荡子,实则从始至终,眼神从未迷蒙过,始终冷静,可能觉得他有趣,但并不会为他蛊惑。
手段和内心,是两回事。
这便是武十三郎。
崔芄睫羽微动:“十三郎的威胁,应该不仅仅是口头这两句?”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带劲。
武垣弯了唇:“半年前,靖恭坊来了个小乞丐,和别的小乞丐不一样,他有名字,叫桑七,十一二岁,半大小子,胆子大,脾气比胆子更大,明明有脑子,却不爱走正道,就喜欢撒泼耍赖街溜子那一套,软硬不吃,谁的账都不买,滑溜的像条鱼,而你崔芄,于十日前延兴门入长安,无有长安人脉,连赁房子都得打听名声好的中人——能让他收你东西,给你递你想要的消息。”
崔芄平静:“一个小乞丐都能知道的事,官府想知道更容易,应该不犯法?”
“当然。”
武垣退后两步,阳光下的笑脸亲切极了:“我应该还会在你这里看到他?”
崔芄静了片刻,方道:“他受我雇佣,偶尔会过来帮我打扫院子。”
武垣满意了:“记住了,别坏我的事。”
他转身离开,兜头扔了件外袍过来,罩在崔芄身上:“不必急着还,最近我不归家。”
是一件带着软毛领的披风。
崔芄之前没看到武垣穿在身上,或许他没穿,随便放到了椅子后,或许他也不是穿着来的,等待的过程中无聊,翻墙归家拿了一件,现在扔了过来。
披风有些大,罩在自己身上几乎要拖地,褶皱很明显,该是从未上过身,领子上细细白毛茸,很温暖,也有点?。
穿堂风袭来,崔芄情不自禁的扯紧了些。
他不知长安秋日这般凛冽,午后阳光是真的暖,风也是真的凉,早晚能冷的人手想缩到袖子里,一点也不像蜀中,连天气变化都是温和的……
冬衣,他还未来的及置办。
崔芄转身,已看不到那个高大身影。
怪不得顶着鬼见愁的名声,也能在长安混的风生水起,拥趸者众,这人靠的不独是太后宠爱,他心细如发,见微知著,手段雷霆威慑,亦有体恤下属之心。
这便是武十三郎。
他原本打算好好结识此人的,奈何……
也罢,这样认识也不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你对我很重要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