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金佛溅血

城西郊广陵寺,庙宇藏于翠峦,飞檐隐于林中。

寺内空寂,仅一少女携随仆双手合十捧香而立,举至眉间的焚香随风飘摇,院中菩提叶皆沾染其中。立香入炉,二人行至大殿,轻跪于佛像前,俯身叩首。

方丈轻敲木鱼,击声短促而有力,倏地传入少女耳膜。

戴凌从如坠深渊的失重感中陡然惊醒,猛地睁开眼睫,空洞的眼睛半晌才缓缓重聚焦点。面前尽是寺中蒲团之上的纹路绣线,成股的檀香窜入鼻腔,少女身姿猛地一怔,下意识抬头望向前方,金身佛像低眉垂目,慈眉善目地同她笑靥致意。

悬窗透出的天光照亮佛像慈悲一隅,戴凌此刻却只觉冷汗覆背。

佛首之上层层红绸倏而垂下,在戴凌面前幻化成一行字迹。

戴凌扶额苦笑,趁着起身时大手一挥打散阴魂不散浮在自己眼前的字迹。投送也不挑时候,谁家低头礼佛时会被魂穿啊?

“请姑娘完成给男主和恶毒女配牵红线之任务。”这次比上一世的港片繁体还多了行书的笔锋笔力,短短二十个字都带上文绉绉的气韵——我的神仙祖宗,这又是谁家的古风小生堂堂来袭。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苍老的声音含混着从一旁传来,戴凌才注意到大殿一侧跪坐的老僧。规律敲击的木鱼声跟随指尖的佛珠停顿,老僧缓缓睁开双眼:“姑娘可有兴趣听贫僧言?”

戴凌奇怪:“你认得我?”

说话间寺外轰然传来巨响,引得主仆二人向外望去。

“我们马车尚在寺外!”一旁的丫鬟急切道,“姑娘,我先前去查探。”

说着便要向外跑去,戴凌却陡生一股不安全感,拉住人的小臂叮嘱道:“小心些。”

殿中只剩她与老僧二人,戴凌转头,老僧已捻着佛珠在一侧檀木桌前静坐,右手微伸,作邀请状。恭敬不如从命,戴凌自若走去,抚裙端坐。

“得胜之时讳祭佛,每逢今时之日只有姑娘前来我寺,贫僧自会记得。”

戴凌点点头,有些心不在焉。她初来乍到,怎知前主为何前来,更不知晓今天是什么节日,她连自己在这一回合里的名字都还一问三不知呢!

况且她堂堂党员,生在国旗下长在春风里,自幼不信这些。

老僧似是看出她之所想,但笑不语,只伸手弄墨。半刻后,将墨香未干的字条推至别处晾晒,歇了笔和蔼道:“姑娘可知方才偈语的下半句?”

“……远离……颠倒梦想?”戴凌不确定道。

老沙弥开怀,悠然道:“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这又是哪一出?不是,大爷你说清楚啊!我也是第一次演古装戏,别这么神秘行不行?

戴凌不解,追问的话却被他打断:“姑娘,请收好你的物什。”

少女口中话语一顿,顺着老僧指向朝自己这一侧的桌上看去——

三条红丝带端端摆放在眼前。

戴凌一惊,瞳孔骤然放大:“方丈你——”

倏然间,一黑衣人踉跄跌入殿中,身形将开扇木门直接撞倒在地。戴凌陡然一惊,纵身而起,看院中一行人正直闯大殿而来,顾不得多想,缩起身子狂奔至金佛身后。

佛寺的沙弥如何赠予这三条红线?他难道知道什么,又或者只是来送道具的NPC?

变故突袭,一阵打杀声在前殿响起。戴凌躲命没有回头观察的闲隙,直到摸索到金佛之后层层垂下的红绸之中才得以喘息,回过神看到老僧仍端坐原处,急忙打手势让人躲过来。

后者却不动如钟。

眼看刀光激烈逼近眼前,戴凌顾不得其他,只能先缩起身子往后躲了躲,把自己隐在红绸中哀天叹地。

能不能至少穿到个法治社会啊朋友,我们现代人很惜命的!我只是要给男主和女配牵红线,牵错了红线要把我投送到下个回合,那也没说还没等当上月老人先挂了的话还能不能穿下一个啊?任务没完成还能把我送回我电脑前吗?

浓郁的血腥味渐起,掩过庙宇之上浸染的香火气。刀剑相向的金属碰撞声停歇片刻,戴凌屏息听着殿中响动,伸手将发间摇晃着珠穗的金钗取下握在手里。

她悄然掀起里层红绸一隅,隔着稀疏的纱账看向外侧。

只见三只着平民常服的蒙面客呈包围态势持刀与黑衣人对峙。

“魏大人何故反击致此,我家主子不过是请您前往府中进茶一叙。”

黑衣人闻言一笑,操着沙哑而低沉的嗓音回:“既是如此,我总要先知晓你们主子是谁吧。”说时扯下面中围巾露出样貌,戴凌心头一喜,身子微微向前。

这不是贾文光贾老师吗?大咖啊!早些年武侠剧风靡,贾文光作为中流砥柱出演了不少重要角色,近些年回归家庭息影有一段时日,但戴凌作为全职专业视频剪辑师,对经典影视题材剧情简直如数家珍,没想到还能遇见!

“大人无需着急,等入府之后自会明了。”领头人左右示意,“上!”

贾文光眼神一凛,挥剑防御,同人缠斗起来。

人数悬殊,方才放倒几人已花费不少精神,对方又显然有耗尽他体力之意,数招下来躲闪速度明显迟缓不少,一时疏忽左臂便被利刀砍出一道口子。他无暇顾及,迅速转身避开身后袭击。

困兽之斗,千钧一发,戴凌心中闪过一遍他饰演过的角色无果,来不及再多加思考——不管了,贾老师应该还没演过反派吧?随即猛地撩开纱账,挥手将发钗向一位脖颈刺去。

“快!趁现在!”少女清冽的声音如同古刹飞檐系着的铜铃。形势突变,黑衣人闻言剑法在半空一变,直指二人命门。

转瞬之间,殿内重归平静,只剩刀柄砸在地上清脆声响和生者剧烈的喘息。

戴凌双手颤抖,抚上自己脸颊处被渐染的温热血液,不敢置信地看着一片鲜红。黑衣人俯身熟稔地搜查死者身上有无查证身份的标志,摸索到一记玉石令牌,他微眯双眸,迅速收入袖中。

戴凌被面前人犹疑打量的眼神唤回心智,慌忙道:“贾老…呃……你伤无碍吧?”

中年人轻轻颔首:“多谢姑娘,无碍。你刚才唤我贾——”

“姑娘!姑娘!”殿外传来丫头焦急的叫嚷,磕磕绊绊奔来的身影打断殿中的谈话。

此处不可多留,他话锋一转,抱拳致礼:“这份恩来日必报,姑娘,后会有期。”

不给戴凌反应的时间,纵身从大殿一侧敞开的悬窗一跃而出,再不见踪影。

海月遥遥望向自家小娘子的一身白衣,急切地跨进殿内,却被眼前的惨状吓退三步,扶着门柱才堪堪稳住身形。

少女的尖叫让戴凌回过神来,纤长的脖颈僵硬地转向声源。她面上血色未净,一身素色长裙,淡紫色的披帛垂拖在地,手中仍紧握着金钗步摇,尚未干涸的鲜血从钗尾滴落。

活脱脱一位地狱罗刹边走来的杀神。海月强忍尖叫,鼓足勇气才敢走向她身旁。

戴凌这才发现身边的海月好似也是古装剧中自己熟悉的面孔,试探到:“你是——”

海月以为自己主子惊吓过度,急切道:“奴婢海月啊!姑娘您怎么样?”

“你是演员吗?”

海月不解:“什么?”

同之前几个剧情里出现的熟悉面孔一样,他们并没有演员自身的意识层,只是身为一个角色的形象生活在剧情中。戴凌试了多次,还是不肯死心。

最开始的小成本校园剧都是新人演员班底一般,第二部种田剧不在自己涉猎范围,第三部的悬疑和这部这么大制作的古装剧她戴大剪辑师绝无可能漏掉少看。莫非真不是电视剧而是小说?那碰到的这么多知名演员又算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戴凌摆摆手,和海月依偎着向殿外走去。

“等等。”戴凌的脚步一滞,转头望向角落的木桌。那老沙弥已经仰倒在座椅上没了声息,胸口处缁色的衣料被血染成大片的乌黑。戴凌深深呼吸,紧蹙双眉。

忽地院外菩提被阵风吹得簌簌作响,随即穿堂而过,掀起一股难捱的血腥气。木桌角落处一张字条飘然而落,戴凌俯身拾起。

方才的墨迹已经干涸,白色宣纸上只力透纸背的两行偈语——

既知身是梦,一任事如尘。*

分明是盛夏七月,竟是如坠冰窟。

宣纸一角被她手中的血迹浸透,阴晕处一片暗红。戴凌走出殿门时,转身望向端坐正中的金佛,缠斗中的血迹泼洒在佛祖面颊,它仍眼神悲悯,唇带笑意,静静地俯视着一切发生。

广陵寺建于高处,马车不可直达,尚需走一段石阶。海月搀着戴凌正欲迈步,却被人制住手臂牵回来:“我们不走原路,从这边下去。”

戴凌指着一边的小径。寺内方才发生过血案,难免有埋伏,还是小心为上。

山路难行,小径未铺石子。戴凌一手掀起裙摆,一手握着细绢擦拭脸颊与掌心的血垢。

“你方才说你叫海月,我呢?我叫什么?”

戴凌心底咒骂第八百回这狗屁系统只管生不管养,抬手给人乱扔一个世界观里什么前情提要都没有,故事背景不灌输、人物小传不写好、任务节点也不明确,最关键的是金手指到如今她也还没发掘出来。剧情介绍要靠自己触发,开局就玩刺激。扔下三根红线和一行字就再没声响的没用东西。戴凌咬牙切齿,但面上也只能一步步试探着问。

海月被她的反应吓破胆子,颤声道:“……?姑娘您……都不记得了?”

是不记得了,但不是因为刚刚命案的应激反应,而是压根没机会记得。实话说出来怕把孩子的心理承受能力直接击碎,戴凌只得顺坡下驴应下来。还行,这一遭至少不用和上回合一样找辆开三蹦子的大叔给一百块钱伪造车祸现场装失忆了。

夏怀夕,元贞十一年九月廿一生于褚国都城安京,其父夏天无为太常寺卿,官至正三品,又因医术极受当朝那位信任而再上一阶。发妻早亡而伉俪情深誓不再娶,于是偌大府邸人丁寥寥,竟只她同年迈老父相依为命。

说起老爷,海月嘟囔道:“今儿老爷才说姑娘您难得出府,他今日又恰巧去南城挑些新从江南来的药材,时间赶得及便一道儿去南城市集赶团结日的篝火去。结果竟碰上这档子事,万一真的落下毛病,姑娘怕是又有一段日子不愿出门了。”

“我平日素不爱出门?”戴凌问。

“是啊,姑娘不爱同生人交谈,从小身子又弱,很少出府。老爷一直希望您改了这毛病,才不胜其烦每次都差人叫您,但十次有八次您都会一口回绝,也就像今儿一般的特殊时日才会愿意走动。”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从小体弱多病的废柴自闭女主角,那按原剧情走向又该如何邂逅男主呢?戴凌大脑飞转,不经意微蹙秀眉。

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先婚后爱?赐婚?!

从自己这边找不出线索,先找男主试试呢?

“我如今也一早到了适婚年纪,可曾有相配人选?”

海月一愣:“姑娘怎么问起这个?”

“姑娘先前对婚事并不上心,您又是老爷的独女,这些年虽说上门媒说的也不少,但老爷的意思您方才在午宴上也听过了,只要您不愿意,多在府中留些年岁也都是行的。”

“那日奴婢还听老爷身边的小厮说道陛下问起您的婚事,不知怎起了说媒的兴趣提了些世家公子的名字——”

“有哪些你可知?”夏怀夕急切问到。

说话间二人已经行至马道旁。广陵寺落于京城城郊小镇旁三里处,不甚偏远,马道来往人也偶尔三两,此时正有三人围至一辆马车前,戴凌和海月小跑着到十步远处,果真倚在车边的马夫已一刀毙命。

海月深吸一口气,后怕道:“得亏方才还未出寺便听到刀剑声响,我察觉不对寻了刻碑躲至角落中未下来查看,否则……”

都是久居闺阁的女儿家,戴凌捏捏人的臂膀聊表安慰。

“这是又有山匪?”

“山匪盗贼怎会如此胆大,直指京都?约摸着又是刺客追杀,听说最近京城可不太平。”

“自那四殿下归京后,城里城外不是总出这档子事吗?早听闻四皇子命犯天煞——”

“那倒未必,四皇子没回来前也没少有啊。”

“快停嘴吧!宫闱之事,怎可妄议!”

围观群众窃窃私语,戴凌若有所思问旁边人:“四殿下?”

“四殿下是衡王钟廷璋,上一年才刚刚归京。”

“钟廷璋,钟廷璋……”戴凌抵着下巴默念。

突然,她瞳孔一缩,紧紧箍住身边人的小臂:“你方才说今天是什么日子?”

海月被吓得怔在原地,结结巴巴道:“团……团结日?”

团结日,篝火,四殿下钟廷璋,夏府独女夏怀夕。

记忆深处的画面被撬动一角,横冲直撞出现在她眼前,剧烈燃烧的金黄火焰映在她乌黑的瞳孔。

戴凌猛地向前奔去,只留疾风带起的裙边。

坏了。

*出自《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出自《十月二十六日三偈》[宋] 范成大

初次见面,感谢观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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