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地府

嘀嗒”,这是血落下的声音吗?顾屿茫然地想着,头痛欲裂,睁开眼却只得一片漆黑。

他不记得自己昏睡多久,更不知此刻为昼为夜。目不能视,其他感官却敏锐了许多。

顾屿伸出手试探着向前摸索,空无一物。莫名的凉意自脊骨向上攀爬,是一种被未知窥视后产生的恐惧。

顾屿颇有些颓丧地坐在原地,琢磨自个儿是生是死,不知不觉间念叨出声:“……虽说祸害遗千年,但我这自万丈高崖跃下没死透实在是说不过去……不对,难道我已经死了?”

这么想着,他下意识地抚上胸口,本应有着剑伤的地方此刻却完好如初。

顾屿怔愣一瞬,旋即醒悟过来,嗯,看来自己的确是死了,现下的感知意识大约只是零星残留的记忆罢了。

顾屿平静极了,觉得自己虽然生的不伟大但好歹死的光荣,临死了还能倒打那帮傻子一钯,也算没白活。

黑暗在寂静的加持下愈发难熬。若有若无的窥视似乎仍在附近。

顾屿厌恶极了这种被当作猎物的感觉,遂秉持着反正死都死了你还能把我怎么样的理念,开口忽悠道:“不知阁下隐于暗处窥探是为了何事?人既已至,何不光明正大现身一叙。凡阁下所问,顾某必坦言告之。”

……才怪。

一阵沉默。来者饶有兴致地瞧着顾屿自说自话,似乎并没有参演这一场独角戏的打算。

顾屿仰着头四面环顾,确认得不到回答后便决定在沉默中爆发,张口欲言时却被一道声音打断:“……名字?”

声音冷冽如冰,又带着不以为然的懒散,隐隐透着些戏谑的意思。是个女子的声音。

但不一定是女子。

顾屿对此深有体会,毕竟自己也曾伪装成女子声线骗人利己,此刻不免在称呼上有些踌躇,纠结片刻道:“顾屿。岛屿的屿。敢问姑娘芳名?不知何故来此?”

无论来人是男是女,既以女子声音示人那就无论身心是否是女子,必然是有志向做女子。顺应一下总没错。

来者轻哼一声,转瞬便自藏身处行至顾屿身前,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了然道:“喔,你果然瞎了。”

而后收回手不甚在意道,“你是死了,只可惜死前尚有执念未消,无□□回转世。那群鬼差没办法,只能将你送来罗刹道——”

有意停顿一番,又咬牙切齿道,“干苦力。”

顾屿淡定地想,得嘞,天塌了。

做人时要给旁人当牛做马,做鬼了还要给别的鬼当牛做马。

这世道欺人善,顾屿觉得他最好现在躺回去再死一次。

不知何时,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搭上了他的肩,顾屿莫名打了个寒噤,冷,寒意自四肢百骸传至心脏肺腑,冷到心悸,冷到令人绝望。

纵然他再怎么想死,身体仍有御敌的本能,他伸手按住那只冰冷僵硬的手,深蓝色灵流汇出体外,刹那间燃作黑色火焰扑向身后鬼物。

凄厉的叫声只得一瞬便随着鬼物一同被焚为灰烬,簌簌落地。

顾屿收回手,松了一口气,抬头“看”向来者,温声道:“姑娘没受伤吧?这鬼物行踪难测,虽说在下出手击退一只,却不知其后又有多少鬼物将至此处。

眼下顾某无法视物,只能劳烦姑娘先带在下离开此处,再做打算。”

燕鹤青看着眼前云淡风轻斩了鬼物的瞎子,心情有些复杂。

这人只单单一个魂魄就有如此强大的灵力,原身必然实力强劲。观其年岁不过弱冠上下,若能重返人世,必有所成,想来于自己也有助益。

既如此,本就算被强制捆在一处的蚂蚱,帮携一下倒也无妨。

思及此处,燕鹤青总算心情好了些,打了个响指,声音放缓些许:“公子不必担忧,方才鬼物是应吾召唤而来。本意只是想借它的力量将顾公子带去别处,并无伤害之意。”

言毕,顾屿又感到彻骨寒意自背后传来,与方才同样枯瘦僵冷的手搭上了肩膀。

本能快于思考,下意识间黑色火焰再度燃起,鬼物又一次被焚作灰烬。

双方沉默片刻。顾屿真心实意地道歉:“……姑娘,抱歉,手太快了,我也管不住。”

燕鹤青看着地上两堆灰烬,压下自己想揍人的冲动,语气僵硬地安慰他:“无妨。”

鬼物死了,但路还得走。燕鹤青伸手扶住顾屿的一边臂膀,将人拉了起来,趁此间隙手指微微一动,向他身上洒了些许粉末,才在心中真正表示无妨。

顾屿站起身,一时只觉头重脚轻,兼之看不见,只得随着燕鹤青亦步亦趋地走。

他暗自思忖这“姑娘”体型高大,同自己也未必差了多少,想来必是一位有做女子的志向的男子,不由得肃然起敬。对这位“姑娘”多了几分好感,主动开口攀谈。

谁知这“姑娘”是个高冷范,从问三答一到问五答一,再到问十答一,最后干脆直接一言不发,任顾屿如何旁敲侧击也只当作耳旁风。

彼时燕鹤青厌烦地瞪着身旁叭叭的人形噪音制造机,手中刀都出鞘了一半,恨不能立刻把这玩意捅了让他再死一次。

然而愤愤良久,终究还是将刀收回了鞘。

罢了,既然要来我的地盘,何愁没有时间和方法收拾他。燕鹤青咬着牙说服了自己,暂且只当自己已经死了。

从厌烦到麻木,又从麻木到呆滞。堂堂一方鬼主还没回到自己的地盘,人就已死了一半。

混蛋!燕鹤青骂了一句,这个顾屿果然是个混蛋!!!

近日阎浮城很热闹。

热闹的源头来自于北城鬼主燕鹤青。据众鬼间口口相传,在不久前百年一遇蚀月之夜,燕鬼主她神威赫赫单枪匹马杀入迷渊,为护美人斩尽迷渊恶灵,终于抱得美人归。

只是这美人姓甚名谁,来自何处,是男是女都无从得知。一时间众说纷纭。

上一秒穷鬼信誓旦旦保证他亲眼所见那是个如花似玉身姿曼妙的娇软美人,下一秒就有饿死鬼反驳说那分明是个面如冠玉惊才风逸的俊美男子。

争论不休间,一旁醉倒的酒鬼笑着打断他们,打了个酒嗝,结巴道:“都……都不对,我……我亲眼瞧见的……,那是……个比美人还漂亮的男人……嘿嘿……一个漂亮的男人。”言毕下一刻就又昏睡过去。众鬼俱不以为意,依旧吵嚷不休。

北城鬼主府,璇玑厅。

燕鹤青身著绣金玄袍,单手支颔坐于主位,心不在焉地听大小鬼侍禀报着诸项事务,面无表情地随机回几句嗯,知道了,够了,好,行,你们看着办。

回答的字数逐渐由多至少,显见已是不耐烦至极。

坐在左侧的鬼侍首领见状,微微叹了口气,抬手屏退左右,行至庭中央,开口道:“鬼主总该用些心处理此间事务,如若一味行事荒唐,不免落人口实,眼下您新即位不久,理应小心谨慎些。”

燕鹤青抬眼看向那面上写满关切之情的鬼侍首领,屈指敲了敲桌案,似笑非笑地答道:“事有轻重缓急之分,方才一众鬼侍禀报均为寻常纠纷事,本尊既为一方鬼主,断没有事必躬亲的道理。

首领既任职多年,想来于如何应对这些事轻车熟路,你代本尊处理了就是。”

这一番话说到最后竟带上些许笑意。

鬼侍首领虽笃定这新任鬼主不敢拿自己怎么样,此刻也不得不跪了下去,俯下身答道:“属下不敢。”

“不敢?……喔?”燕鹤青挑着眉,依旧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缓缓站起身来,“本尊竟不知首领还有不敢为之事?”

她那漂亮地近乎妖孽的面容带上了些许嘲讽笑意,愈发显得姝色无双,犹如一株吸饱了鲜血的艳丽毒物。

只可惜植株亭亭,却是不详。

燕鹤青行至那跪着的鬼侍首领面前,笑意愈发深重,声音寒凉:“在其位谋其政。首领既可为前任鬼主做好这些事,那现下自然也可为本尊去做。

还是说,首领你对本尊其实心怀怨怼,不愿为本尊效力?”

她负手而立,沉默片刻,轻笑一声道:“想我修罗道众鬼何止千千万,从中挑些想脱离苦海的良才想也不是什么难事,首领不愿做的事自然有旁人愿去做,首领不愿效忠本尊却亦有旁人愿表忠心。

是以事到如今,还得劳烦首领最后一件事——让贤。”

说完,手腕间寒光一闪,一瞬间斩魂利刃携着深紫光晕没入那鬼侍首领颈中。

鬼侍首领蓦得瞪大了双眼,刹时乌紫色的血自口鼻中喷涌而出,痛楚若烈火般煎熬着肺腑,他不可置信地呜咽叫出声:“……你……若…杀了我……,吾…主………必不……饶你,你…这个…毒……妇,……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挣扎了不过半刻,形体自伤口处开始消散,化为缕缕尘烟。

燕鹤青俯下身,同他充血的双眼对视着,笑的极尽天真:“多谢夸奖,承你吉言。”

又旋即收敛了笑意,向闻讯赶来的鬼侍冷声吩咐道,“有鬼侍妄图行刺本尊,事出突然,首领大人一心护主,不幸魂陨。”又回头瞥了一眼那正在消散的躯体,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就以最高礼遇厚葬。”

一众鬼侍明知此事蹊跷,却均不敢询问,只得齐齐跪下应声答是,草草收场了事。

阎浮城,桃叶渡。

作为城内有名的鬼界食肆,每日鬼来鬼往,一应的车如流水马如龙,铜灯中青焰燃起昼夜不息。

食肆隐于枯木衰林,鸟兽纵横,不时有夜枭自枯林中振翅而起,鸮啼鬼啸之声不绝于耳,繁华景下掩得是一片凄凉意。

食肆内桌椅倒勉强称得上齐整——如果忽略其上堆积如山的灰尘的话。有鬼魂充作店内伙计四处飘荡着为客人们上菜——真难为他能托住菜的重量。

客人们倒是一如生前划拳喝酒,吵吵闹闹,叫嚷着听不懂的家乡话,兴起处或大哭或长啸。

……好吵。

顾屿坐在临窗的桌旁,听着那些不得轮回的鬼魂们吵嚷,这才有了些自己真的死了的感伤。微微叹了口气,转头“看”向了桌子对面的鬼:“兄台携我来此,不知有何指教?”

.

无人应答。

唔,看来兄台不太乐意回答这个问题。思索片刻,顾屿悟了。

他还活着的时候见过有些人喜欢别人先套个近乎再问正事,想来这位兄台也不免俗,遂从善如流问道:“方才是顾某失礼了,请教阁下姓名。”

对面的鬼沉吟片刻,颇不情愿答道:“乌归。”像是怕被误会,又赶忙补充了一句,“我叫乌归。”

声音粗犷豪迈,震得桌子房梁抖三抖,一时间灰与烟尘俱飞,呛得一众鬼怪连连咳嗽。

顾屿抬手挥了挥袖,将面前灰尘拍散些许,赞赏道:“好名字!想来此名之义在于寿数无尽千万载,足见起名人之用心良苦以及对乌兄你的期许之深。”

他又神神秘秘地凑近乌归,低声说道,“实不相瞒,顾某未入宗门前其实姓王,于家中排第八。同乡人都按此称呼我。

乌兄,由此可见你我实是缘分匪浅,五百年前是一家啊,既如此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乌兄啊,我跟你讲……”

这边顾屿越讲越欢喜,那边乌归越听脸色越青。强忍着怒气,攥紧了拳头,心中不断默念:他是北鬼主的鬼,北鬼主的鬼,动不得,动不得,不生气不生气……

念叨到最后,这粗犷大汉不禁悲从中来,哭声震天响,鬼主啊,这小子他也太欺负人了啊。

食肆内一时安静得出奇。只余乌归哭声绵延十里,余音绕梁不绝于耳,闻者立晕见者捂耳。

顾屿伸手堵住耳朵,有些心酸,有些忧郁。

乌归兄这样定然是长期未得到过旁人关注与赞赏,此刻有人对他好了一点,便忍不住要将内心滔天的委屈哭诉出来。

顾屿深深叹息,隔着桌摸索着拍了拍乌归的手臂,想给他一丝安慰。

效果立竿见影——乌归由号啕大哭转为崩溃号叫。

不少鬼不堪其扰,叫骂着冲出了食肆。待到乌归哭声停止,整个桃叶渡已空无一鬼。

乌归用袖袍擦了擦眼泪,两眼肿如桃,只余一条缝,衣襟亦被泪水打湿大半。

他嘟囔着:“乌是何首乌的乌,归是当归的归,名字是北鬼主起的,寓意我投身药理救死扶伤,不是乌龟!”

顿了顿,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眼放光彩,自信道,“其实我还有另一个名字。”

他期待地看向了顾屿,脸上写满“快问我”三个字。

顾屿虽看不见,但还是相当捧场:“是什么?顾某相当好奇,乌兄告诉我吧。”

乌归满意极了,一拳砸在了桌子上,朗声道:“我还有个名字叫元绪!”

桌子应声四分五裂,顾屿面不改色地夸赞:“元兄好气魄!元绪为至尊至荣之称,元兄前途必不可限量!”

乌归哈哈大笑,心中终于满意,这才想起尚有正事,语气严肃说道:“北鬼主让我来此为公子你解释修罗道一事。”

顾屿闻言明了,北鬼主大约就是那个扶自己出来的有做女子志向的男子,是他派来的人啊,随口应了一声道:“乌兄请便,顾某洗耳恭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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