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郁但不惹人腻烦的典雅味道弥漫鼻腔。
夏安之回头,余光瞥见袭向后脑的实心木棍。
她抬臂格挡,可不等骨肉触碰木棍,她的脑海猛然窜过电流。
酥酥麻麻引起干呕,眼前的景象扭曲变换,喉管被迫收缩,挥棍者的身形愈发模糊。
意料之中或意料之外的疼痛并未出现。
叮铃——
铃铛在身后响动,凉风吹落的树叶从夏安之脸庞划过。
她抿着唇,耳朵里轰鸣一片。
一步之遥的圆环状坑洞安然无恙,无人留下一丝一毫的其他踪迹。
夏安之重新回到绿意盎然的巫茫山森林,她第三次站到进山下车处。
摸摸耳后,不合时宜的温热刺痛侵蚀冰凉的指腹。
扭扭脖颈,转转肩膀,躯干的酸疼疲惫像凝聚在手心的冰霜,碰的着、看得到,却无法用视线与体温顷刻化解。
咔、咔——
夏安之拉伸腰腹,鞋底踩上树枝树叶。
干呕并未得到缓解,她朝脚上看,瞄见漆黑的鞋跟边缘,挂坠微微湿润的黄色泥土。
那是草丛带出来的。
方才的一切不是鬼怪执念幻境,亲身经历过的痕迹还在湿哒哒。
可她为什么突然回到原地?
周围为什么仍旧是离开前的样子?
就连她抚摸过的坑坑洼洼痕迹都未曾有一毫米的不对称。
抬手摸摸后脖颈,没有疼痛与污渍;曲指拉开衣袖,没有浮现淤青,就连高科技布料都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这是什么副本机制?
夏安之鲜少接触全息游戏,新奇且惊悸的新视界竟让她久违的心潮澎湃。
她搓掉指尖干涸的血液斑块,浓郁典雅的未名香味又飘进鼻腔。
熟悉的味道带来神经系统的麻痹,肢体僵硬不受控的一秒钟,夏安之差点轻笑出声。
方才总在否定是赛博鬼打墙,现在看来,说不准就是赛博鬼打墙事件。
游戏反复重置的手段,第一次经历总还是稀奇,燃烧的胜负欲激起好胜心,既然短时间内无法主动破开游戏副本,那就玩一玩吧,就当是公费探索新世界。
夏安之配合的朝前走,思绪被熟识的古遗迹景色无声牵引。
耳熟的重物击打响彻两秒,她眼前出现结伴的小个子男性。
草丛缝隙中的他们说说笑笑,偶尔不甚在意地挥动几下农具。
腥锈味道若隐若现,氧气逐渐浑浊。
夏安之于草丛蹲下,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挪移身躯。
脚下土地愈发泥泞,大衣下摆缓缓擦过一人高的绿植。
她抱住背包,绕到男性们的视野盲区。
短短三米距离,她调整几次体型姿态,缩到一棵老树后。
接着,夏安之望见方才草丛中的位置,出现一位穿着发黄布衣的年轻女孩。
女孩个头不足一米五,瘦瘦小小,衣服灌风,她摸摸黝黑且泛出青紫的手腕,手指握紧三掌长实心木棍。
女孩环视一圈,朝泥泞的土地踩几下,推开草丛往招娣小卖部走。
小卖部亮暖黄烛光,窗户缝隙透出半根红烛,烛芯摇摇晃晃,极不稳定。
忽地,木屋内传来争吵,红烛上的火焰骤然熄灭,十几岁的女孩抱着木棍,蹲坐在木屋门前,她听屋内争吵、摔东西,颤抖地抹去面颊泪水。
夏安之旁观一切,呼出口气,视野出现一角黑色盖布。
“哪里来的外地人!”男人背着小腿高的巨大竹筐,卷一身腥锈味道,遥遥地指向树后。
树干后面,露出一缕柔顺发丝。
微风宜人,男人话音落下前,夏安之转身准备重新藏匿;挪动时分,鼻尖传来熟稔的浓厚典雅味道。
视线模糊前,右手边传出奔跑脚步声。
夏安之隐约察看到一角雪白的蕾丝裙边。
-
第四次站到进山下车处,夏安之兴致冲冲地整理仪容仪表。
她立得笔直,鼻尖浓厚典雅的清新味道引得她再次肢体僵持。
夏安之的视线略过郁郁葱葱的森林,聚焦到亮着暖黄烛火的小卖部木屋。
木屋窗户留了缝隙,争吵中,门前哭泣的瘦小女孩以沾满泥土的掌心,紧紧地捂住棕黄混黑的短发下小小的耳朵。
夏安之顺着树干攀爬,三两下抵达古老树木的最顶端。
宽大且茂密的树冠枝叶,轻轻松松遮挡通灵师小姐的身躯。
微风阵阵,树叶飘落几片,树冠下的土地附近,一位身穿白色蕾丝吊带长裙的貌美女孩不规律地抽搐。
女孩蹲在树根与草丛交界,地面的不平整勾勒出一块半人高的坑洞。
女孩沾染黄土的衣摆扫过潮湿的绿草,她抱紧粉色的皮质珍珠链条挎包,细长的绑带高跟鞋水钻闪闪。
一阵风,掀起女孩柔顺乌黑的茂密长发。
“哪里来的外地人!”个子不高的男性穿着古遗迹布衣,单手拎起巨大的竹筐奔跑而来。
哐哐——
竹筐晃晃荡荡,黑色盖布被风掀起一角。
露出白骨的血肉从对面树干一擦而过。
穿白色吊带长裙的貌美女孩哭泣、尖叫,她手脚并用爬出坑洞,高跟鞋歪歪扭扭滑到青紫肿起的脚踝。
她一下不敢停,抓着包一瘸一拐朝前奔。
发顶破烂一半的绿叶随着女孩的动作变得晃晃荡荡。
高跟鞋触地的动静声响不一,女孩深一脚浅一脚地扑进一人高的草丛。
她以为那是救赎,却不知另一头等待她的是一间有些年头的木屋。
“坏了!”夏安之轻叹。
她伸手折下一节弯曲树枝,以尖端瞄准竹筐肩带。
夏安之身体前倾,手臂微勾,在树枝挥动一半时,瞧见无论如何都甩不掉的蓝光面板。
【玩家夏安之,黄牌警告一次。】
【玩家不得阻拦副本应有剧情,请合理补全“老爹古董店”的故事,请探查古董店背后的秘密,完成属于您自己的剧情线。】
蓝光面板乍然出现,夏安之胸腔赫然疼痛,针扎般的感受抽离肠胃活动,她头痛欲裂,呕吐感直冲咽喉。
她僵持举动,眼睁睁看女孩踉踉跄跄跑出一人高的草丛。
女孩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冲到小卖部门前,她看一眼门前蹲坐着的瘦小女孩,抬手拼命捶打贴着“福”字的木屋正门。
白裙女孩:“救命!救命!”
白裙女孩:“求求你们开开门、开开门啊!”
“我遇见、遇见杀人犯……求你们帮我,”白裙女孩哭嚎,扭头看一人高的草丛,“我家里很有钱的,你们要什么都能给你们,求你们让我躲躲我好不容易才跑出来的……”
她原先精致非常的美甲,如今断裂一半,干涸的血斑之间渗出新的血渍。
锤门的声响不算很大,女孩脸色苍白,恐怕剩下的力气没有多少。
夏安之听见她凄厉地哭喊,身体僵持,无法移动分毫。
挣扎不动的身体因焦灼滋生汗水。
夏安之似乎听到开门响动,似乎听见白裙女孩感激涕零地致谢。
紧接着,木门仿佛上锁,草丛里的“他们”瞧见木屋关窗。
“就她那种外乡人,肯定跑不远。”
“草丛里根本没人!她说不定是跑进老徐家了!”
“走,去看看!”男人抖抖背上的竹筐,“好不容易送进山的人,还能给她跑了?”
女孩叩门时,背着竹筐的男人们相聚在一人高的泥泞草丛。
随后,他们背对着夏安之,朝小卖部走。
一群大老爷们气势汹汹地锤门拍木板,半点不客气。
他们嘶吼,反复叫“老徐”。
夏安之额头的汗珠浸入眼眸。
她调整呼吸,失去通灵能力的身躯缓慢连接神经,逐渐夺取肢体控制权。
吱呀——
木门响动。
弓着脊背的老人敲敲拐杖,问:“大早上吵嚷什么?有什么事,非要现在敲门!”
语气不善,声音苍老得仿若卡顿磁带。
背着竹筐的男人气势不减,推搡问:“老刘家的新媳妇是不是跑你们家来了?”
老人拐杖击地,怒道:“什么老刘家的新媳妇?他媳妇,来我们徐家找什么?”
背竹筐的男人:“我亲眼见她跑过来!”
老人:“跑过来难道就是进我们家了?”
背竹筐的男人:“这边的房子,只有你们家的木屋。”
老人:“那也不能说是跑我们家了,摔进哪个洞,掉进哪个坑,被哪只狼叼走,不都是有可能?你无凭无据,少找麻烦!”
背竹筐的男人鞋尖抵住木门槛,冷脸同老人僵持。
片刻,他跺一下脚:“人在没在这,得看了才知道。”
“哎!你这人真是……”老者惊呼咒骂。
背着竹筐的男人们一股脑涌进招娣小卖部。
物品倒下,桌椅翻动,年轻的男人们骂骂咧咧地走出店铺。
“真是晦气!”
“她人生地不熟的能跑到哪?”
“这边草丛都搜过了,总不能真摔哪了?”
“净多管闲事!把钱还给老刘,让他自己来要人!一天天连个小丫头片子都看不住!”
“他年纪大了,昨晚送来的人,跑了他追不上也正常……”
“这人,大概是追不回来了。”
“你的意思是,老徐把人藏起来了?”
男人们的声音越来越远。
夏安之仿佛雕刻一半的雕塑,听着所有的动静却无法动弹,无法制止,无法亲眼所见,更无法参与其中。
她被迫当成“旁观者”。
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木屋窸窸窣窣,传来道谢声。
白裙女孩涕泪交零,撕心裂肺地将招娣小卖部的一切当成黑暗中最后的希冀。
“喝口水吧,歇一歇,天亮了,我们送你下山回家。”老人的声音浑浊不堪。
白裙女孩泪如雨下,捧着碗冷颤不停。
老人安慰:“这么有钱,怎么还遇见坏人?”
白裙女孩:“我昨晚和家里吵架,不愿意司机送我去约会,就坐了地下列车……”
老人:“后来呢?”
白裙女孩:“后来,我睡着了……睡醒不知道怎么就在这了……”
老人:“他们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白裙女孩:“他们说我以后就是那个老头子的新媳妇,谁要嫁给那种人!他比我爸爸年纪还大几轮!”
老人:“是吗?”
白裙女孩:“他们当着我的面,从老头子手里拿了三百古币!为了三百古币,他们把我带到这种地方!”
“三百古币,连我买颗项链串珠的钱都不够!你们放心,只要你们把我送回去,别说三万,三十万我们公司都会给,我们公司的古董卖的很好……”
老人意味深长问:“是吗?”
“朱式鉴宝行,你找个有信号的地方,上网一搜就知道了,我的手机……”白裙女孩哭喊,什么都说了。
老人目光渐沉,有意无意道:“那我们徐家可是白白赚了三百古币。”
白裙女孩话不成句,说喝了水,有点头晕。
老人笑着说,睡一觉,什么都好了。
女孩说话的声音,没再传到树冠上。
啪嗒啪嗒——
夏安之的汗水顺着下巴尖滴到地面。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木屋挂上房门。
“这会没什么人,收拾收拾,把她埋了。”老人咳几下,探头朝窗外看一周。
昏睡的白裙女孩俯在桌面。
年轻男人身强体壮,“嗯”一下从酒缸拖出一位中年女性。
女性呼吸消失,男人面色不改地将人拖至后院。
吭哧吭哧一会,男人放下铁锹,巫茫山天色大亮。
男人搓搓手,怡然自得回到木屋,面红耳赤之音穿透门扉。
下午,夏安之听到白裙女孩撕心裂肺地一会哭一会笑,一会咒骂一会呢喃,俨然是一副癫狂神态。
夏安之何止愤懑,脖颈间青筋怒吼。
她肌肉固定,树枝都没有这么稳当。
不受控的有力无处使,带去白裙女孩又一轮更深的绝望。
白裙女孩没想到,老人和老人的儿子完全是一伙的,更没想到,老人的儿子和老刘完全是一类恶人。
他们没把她当成有尊严的人类看待,就像对待蹲坐在门口的瘦小女孩一样,持有冷漠的不愿平白舍去,也不愿像个正常人给予注视。
夏安之心一紧,牙齿咬得更紧。
【亲爱的玩家,您好。副本应有的本段剧情已进行完毕,即将归还玩家身体控制权。】
应有的剧情……
这种东西,算是应有剧情?
夏安之想到“荒诞”一词。
【倒计时,五、四……】
夏安之眼里,《老爹古董店》的这段剧情经历,像幸福里站台内虚幻进行的过去。
【三、二……】
游戏系统制止玩家前去救人的举动,更是证实夏安之的猜测。
【一】
可她偏不要做那个循规守据的人。
倒计时面板断电般消失。
夏安之恢复行动能力,屈膝欲跳下树枝。
下一瞬,一双冷如冰的手掌附上她双耳。
“别去。”他说,“没用的,都是过去已经发生的事。”
男声似成相识。
夏安之心脏一疼,愣住半秒。
她喉间一闷,鼻尖席卷浓郁的典雅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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