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岁生日的晚上，束明英已经到家一个小时了，正在厨房锅里捞自己的长寿面。

“我说，”她端了碗到餐桌上，忍无可忍道，“你为什么跟着我回来了？”

女鬼幽幽从她身旁探出脑袋，冷静道：“我没地方去。”

“那就要跟着我吗？”束明英几乎是恼怒道。

“只有你能看见我。”女鬼说。

束明英吸溜一口碗里的长寿面，觉得自己真是见了鬼了。

哦不对，她是确实见了鬼。

白天在坟地见到女鬼后，束明英佯装镇定问：“这里的哪座坟是你的？”

她下意识觉得这个鬼应该是从这附近某个坟里跑出来的。至于怎么跑出来的，又为什么会有形，日后再议。

“我不知道。”女鬼说。

“你埋了这么多年，你不知道？”束明英很生气，怀疑自己被耍了。

“我没有埋很多年，”女鬼蹙眉道，“我刚死的。”

“那你为什么会在这？”

“我眼睛一闭一睁就到这了。”

呵呵，要不是我也经历过一闭一睁的事，我差点就不信了。束明英腹诽道。

“好吧，那你怎么确定自己的坟一定不在这？”束明英问。

毕竟是各个时空的交错点。不光是空间，时间在这里交错也并非没有可能。束明英想，也许她的死亡时间也在此交错了。

“我的坟，应该不至于，这么简朴？”女鬼犹疑道。

“你自己都不确定，你的坟应该就在这，不要疑神疑鬼的。”束明英撇撇嘴道。

不然怎么解释她突然就到了这。

“好吧，那我的坟就在这。”女鬼复读道。

“乖，回你的坟上去，我还要干活呢。”束明英下意识想拍拍女鬼，结果拍了个空。

“可我不知道我的坟是哪个。”女鬼说。

“你就不能找找吗？”

“我已经找遍了，”女鬼道，“这里没有我的坟。”

“你叫什么名字？我帮你找。”

“谈轻竹。”

找了大半天后，束明英投降了，她也没找到谈轻竹的坟。

但这并不能证明谈轻竹的坟就不在这了。主要是因为这里的坟都有些年头，八成墓碑都模模糊糊的，根本看不清名字写的谁。

甚至有的碑本来就没有名字。

“你现在这随便住住凑合一下吧。”束明英说。

主要是死神最近有事，她也没法去和死神报备。

“而且反正你是个鬼，不怕冷热不用睡，在哪住不是住。”束明英道，“等死神回来翻翻生死簿就能把你送回去了，很快的。”

谈轻竹不置可否。

等束明英忙完一天准备回家，才发现谈轻竹跟她一块回了市里。

“别跟着我。”

“……”

“你自己没有家吗？”

“没有。”

哦对，忘了这茬。束明英无语地想。

束明英屡次恶言相加，谈轻竹不依不饶，跟在她身后。

束明英只好加速踩摩托想把她甩开。

奈何谈轻竹是鬼魂，飘起来比她的鬼火快。束明英没能甩开。

就这样到了家。

束明英又嗦了口长寿面道：“今天是我生日，既然你非要跟着我，好歹祝我声生日快乐吧。”

“生日快乐。”谈轻竹从善如流。

“谢谢，”束明英点了点头，双手合十，虔诚闭眼，“我生日的第一个愿望就是你别跟着我了。”

“哦。”谈轻竹应下，不为所动。

“你怎么还不走？”束明英瞪了她一眼。

“我是鬼，不是神，没有实现你愿望的义务。”谈轻竹第一次出言反驳了她。

“呵。”束明英一气之下气了一下。

谈轻竹像个没事人般在一旁走动。

束明英被她走得很烦：“你能别走了吗，鬼不需要刷步数锻炼身体。”

“我知道，可是鬼走路也没有动静。”

言下之意是我怎么可能会打扰你。

“是的，你当然没有动静。”束明英吃完最后一口长寿面，端碗起身。

“但是你没发现我们头上的白炽灯一直在闪吗？

“你再多走一会，我的灯泡就要炸了。”

随着束明英的话语，顶上的白灯泡愈闪愈烈。

谈轻竹将信将疑，抬头观察起灯泡来，脚步都慢了几分。

“是你买的这个什么灯泡，质量不好吧？”谈轻竹伸手就往灯泡上摸去。

“别——”

束明英没来得及阻止，灯泡就又大闪几下，随即“乒——”一下，灭了。

屋内随即一片漆黑。

“我说，”束明英气得把碗杂回桌面，“我灯泡闪就是你害的，你咋不信呢？”

“对不起，”谈轻竹道歉得很快，“我第一次见这个，我也不知道我会让它……失灵。”

“道歉！道歉有用吗！你一个鬼能帮我把灯泡修好吗！”束明英怒吼道。

“嗯……这个要怎么修？”

谈轻竹的声音自黑暗里森森传来，束明英第一次大晚上和鬼讲话，恍恍惚觉得背后发凉。

“OK，OK，我不怪你。我自己会修的。”束明英扶额道：“你假装自己不存在就是最好的帮助。”

“OK？”谈轻竹的声音继续自黑空中传来，“是什么意思？”

束明英欲哭无泪，崩溃道：“是……

“是一切都好的意思。”

“嗯，OK。”谈轻竹说。

束明英不再理她，起身准备出门买新灯泡。

家旁边的巷子里常年坐着个江湖上的算命婆娘，束明英路过时，婆娘冲她道：“姑娘且慢。”

“干嘛？”束明英停下脚步，警惕地看着她。

“小姑娘，我看你身上不太干净啊，估摸是招鬼了。”婆娘挤眉弄眼道，“坐下来我给你细看。”

“没钱。”束明英头也不回地走了。

刚走出第一步，身后就幽幽来了句：“她是能看到我吗？有两下子。”

“不是，她平时也说我身上不干净，”束明英咬牙切齿道，“你怎么又跟出来了？”

“只有你能看见我，”谈轻竹道，束明英倏地从她的声音里品出几分委屈。

“我怕你跑了。”

“我怎么跑，我难道还能不回家吗？”束明英很愤怒。

“你可以住别的地方，然后一直不回来。”谈轻竹说。

“我不至于躲你躲到那个程度。”束明英无奈。

“是吗？”谈轻竹双手抱胸，未置可否。

束明英不答，身后幽幽传来了遥远的算命婆娘的声音：“一直自言自语哟，这次鬼上身怕是比从前都严重哟……”

束明英无语到想笑，拐出巷子后兀自开启了新话题：“其实那个算命的，大概真的有点东西。”

“什么？”谈轻竹很稀奇束明英会主动和自己聊天。

“她老说我身上有鬼，大概是有原因的。”束明英道，“其实我早死了，我现在还能活着，身上流的也不是我自己的命。”

束明英抬头看了眼弯弯的月亮，惆怅道：“我现在的命都是死神支付给我的命，自然在懂行的人眼里看起来不一样。

“所以这大概也是只有我能看到你的原因吧。”

“这样。”谈轻竹垂下眼帘，不知在思考什么。

“不过很奇怪——”束明英话锋一转，“这世上的鬼，全都是困在坟里的，从没有游荡一说。

“所以你是我第一次见到鬼。”

束明英回头，食指指向了谈轻竹的鼻子，步步紧逼。谈轻竹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所以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能游荡，又是为什么能出现在这里？”

“……”

“我不知道。”谈轻竹的眼神闪过一丝错愕。

“但是……”谈轻竹垂下眼，嘴角似染上了丝若有若无的笑。

她抬手握住了束明英的食指，轻轻把它撇开。

“我刚刚发现，我可以碰到你。”

束明英的食指覆上一层轻薄有力的凉意，顺着手臂泛起一阵鸡皮疙瘩直至头顶。

谈轻竹很快地松开手，束明英却觉得头皮发麻。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谈轻竹刚刚握上她的食指时，是没有任何实体触碰的感受的。

只有一股空气骤降的寒意。

束明英讷讷收手，反而谈轻竹看她这幅吃瘪反应，好心情的弯了嘴角。

“你到底是来干嘛的？”束明英牙齿打颤，还不忘装威风逼问。

“我？”谈轻竹脸微微皱起，似乎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

“或许，大概，是来讨命的？”

“所以，你是说，”束明英到家，一边打着手电换灯泡一边道。

“你死得不明不白，所以两眼一睁就变成鬼到了那片坟地，自己走到市里绕了圈发现没人看得见你之后就又回了那片坟，然后就遇见了我？”

“差不多。”谈轻竹很听话，这次没有绕着灯泡晃悠，只是懒散道。

“不过我不是死得不明不白，而是根本不知道咋死的。”

谈轻竹指了指自己：

“我芳邻二十，无隐性疾病无过敏史无家族遗传，每日坚持锻炼身体。

“结果前一天正正常常睡着，第二天一睁眼就是具尸体了。”

“坦白说，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死的。”

“可能是中毒呗。”束明英从桌子上下来，按下灯泡开关，随即满屋亮堂。

她微微颔首，满意地欣赏自己的杰作。

“可是，我的死状并不凄惨。我的尸体很安详，浑身上下也没有新外伤。”

“哇哦，”束明英低头收拾工具，夸奖道，“你们世界的安乐死好发达，这种毒放到我们世界一定会卖爆的。”

谈轻竹露出一幅一言难尽的表情。

束明英立马补充道：“当然是买给自己用的。”

“……”

“你看起来对我的死毫不关心。”

“可能因为我没看到你凄惨的尸体？”束明英耸耸肩。

“我现在更害怕你那拨凉的小手一掐我就变回了尸体，那我五年外卖白送了。”

“说了我死得很安详。”谈轻竹咬牙皱眉，“尸体和我现在没差别，童叟无欺。”

“可是我既不是童也不是叟。”束明英道。

谈轻竹冷冷看着她。

“好吧，不好笑吗？”束明英不敢看她阴恻恻的眼神，别开了目光。

“你要我告诉你一件事吗？”谈轻竹突然问。

“什么？”

“你说你没见过别的鬼，”谈轻竹飘到天花板上，淡淡道。

“但是我见过。”

“什么——”束明英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她。

“就在刚刚，那条巷子里，我们和一个鬼擦身而过。可你没有反应。”

谈轻竹突然从天花板上飘了下来，凑到束明英眼前道：“你说这世上有形的鬼很少，这不假。可并不代表没有。

“我在你们世界游荡的这两天，就已经见过四五个了。”

谈轻竹冷不丁凑过来，又说了这样一番话。束明英不由得往后退了半步，腰磕到桌侧，没忍住“嘶”了口气。

“你在这活了这么多年，我在想，没见过鬼的几率应该几乎为0吧？”

“会不会你根本看不见鬼，你只能看见我——”

谈轻竹步步紧逼，一双透明的脸几乎贴到束明英。

束明英没办法，面上一阵阵发凉，只好把腰仰到快90°，几乎躺到了桌上。

谈轻竹像个没事人在前边好整以暇地弯着腰，束明英维持这个姿势倒是额头上冷汗都要冒出来了。

束明英不肯输气势，咬牙切齿道：“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词，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诓我？何况鬼本就是无形的。”

谈轻竹这次改了说辞：“女人不骗女人。”

呵，你明明是女鬼。束明英气冲冲想。

谈轻竹并不知她心中所想，只是露出惊讶的表情，仿佛才看到她额上冒出来的冷汗，稀奇道：

“腰不好你就别做这个姿势么，你又碰不到我。”

谈轻竹随即直了身子，还要伸手往束明英头上擦汗。

束明英终于重新站了起来，愤愤道：“姐，你是不是故意的。”

“没有，”谈轻竹垂下眼，好整以暇地拍拍手说，“你摆了我很多道，我还你一道罢了。”

“不是，我怎么摆你了？”束明英扶额喊冤。

谈轻竹转身，没理她这句话：“但我刚刚说的话没有摆你，我真的能见到别的鬼。

“而且你好像见不到。”

束明英正要开口，突然顶上的灯泡噼里啪啦一阵闪，又爆了。

“……”

“我早说要你少活动点。你一动，我的灯就烂得快。”

“嗯，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