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不知多久, 郁唯祎才找回自己嗓音:“我没花过蒋熠的钱。”
翁晴一笑,并未反驳,优雅地轻轻牵了牵唇:“你知道阿熠在国外一年要花多少钱吗?”
她抬眸, 环视了圈身处的咖啡馆, 身子往后一靠, 下巴轻抬:“一个咖啡馆, 他每年烧掉的钱足够支撑你现在工作地方一年的经营开支, 而这些钱里, 有不少都是他回来找你的交通费, 你觉得自己没花过他的钱,可他和你谈恋爱想回来见你就回来见你, 哪一项不是因为你才产生的开销?小姑娘,不靠男孩子可不是嘴上说说,是要有来有往平等互利的。”
郁唯祎长这么大,一直以为自己被父母教育得足够独立,可当翁晴用最客气的声音说着字字诛心的真相, 她竟然无从反驳。
她手指绞得青白, 极力维持着自己濒临崩溃的自尊心:“阿姨,我会赚钱还你。”
翁晴笑了起来,眼神里有怜悯:“为什么还我?阿熠花的是我和他爸的钱, 他是我们唯一的儿子,花多少钱我都不会追究, 反正那些钱都会留给他。”
她收起笑,脸色微冷:“但我不希望他娶一个无底洞。”
郁唯祎所有的自尊心被这句话击穿, 嘴唇咬得生疼,却毫无知觉。
“你还不知道他给你的那张银行卡哪儿来的吧?”杀人不见血的诛心还在继续,“我和他爸给他存的教育基金, 本来是让他继续在国外读研用的,这小子不肯,没和我们商量就擅自回国,还把那笔钱拿走都给了你,他前几天还背着你回过一趟家,把自己的限量版球鞋都卖掉准备帮你继续付钱,小姑娘,我不清楚你家人的情况,但多少也了解一场大病能搞得许多普通家庭倾家荡产,你靠着吸我们家的血维持你家人的生命,你觉得这对我们家公平吗?”
郁唯祎尝到嘴里腥气的铁锈味,缓慢地动了动,迟来的痛随着终于能恢复呼吸的大脑,悉数涌进她五脏六腑。
她抬眼,一字一顿地压下颤音,捡起破碎的自尊心:“我会还给您。”
“不用了。”翁晴轻描淡写地站起身,带上墨镜,语气施舍如看路边的乞丐,“那点钱对你来说可能是天文数字,对我们来说不过一辆车几个包,小姑娘挺可怜的,就当我送你的补偿,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知道以后该怎么做。”
她说完,正要走,手机忽震。
郁唯祎看到上面闪烁的“阿熠”俩字,一直隐忍的眼泪仿佛被人狠狠打了一拳,飞快转过头,死死咬唇,不敢哭出来。
“怎么了?没骗你,是临时有事儿又出了趟差,妈现在就回家,你先别走......又气我是不是?医生说了,我得这个病都是被你气的,你要想我多活几年,就老老实实在家给我呆着,哪儿都别去......”翁晴声音在她身后离远,穿过再次凝滞的空气,飘渺地传入她耳中。
她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僵硬笔挺的坐姿,看着女人坐上车,金色的飞天女神车标在阳光下展翅欲飞,耀眼的光芒汇入车流。
郁唯祎强撑的坚强再也伪装不下去,把脸埋入臂弯,泪水一滴一滴地无声滑落。
烈阳穿过邻桌的玻璃窗,在离她咫尺的地面落下温暖的柔和,余留她一人笼罩在巨大的阴影。
仿佛会如影随形伴她一辈子。
二十二岁的郁唯祎,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知道了人命脆弱也知道了人心有高低贵贱,她从单纯的象牙塔被迫长大,一夜之间进入成人的世界,真正成人的世界。
原来,这世上的无能为力不仅仅局限于生命,还包括人心。
可她没资格伤春悲秋。
沉重的债务压着她,曾慧玲的病和郁国伟的伤压着她,她每天醒来涌上脑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今天赚的钱还不够医药费的千分之一,又有什么资格因为旁人的只言片语在这崩溃无助。
她已经没有自尊心了,她不能再失去自己的家。
郁唯祎狠狠搓把脸,起身去洗手间。
出来时,看到蒋熠发的微信。
【小狗子呀】:吃饭了没?别又不吃东西。
【小狗子呀】:给我拍拍都吃的什么。
【小狗子呀】:要让我知道你趁我不在糊弄吃饭,回去后等着受惩罚吧[过来亲亲]。
郁唯祎心脏狠狠一颤,拿着手机的指尖微微发抖。
镜子里映出她苍白至极的脸色,红肿的眼睛和染着血渍的唇格格不入——那是一张任谁看到都不会开心的脸,从刻着贫苦基因的骨子里渗出生活的灰暗,和她深爱的星光熠熠的少年云泥之别。
郁唯祎缓缓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清明地掺着决绝,狠下心关机。
一下午机械麻木的工作。
傍晚的西覃温柔而安静,浓郁的烟火气从家家户户点燃的炉灶弥漫开来,飘入黄昏,川流不息的马路一角,映出郁唯祎怔怔发呆的影子。
她攥着手机,不敢看开机后铺满屏幕的消息提醒。
不知过了多久。
郁唯祎才活动着有些僵硬的手指,点开微信。
【小狗子呀】:又不看手机。
【小狗子呀】:[打屁屁]。
【小狗子呀】:乖乖等我,我明天早上就回去。
【小狗子呀】:明早想吃什么?我给你买。
......
【小狗子呀】:还没下班?
男生痞里痞气的温柔从字里行间渗透出来,郁唯祎眼睛一酸,忍着泪打字:【手机下午没电了。】
几乎是刚发送,蒋熠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郁唯祎仰起脸,拼命逼回眼泪,这才按下接听:“喂。”
“嗓子怎么哑了?”
即使郁唯祎做好了全副伪装,还是低估了男生对她的细心程度,她偏头把手机拿远,克制地清了清嗓子,违心撒谎:“下午客人太多了,忘了喝水。”
男生掩饰不住的心疼:“那我再给你买个杯子,你一起带着,提前接满水,这样就不会忘。”
郁唯祎鼻尖泛酸,咬着手指用力压下,故作冷淡道:“不用,我马上就走了。”
“走?”对面愣住,“去哪儿?”
“回老家,我妈准备出院了,手续都办好了,你明天不用过来,我们今晚就走了。”
郁唯祎用近乎平静而不含任何情绪的音调讲完酝酿了一下午的决定,听筒里传来一阵沉闷的摩擦声,像是急刹车,“怎么这么突然?不是昨天还好好的吗?你说阿姨精神好了很多。祎祎,如果是因为钱的问题你不用担心,我有——”
“不是因为钱。”郁唯祎音量有一瞬不受控制的提高,眼泪瞬间掉了下来,因着少年直到此刻还替她考虑的温柔,她死死咬着手指,在近乎自虐的疼痛中恢复冷静,“你和我都知道,再多的钱也救不回来我妈的命,所以别再陪我白费功夫了,你之前帮我垫付的钱我会尽快还你,你帮我买的其他东西我也会重新给你打个欠条,可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还上,但我不会赖账的,谢谢你肯帮我这么多,不说了我该走了。”
郁唯祎径直挂断。
一直含在眼眶的眼泪再次决堤,随着她一口气说完而终于不再需要伪装的脆弱开始崩溃,来来往往的人群和高楼在她身后融入光鲜的城市,漠然又有些惊诧地偶尔扫过她,郁唯祎第一次毫无形象地边走边哭,进医院之前,狠狠擦干眼泪,把持续震动的手机按灭。
归巢的倦鸟掠过她头顶上空,飞向一天中最美的黄昏。
这城市与她如此格格不入。
郁唯祎带曾慧玲回了老家。
她没再接过蒋熠打来的电话,坐在灰墙斑驳的小院时,她一字一字地敲下泣血的拼音,和蒋熠提了分手,发完,把他拉进了黑名单。
彼时七月初。
夏至已过的小镇极其闷热,夜空很美,却遥远得陌生,能听到聒噪的虫鸣和家禽。
郁唯祎闭上眼,身子蜷成一团,温热的眼泪被夜风吹干,又周而复始地无声滑落,记不清这是最近自己第几次哭。
入睡后的小镇陷入安宁,她被绑在此后三年都不曾清醒的梦魇,挣脱不得。
蒋熠后来找到她。
永远干净的少年第一次如此狼狈,深黑的眼熬得通红,一语不发地拽着她把她扔到车上,踩死油门径直驶远,直到在僻静的路边停下,拉开车后门上车,欺身上前。
他动.作凶.猛而炽烈,滚.烫的胸膛压制着她意欲挣脱的身子,单手箍住她手腕,吻上她。
郁唯祎在男生熟悉的吻中险些溃不成军。
眼底泛起水雾,被她用力逼回。
她试图推开蒋熠,男生坚硬的肌肉却如铜墙,包裹着她,吻得更凶。
郁唯祎隐忍的眼泪在心底肆虐。
强忍着,用力咬了下他的嘴,顷刻渗出的血腥味在俩人唇.齿间弥漫,换回的却是男生愈发激.烈的动.作。
他近乎疯狂地深深.吻着她,眼底是从未如此鲜明的占有Yu,往常清亮的眼此刻深得惑人,俊朗的五官戾气十足,他短暂离开她的唇,说了句“我不同意分手”,俯身咬开她衣扣,一只手已经覆上她的腰。
郁唯祎眼泪流了下来。
没入长发,滚.烫地沾湿他的脸。
蒋熠瞬间惊醒,这才知道自己到底干了什么,倏地停下手,抱住身子微微发抖的郁唯祎,沙哑至极的嗓音无比自责:“祎祎,对不起,我疯了,对不起对不起,乖,别再说气话,你知道我不可能同意你说分手——”
“不是气话。”郁唯祎狠心推开他,恢复冷静的脸冰冷漠然,微垂着避开蒋熠视线,“是认真的。”
蒋熠掰过她的脸,双眸赤红:“郁唯祎,你看着我的眼,我不相信你短信里发的每一个字,你在撒谎。”
郁唯祎对上他的眼。
他有一双极其好看的黑眸,往常清澈得如黑曜石般勾人心魄,此刻却掺着点点杂质斑驳的微红,教人看得心碎。
那是他和她失联后发了疯似的找她留下的痕迹。
郁唯祎心底是不啻于少年的巨大悲伤,在他红得滴血的眼神里几乎无所遁形,却只能强撑着对上他视线,一字一顿地开口:“那你现在听好,我不爱你了,我们分手。”
话音落下的一瞬,郁唯祎第一次看到那双好看的眼黯了下去,手指紧紧抓着她,好听的音色如被风沙裹挟:“我不信。”
“信不信都是事实。”郁唯祎像强撑的纸老虎,用尽所有的力气使自己看上去是真的,透支着自己这辈子最违心的谎言。
俩人在狭窄的车上无声对峙。
烈阳卷起窗外撕裂的蝉鸣,远处有车驶过,惊起栖息的鸟群,一地飞扬的尘土,他们从没有像现在这般情绪难明地逼视着对方,明明相爱却形同陌路。
许久。
他哑着嗓子,骨子里轻狂桀骜的戾气第一次在她面前悉数展现,抓着她手的无名指深深硌入她掌心:“我不同意,郁唯祎,即使你不爱我,我也不可能放开你,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这辈子,你只能和我在一起。”
郁唯祎感觉到他手上冰凉的戒指。
如被灼烧,拼命挣开,几近支撑不住的谎言险些崩塌:“你不同意是你的事,只要有一个人提了分手,我们的恋爱关系就到此结束。”
她挣开他,推门下车。
男生嗓音在后面变得黯哑:“郁唯祎,是不是只有我下跪你才肯相信我对你是真的?”
郁唯祎握着把手的指尖一颤。
缓缓闭了闭眼,没回头:“蒋熠,别让我看不起你。”
热浪裹挟着飞尘席卷而至,郁唯祎眼睛被烫得酸涩,分不清是因为眼泪还是烈阳,也许兼而有之。
在近乎死一般安静的几秒空白后,她听到他下车,站在她面前,语气冰冷得陌生:“理由。”
他手指捏着她下巴,逼她直视。
郁唯祎垂在一侧的手缓慢地掐进掌心,迎上他眼底幽.深难明的晦暗:“因为我受够了你的任性和自我,我不想再陪着你慢慢长大,我需要的是一个比我强为我遮风挡雨的男朋友,而不是一个不食人间疾苦的纨绔少爷。”
这个瞬间,郁唯祎清楚看到少年眼底永远熠熠闪耀的星辰破灭,黑如墨玉的眼倏地黯淡,恍若流星下坠光芒尽失的陨石。
被她用最残忍的谎言践踏着最骄傲的自尊心的少年,终是对她失望了。
“郁唯祎,你别后悔。”
“我不会。”
男生放开她,浓得赤血的眸光一点点地从她身上收回,当着她的面拽掉无名指上的戒指,扔进远处的垃圾桶,头也不回地离开。
那天七月七,小暑。
整个新沙闷如蒸笼。
郁唯祎浑身却冷得发颤。
俩人相恋四年零二十二天,有史以来第一次争吵,决绝又狠戾,没有人回头。
郁唯祎曾坚定地以为他们这辈子都会在一起。
他们熬过了万里迢迢的四年异国恋,父母古板守旧的思维没让她想过放弃,家境悬殊的巨大沟壑没让她想过退缩,可就在他们终于能够每天醒来都可以拥抱对方的时候,她亲手推开了他。
蒋熠说得对,她别后悔。
她终生都将活在无穷无尽的后悔之中,却绝不能回头,她身上背负着沉重的足以压垮整个家庭的债务,驱使着她只能闷头向前。
那天晚上,郁唯祎把家人安顿好后,跑向后山,万籁俱寂的深夜月光清亮,恍若少年看向她时温柔的眸光,她沿着没有尽头的田野疯狂奔跑,自由的风飞驰过她脚下,她想起少年,眼泪大滴大滴地湮没在夜空。
黏湿的汗水贴在她身上,衣衫尽湿,呼吸早已变得刺痛,吸进肺里,铁锈味的血腥,她不知自己跑了多久,仿佛不知疲倦,机械地要榨干自己身体的每一滴鲜血,泪水糊湿了她睫毛,又沿着她脸颊流下,渗入咬出血渍的薄唇。
到最后,分不清嘴里的苦涩,到底是血还是泪。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郁唯祎开始失眠。
真正的失眠。
她可以从早到晚手脚不停地麻利干活,一个人洗衣做饭照顾日渐奄奄的曾慧玲和性情大变喜怒无常的郁国伟,她甚至还能抽出时间一并照顾无人搭理的奶奶,她身体极度透支精神却持续亢奋,她感觉不到饿也没有吃饭的**,她睡不着,也不想睡。
她自虐地享受着牺牲睡眠多出的时间疯狂工作,仿佛这样就不会再想起蒋熠,时间的确是最好的良药,教她除了失控的梦境外几乎都不会再在清醒时想念他,时间也同样带给她丰厚的酬劳和一身只有自己知晓的病痛,她不在乎,也不在意,当她一个接一个地送走自己身边的亲人,她已经清醒地意识到上天和她开了多么大的玩笑,用俗世的目光逼她用自己的爱情做交换,然后又残忍地夺走她所剩无几的亲情。
她甚至偶尔病态地想,不如去死。
外表正常的郁唯祎就像一只看似完好无损的苹果,其实内里早已腐烂——从蒋熠离开她的那天,她就活成了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她还活着,却并不比死了幸福。
赚钱,汇入蒋熠的账号,是支撑郁唯祎那段时间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此后孑然一身生活的三年里,郁唯祎丧失了所有的生活技能,那些形成条件反射的娴熟动作犹如根植在她骨子里的隐疾,不显山不露水地蛰伏在那,然后在她偶尔使用时瞬间迸发,提醒着她过往最不堪回首的痛苦回忆——她没有了家,也没有了这世界上唯一视她为生命的恋人。
从此,这世上再没有一个爱她的人,只有一个孤儿郁唯祎。
曾照亮她世界的光,被她亲手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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