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江婧只觉得头皮炸了一下，心一下子坠到了深渊之中。

她回头一看，江媚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院子里的栅栏处，此刻正静静看着她，也不知在哪儿已经站了多久了。

“我……三娘听闻姨娘卧床不起，心中怕极了，便贸贸然深夜到访姨娘住处，是三娘唐突了。”江婧怕她一嗓子给里头的素姨娘叫来了，压低声音道：“可是三娘来这里的时候便听见姨娘在和张家娘子说话，本想进门儿去慰问一二的，但三娘心中却又怕姨娘不喜，只好站在门口等姨娘和里头那位张家娘子谈完话的。”

江婧说得真挚，面上表情活脱脱是个不受宠的女儿的委屈模样。江媚听她这么说，舒了一口气，道：“原来是如此。三妹妹也不必如此拘谨的。姨娘是好人，定然不会因为二妹妹做了错事而迁罪于你的。”

江婧眼圈红了，小声道：“谢谢大姐姐，今日夜已深了，却还没有见姨娘谈得话完的意思。不如三娘明日早晨再来给姨娘请安，也不要叨扰姨娘休息。”

江媚想了想，说了句“也好”对江婧道：“三妹妹，不如我们一并回去吧。你说的有理，明日再来看姨娘，我这个做女儿的常考虑的不周到，还是你细心。”

江婧道：“好啊。”说完也不扭捏，和江媚并排一起走了，面上当真一点也没有惺惺作态的假象。

江媚借着明明昧昧的光偷偷打量着在自己姨娘嘴里恍若变了一个人儿似的三妹妹。

江婧今年不大不小，年纪正好十三了。原本还带着些婴儿似的圆润早已褪去，不仅人苗条了些，身子也长高了，不再是那副风一吹就要折了腰的小豆芽菜身子了。

江婧原本就长得五官端正，如今气质也大变，在光影下更显得眉目细致，周身都拥着一股稳重的大家闺秀气质——

哪里是自己和江媃这种后天强行养出来的半吊子货能有的？江媚有些悲哀的想。

江婧见她许久不说话，只是低头看着脚底下在走路时发出轻响的青石砖。江媚这人不比江媃和素姨娘，完完全全是朵温和无害的小白花，这也就是为什么素姨娘不待见她的原因了。

既是庶女，又是真的爹不疼娘不爱，自己也是个柔弱纯良的弱女子，这种人江婧真的讨厌不起来，便半带关切的问道：“大姐姐，你怎么了？怎生半天不出声儿，是还在担心姨娘吗？”

江媚抬起脸去看她，江婧才发现她脸上已经全是纵横交错的泪痕了。

江婧忙从袖子里拿出一块新的帕子，微微踮起脚替她擦着眼泪，好声好气问道：“大姐姐怎么了？不用担心姨娘或者二姐姐了，二姐姐很快就会回来的。”

江媚接过帕子，声音低低的，轻柔悦耳：“要是二娘有你这样好就好了，既让我省心，也让爹爹和姨娘省心。”

江婧扶着她在青石阶边设着的小木椅上坐下来，这才道：“二姐姐只是少年心气高罢了，一时想不清楚也是常事。等到二姐姐及笄了也便好了。”

江媚抹干了眼泪，鼻音很重，一听就是已经哭了很久了。

“三妹妹，你可知今日姨娘带我去凤鸣台的意欲是何？”

这个问题江婧不用猜都知道：皇后举办的宴会都是高级别的，没几个京师的贵女佳公子们有胆量爽约不去。能进这种地方的想来身份地位也不低，有些庶子庶女就靠这种时候翻身呢。

可定远侯地位甚高，虽只是一个庶长女，就是素姨娘不做打算江媚嫁得也不会太差。可是素姨娘向来属于那种不甘被别人被动安排的角色，今日江媚被好一顿盛装打扮，估计就是给素姨娘她自个儿钓金龟婿去了——

只是金龟婿没钓来，倒把自己二姑娘给送进宫里出不来了。

“嗯……”江婧故作沉思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道：“姨娘想让大姐姐多结识些贵女小姐吗？”

江媚泪水又涌了上来，哽咽道：“姨娘，姨娘让我去找个大家大户的公子……说，说是这样嫁得好……”江媚吸了吸鼻子：“姨娘一挑便挑中了沈国公长小姐的未婚夫赵明云，这等棒打鸳鸯自私自利之事我当真不想做！”

江婧只想得到素姨娘会让江媚去钓个乘龙快婿，没想到素姨娘更狠，一出手便要强拆别人家定好了的姻缘。

“若大姐姐真不想做，便不要做！”江婧微微用力的握着江媚的手，温声道：“姐姐嫁得是自己郎君，不是姨娘去嫁人；就算姐姐真的嫁给了赵侍郎，去了婆家那边也要饱受欺凌的才是。况且姐姐这一桩婚事来得名不正言不顺，难道一辈子便要给这事儿给毁了吗？”

江媚眼泪都忘记擦了，只是愣愣地看着江婧，好像没想出她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只是任凭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今日新穿的绯色海棠绣纹大袖衫上，洇湿了小一片衣襟。

“好了，”江婧扶她站起来，往她住的院子里走去，一边说：“大姐姐，今日天色不早了，你也早些休息，别想那么多，桥到船头自然直的。”说着又轻轻拍了拍她细瘦的手臂。

江媚院子里的丫鬟听见声响，忙迎了出来，把江媚带进了屋子里。江婧打了个小小的呵欠，打道回府睡觉去了。

素姨娘一清早便派了身边的小丫头来了。那丫鬟打扮的胭红翠玉，脸上也是同素姨娘如出一辙的虚伪假笑：

“三姑娘晨安。姨娘派奴婢转告您，张家娘子来了，姨娘的意思是让您早些过去，也不要怠慢了远客。”小丫鬟看了看江婧，接着道：“三姑娘现在可方便快些过去，姨娘说了，若是三姑娘不便就算了。”

谷雨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的看着江婧。

“三娘哪有姨娘说得那样娇贵。”江婧也捧起笑，虚与委蛇道：“你转告姨娘，三娘现在梳洗一番，好歹穿戴得整齐了再去请安。”

丫鬟愣了一愣，朝江婧行了个不太标准的礼，回素姨娘那边回话去了。

江婧心道该来的还得来，反倒是谷雨有些紧张，怯怯地对她说：“小姐，这个张家娘子……可不好惹呢。”

“怎么个不好惹法？”江婧含糊不清地“唔”了一声，对着铜镜往头发上簪着一支攒花珠簪，那根金镶玉的簪子用的是镂空黄金包裹的蓝玉，攒花珠被做成小玉兔的样子，可怜可爱极了。有眼力的人一看便能看出来这是宫里的物件儿。

“这张家娘子来头不小。”谷雨看着她簪完簪子，又戴上了镶着流苏的璎珞圈，接着说：“张家娘子和素姨娘同房所出，年纪小辈分大，仔细算起来的话算得上素姨娘的姑母，却是比林老太太还更要亲些。”

江婧“嗯”了一声，示意谷雨继续说。

“张家娘子那一房也是偏室，张家娘子本在娘家时便不受重视，后来却嫁给了今日王上的跟前人张大夫。小姐，您比我□□多了，也知道其中利害。”

“我昨日晚上去姨娘房里，张家娘子昨日便到了侯府了。看上去温温婉婉的，也看不出有什么厉害。”——只是在和素姨娘商量怎么对付自己的时候有些深藏不露的利害除外。

谷雨有些急切，压低声音说：“小姐，张家娘子那一房本是嫡女许给了张大夫，谷雨听闻京师传言说了，这张家娘子棒打了鸳鸯，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让嫡姐嫁到了北凉，张家嫡女身子骨弱，在半路上便走了……”

江婧暗叹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前有张家娘子棒打鸳鸯逼死嫡姐，后有素姨娘强迫江媚勾引他人未婚夫婿。两家人不谋而合，果真是一脉相传。

“谷雨不必担心，你与我一起去，看看张家娘子是个什么厉害法。”江婧从坐着的红木雕花圆鼓椅上站起来，拉了拉浅绿色的夏衫，忽而歪头看向谷雨，问了句：“我今日看起来怎么样？”

话题转变的太快，谷雨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愣愣地说了一句：“……甚好。”

江婧满意地一挑眉，挽着谷雨的小臂，看上去心情甚好地走向了素姨娘那院子。

林氏的清河堂就在途中，江婧路走到一半忽然改了主意，轻轻摇了摇谷雨的手臂，朝清河堂看去：“谷雨，先和我去清河堂向老夫人请个安，晚辈就算再急，失了礼数怎么能行呢？”

谷雨这回领会到了她的意思，点了点头，同她一齐往清河堂那边去了。

林氏信佛，每日都要早起燃香。如今心头肉江媃还在宫里不知吃哪份苦呢，她也便没了心情。

江婧携着谷雨在林氏房里一堆老妈子的又惊又怒的眼神中若无其事地走进了林氏的上房，标准地给林氏行了早安礼：

“祖母晨安。”

林氏因着江媃那事儿本就烦闷不堪，如今看到了“罪魁祸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又碍于江婧如今的厉害手段不敢发火，只得凉凉道：“你来做什么？”

“来给祖母请安啊。”江婧声音娇甜清脆，用着一种无辜异常的语调说话：“姨娘今日一早便叫三娘去见外客，三娘本想直接去的，又想起了今日没给祖母请安，做小辈的不敢失了礼数，便沿途来请个安便走。”

林氏冷哼道：“你倒是有心人。好了，去你姨娘那儿吧。”

江婧见成功给林氏添了点堵，带着一副“我好柔弱我懂礼数我体谅祖母”的神色退下去了。

江婧和谷雨一路不紧不慢地晃了过去，先是通报了素姨娘院子里的丫鬟，这才进去。

刚跨进素姨娘的上房，江婧就听见“啪嗒”一声清脆的响声——

一只青瓷茶碗裂成了四五瓣儿，正是摔碎在她脚边的那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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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相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