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勇把消息送给十二郎的时候,小少年正端坐在桌案前写写画画, 颇有几分较真的架势。zuowenbolan
桌旁还放着一坛子新酒精, 是之前大哥差人给他送来的,算是补偿他之前便损失掉的“整人工具”。
该怎么用好, 那便要十二郎自己动脑子想想了。
说实话,其实也没什么好想的,不就是把陆时文带来的所有人都想办法放倒,让他们没机会也没精力在定安城搞事, 十二郎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
这事说起来也难也不难。
说不难是因为计划和工具都是现成的,用灌醉的办法简单直接,不需要更多的弯弯绕绕。而事实证明, “假酒”醉人这事非常靠谱, 他爹手下那几个老叔老伯, 个个都是军中有名的“海量”。结果怎么着?现在还躺在地上人事不省呢!
要不是他十二郎机警, 怕是有几个喝的凶猛的这辈子都爬不起来了。
可是也难。
难的是, 如何让满心警惕的陆家人, 喝下这后劲十足的“假酒”……
陆时文是有备而来,两方人马来之前,都对意图都有猜测。不外乎是一方有心刺探,一方努力防守, 顺带着反刺探一波,都想从对方身上搞些油水下来。
这样的陆时文,对封家充满了戒备,如何轻易能够上套?
十二郎抓了抓头, 伸手抓过了一叠薄纸。
这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不少字,都是他让八斗从大哥书房中拿到的线报,上面详细记载了陆时文及陆家送亲团的一些情况。
陆时文据说是个喜好风雅的人,与他那备受推崇的堂弟陆时己不同,陆时文从不掩饰自己对于美好事物的追求,生活讲究精致清雅,厌恶铜臭庸俗,性情高洁,是君子皂的忠实用户。
君子皂的忠实用户?
十二郎抓了抓头。
虽然不能理解这群世家子弟的喜好,但这条线报好像含义颇丰。
小非哥的君子皂一共四个味道,据说陆涛喜好青松,陆时己最爱翠竹,陆备独独钟情海风,还有一味清泉,因为味道清淡到几乎没有,一直没打出什么水花。
线报说陆时文喜好风雅,估计对这些山水竹海之类的也很看重,请他喝酒便不能像之前对付叔伯,那样用海碗直接硬灌。
得玩些花俏。
正这时,八斗来报说路勇来了,还带着大哥的吩咐。
十二郎抓了抓头,接过路勇递过来的竹筒,取出里面的薄纸通读一番,忍不住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么快就来了?而且城中还有异动……
他忽然想到昨天老爹反常的表现,大哥说他们之前就知道小非哥的“假酒”不好喝,老爹还是抢了酒坛子勾引几位叔伯,难不成是怕他们中有人与陆家勾结?
“我大哥呢?我有事要和他谈?”
十二郎站起身,一边问路勇一边就准备往外走,却被对方伸手拦住了动作。
“十二少稍安勿躁。”
路勇说道。
“大公子还在处理大都护和几位将军醉酒的事,现在还倒不开功夫,他说等事情了结会来偏院找你。”
唔,这样。
小少年点了点头,送走了路勇之后,他又坐回到书桌前,心中却无论如何都安静不下来。
会是这样吗?他身边一直熟悉尊敬的亲厚之人,也会有了外心?
他隐隐想通了什么,但又觉得焦躁,似乎无忧无虑,岁月平稳的生活已经一去不返。
“八斗。”
平稳住情绪的十二郎唤来了随从八斗。
“你去搞些果子酒来,就那些南郡商人贩卖的,越贵越好,陆时文喝不惯咱们的马奶酒。”
“啊?”
八斗抓了抓头,一脸想不明白的表情。
不过他习惯了跟着十二少的思路一起跳跃,也没想太多,很快就领人搬回了好几坛子上好的果子酒。
南地的果子酒很有名,酒质清澈,酸甜爽口,在定安城十分受欢迎。
八斗拉回来的都是高价收购的好酒,什么口味的都有,一字排开放在小院中,气势十足。
十二郎绕着酒坛子走了三圈,停住,蹲下身,小心地拆开坛子上的泥封。
一旁的八斗看得惊奇,不明白自家少爷拆封作甚。
答案很快就出来了,拆开泥封的十二少,先把酒坛中的果子酒倒了一些出来,然后拎着一只大马勺,开始往坛子里面掺假酒。
倒是也不多,一坛子里就放两勺,再用马勺搅一搅,均匀混合。
“行了,都封起来吧,放在太阳底下晒干,明天我就用这玩意招待陆时文。”
十二郎拍了拍手,指着唯一一坛子没拆封的果子酒。
“这是我的,别弄混了。”
同一时间,已经下锚的陆时文站在船头,远眺隐约能出现在视野中的定安城,俊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是典型陆家人的相貌,修眉凤目,举止文雅,身形中等,五官轮廓与堂弟有六分相似,只是没有陆时己白皙精致,气质也没有对方亲切温和。
但在陆家内部,陆时文就是陆时己的影子,如臂使指,是最受信任的分家。
这次不远几千里过来定安城,陆时文自然是肩负任务的。
近来有北面传来消息,语焉不详,但家主收到消息之后脸色极差,甚至直接召回了远在南江口的胞弟。
两人密谈了一整晚,个中内情陆时文不得而知,只是这之后不久,家主忽然遣人去了定安城求亲,许的便是他陆时文的亲事。
他收到消息,应了一声,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反倒是他的母亲郁郁寡欢,觉得军户之女委屈了他。
他没办法和母亲说,他并不觉得这门亲事真的能成,家主匆忙做此决定,一定有他的用意。
果然,没过多久,堂伯陆涛便安排他亲送聘礼去定安城。
堂伯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封家最近异动频频,黑甲军在草原如入无人之地,陌刀、天火雷、飞天以及能逆风行驶的大船,这些远远超出了边军的能力范围,有必要探查一下封家根底,而他陆时文,则是最适合的人。
收到这个命令,陆时文有些受宠若惊。
他虽然得家主信任,但却从未独自主持一件大事,连声应下不说,还认真做了不少功课。随从都是族中备下的,他只带了两个心腹,余下都是家主的随扈和细作。这些人在出使期间都归他指挥,进入定安城后便各自利用关系网,尽一切力量搜集封家的情报。
但其中有两个人是陆时文指挥不动的,那是专属家主的死士,专门用来解决一些见不得人的脏场面,出手便不会有活口留下。
陆时文在云浮山求学的时候,曾经见过一次死士。彼时义理派内讧,一个学官要带着弟子出走云浮山,言说要另立门庭,并把义理派的脏腌向天下揭露。
结果没过几天,百年学宫的后殿忽然起火,在里面做晚课的学官和弟子全数烧死,无一生还,等第二天火灭的时候,尸体已经焦黑得看不出模样。
人是怎么死的不知道,但最后以后殿年久失修,毁于火烛定论,学宫还操办了一回风光的白事。
但陆时己知道,这火是人放的。出手的是陆家死士,这是家主的意思。
这一次,家主又要消灭哪个?
这个问题,陆时文也只是好奇了一下,并未十分放在心上。
家主胸怀大志,算无遗策,敢在定安城动手就必然有他的理由。
而他的任务,就是与那位与他定亲的封家小娘子虚与委蛇。
是谁,长什么样都不重要,如果陆家需要借势,那他会是维系双方关系的纽带,平白获得一个可称助力的妻家;若是敌人也无妨,等他摸清了封家的根底,这门亲事就再没了意义,他依旧是南郡陆家清雅的郎君。
他是家主给堂弟陆时己预备下的班底,未来的心腹重臣,陆家不会放弃他。
这样想着,陆时己也多了几分从容。
船停在沙岭河码头,船上的人员及货物也向边军守军做了报备。
陆时文送走了满脸堆笑的驿官,脸上的笑容迅速隐没。
封家的边军的确名不虚传,精明警觉且难缠,要打发走人很是花了一番功夫。
这船队上报30人,可实际上的人数会更多。30人是放在明面上的靶子,藏在舱底的死士和探子,才是家族最看重的棋子。
过了驿官的盘查,陆时文马上将探子放了出去,要他们连夜下船,潜入附近的村镇,伺机与安插在定安城的接洽人联络。
陆家的计划是很周全,无奈封家一早便有了准备。
船从进了雍西关地界便被密切监视,一早埋伏在附近的边军,第一时间便发现了船上的异动。
但枢机营并未马上动手,而是放任这群人入定安城,步步追踪,默默观察着他们在城中的动向。
军中有大鱼,有背信弃义之辈,有人里通外族,且身份不低。
若是侵占公产、收受孝敬、纵容家人之类的混账事,大都护尚能看在一起出生入死的份上睁一眼闭一眼,可现在封家已然要站上风口,某些还不知道收敛的人就有些糟心了。
这次,他将查探追击的权力给了直属长子的枢机营,自己宣称醉酒养病,本身已然表明了态度。
他希望有人知难而退,适可而止,但……谁知道呢?人心隔肚皮,欲壑难填。
第二日一大早,陆家的车队启程前往定安城。
陆时文坐在马车中,目光阴沉的看着路边的风景,心中没有半点轻松。
昨天收到的消息,今日在城门口迎接他的是封大都护的嫡次子封慷,据说是个不学无术、脾性顽劣不堪的小子,与其兄长相差甚远。
封家遣了这样一个人物来做迎使,想必对他这个未来的女婿也无甚诚意。
自己看不上是一回事,不被别看不上就是另外一回事。在南郡岐江城被人追捧惯了的文郎君心里十分不是滋味,这种憋闷的情绪,再漂亮的风景也不能弥补。
马车奔行得飞快,不过半日便到了定安城门前。
那封家的小子正骑马等在门前,一脸百无聊赖的模样,也完全谈不上风仪。
真见到了,陆时文的情绪反而平静了许多。封慷连在城前十里亭迎接客人的礼数都不明白,可见是个混不吝、不知礼数的;都能养出这样子弟的家族,粗鄙武夫之名怕是跑不掉了。
他坐在马车上,眯起眼睛细细打量着对方。
这小子长得比南郡的少年高壮,高兴不高兴都写在脸上,可见是个胸无城府之人,没什么心眼。
至于失礼……
陆时文笑了一声。
和这样头脑简单,一眼看得出心思的人还计较什么?倒是显得他文郎君心胸狭隘了。
想到这里,陆时文笑得越发从容。
他伸手整理了一下衣服,款款走下马车,仪态矜贵雅洁。
“在下陆时文,劳烦十二郎在此久候,这厢赔礼了。”
未语先笑,陆时文向着封慷拱手做礼。他有意用了对方的序齿,亲近之意毫不遮掩,果然收到了奇效。
那个小少年先是怔了一下,似乎有些惊讶,不过很快的,他神情比之前和缓了许多。
“可是陆家郎君?”
封慷眨了眨眼,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番,抬手也回了一礼。
“客气客气。”
“你长得甚是俊俏,我阿姊有福了。”
最后一句说的略随意,仪态也马马虎虎,不过在边城这种蛮荒之地,知道行礼已经算说得过去了,也没什么好挑。
陆时文笑笑,一路与封慷谈笑风生。在他有意捧哄之下,封慷很快对他好感大增,称呼也从之前的陆郎君变成了陆大哥,还热情地邀请他去城里最有名的酒楼接风洗尘。
陆时文倒也没觉得有异,他看得出这位十二少不是个有心机的孩子,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一眼就能看个干净。
和这种人相处不用花太多的心思,能力的碾压让他觉得对方翻不出花样,请客吃饭多半也是觉得和自己言谈甚是投机,想要更亲近一下。
陆时文对自己的手腕很有信心。如果他愿意,贩夫走卒也能聊的尽兴,陆家的郎君从来不会让身份和地位成为社交的障碍,结交一个骄纵任性的小郎君是手到擒来的事。
这样想着,他便没有推辞,一行人被封慷领进了一家饭庄。
来之前,陆时文也对定安城有所了解,知道这家“九里香”的饭庄在边城都出了名,山珍海味生猛海鲜,只要出得起钱就都能吃得到,封慷果然诚意十足。
“上最好的席面儿!外间是我这位大哥的亲随,二等席面不能亏待了。”
小少年手一挥,豪气吩咐道。
“你们有酒吗?我这位大哥远道而来,一路辛苦,把你们最好的酒上来!”
“最好的酒……”
小二为难的抓了抓头。
“回禀小郎君,我们店里都是马奶酒,有陈酿三年的,奶香十足最是甘醇。”
“只是陈酿极少见,这价格怕是要……”
他还没说完,就见小少年一瞪眼。
“价钱怎么了?瞧不起你十二少是吗?老子像是缺钱的吗!”
“那给我来那个……每桌都给我上一坛子,不差钱!
小二正要应下,却见坐在上首的陆时文微微一笑,伸手摇了摇。
“莫急,莫急。”
他转头看向封慷。
“十二郎的好意为兄心领了,只是为兄常居南地,对这奶酒的味道不甚习惯。”
他伸手一指窗外,刚好街对面的拐角处,一个南地打扮的商人正指挥着伙计赶车运酒。木架车上满当当的放了许多酒坛,上面还封着泥封,正是南地惯常使用的胖肚坛。
“不知十二郎可曾尝过我南地的酒?”
陆时文笑着说道。
“十二郎请为兄吃饭,不让为兄付这酒钱,请弟尝一下我南地风情。”
听说他要付钱,小少年自然是连声拒绝的。两人互相推辞了一番,顺水推舟就把南酒这事给定了下来,让店小二按照陆时文的吩咐去拦那运酒的商贾。
整个过程,坐在雅间的几人全都看在眼中。陆时己的随扈更是全程盯梢,确保完全没有可供人做手脚的机会。
陆时文放心了。
他倒是不担心封家对自己下黑手。他此刻代表的是南郡岐江城,边军的盐都是从南江口购置的,回程运输也要依靠南江古水道,只要封伯晟不是个傻子,就该知道现在的封家得罪不取南郡陆氏。
他只是担心,封家会借机使绊子,干扰他们在定安城中的活动。
店是封慷选的,饭菜是封慷点的,那至少酒水他们要捏在自己手里。
门外的随扈都经过训练,个个都是海量。南地的果子酒又清淡爽口,度数不高,便是喝多了也无甚挂碍,还可以用不胜酒力作为借口,尽早安排回客栈。
他是这样想的,自觉计划周密无纰漏,待店小二送上飘香的酒液,陆时文先给自己倒满了一杯,笑容如春风拂面。
“十二郎,为兄与你一见如故,此次我两家要结为秦晋之好,以后当戮力同心。”
“我南郡陆氏诚意可见天地,愿与贵阀同气连枝,永以为好。”
说着,他便举起酒杯,将满满的果子酒一饮而尽。
见他这样,外间的随扈也齐齐起身,纷纷干掉杯中酒,大声唱喏。
“同气连枝,永以为好!”
封慷也回了一杯,抚掌大笑,跟着起哄,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见他这个反应,陆时文瞬间打消了因为喝到假酒而生出的奇怪感觉。
酒是他自己选的,上酒之前他的随扈也检查过泥封,确定没有问题。
倒出的酒液和他在南郡经常见的一般无二,只是口感略辛辣,许是因为远道贩运,一路颠簸,让原本清冽的酒失去了风味吧。
自觉找到了合理的解释,陆时文略微被惊起的警觉瞬间放松。
十二郎又不失时机地连劝几杯,大谈特谈塞外边城的待客豪爽,一来二去的,十几坛子酒竟然很快见了底。
“呯——”
最后一个还能勉强维持住坐姿的随扈,终于不胜酒力,缓缓滑到酒桌之下。
十二郎站起身,拍了拍因为酒精而胀红的脸颊,伸手招来了随扈。
“八……八斗,给我找点人过来,把这群狗崽子再灌些假酒……送回客栈,最好几天都爬不起来!”
他踉跄了几步,走到一早就醉的不省人事的陆时文面前,伸手抬起了他的脸端详了一番,然后轻哼一声。
“回……回府,我……我有话……有急事要跟大哥禀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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