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城百姓的蛊毒,在唐似玉咽气的瞬间消失殆尽。
小霜最先发现这件事,连把三人的脉发现皆无异样后,他知道,蛊师应当是死了。他不由得松出口气,宁城的百姓算是得救了。
叶欢这几日被困于醉幽的后院,忍受杨天易的唠叨。两人各怀鬼胎,叶欢想搞到杨天易的情报网,杨天易想让叶欢成为她的走狗,两人明面上笑嘻嘻恭恭敬敬,背地里都把对方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
针锋相对时,药童来插了一脚,称蛊毒已解,叶欢和小霜可以回家了。
叶欢当然清楚这代表什么。
唐似玉死了。
那几个孩子成功了。
天宁七年,赤平向宁国和燕月发起攻打。
宁国将士死守东关,首战大捷,将军管安手刃敌方将领首级,威名扬于天下。赤平意欲偷袭燕月,好在燕月发兵及时,得以抵抗,宁国火速支援,赤平偷袭失败。
赤平毁约在先,宁国和燕月合力踏平赤平,土地归宁国所有。俘虏数十万人,其中,赤平六毒坊的毒师全部凌迟处死,敌方大将尸首悬于城墙之上示众一月。
至此,赤平灭国,宁国燕月依旧立不战之约,和平共处。
天下平定,玄机阁终于在宫内聚齐。
程之禄那日并未走远,她只是给唐似玉立了个坟,随后就和陆释疑她们回宫。自那日后,程之禄又把自己关在小小的占星阁内,不进食不见人。
谁也没提起程之禄和唐似玉的关系,问起时,在场的几人皆称程之禄了结了唐似玉。
秦幼殉国,新执事李承上任,不过是玄机阁一个小小的变化,却总让人觉得怪怪的。
秦亭为秦幼立了坟,她时常在坟前一待就是一天,对着石碑,好像秦幼还活着一样。她自认为对秦幼没特别的感情,只是那年和秦珏出宫集资,意外捡回来的一个弟弟罢了。
她还记得那是个大雪天,秦亭个子还没到秦珏腰线,正走着路突然就被人撞倒了。她还没回过神,就听见有人嚷着“抓小偷,有人偷我的包子!”
那个小偷就是秦幼。
当时秦幼瘦瘦小小,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被秦珏带走嘴里还咬着包子。
秦亭不禁失笑,秦幼从小贪吃,她每次外出,都要给秦幼带当地的特产回来。
“秦执事。”
秦亭扭过头,眼底泛红,“何事?”
来人作揖,道:“程执事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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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求见,还要秦亭自己去占星阁找人。
山林之中,秦亭和程之禄闹得很难看。回宫路上,秦亭离程之禄远远的,回来后两人也没交谈过一句。
昔日的挚友,如今竟冷漠相对。
秦亭推开占星阁的门,程之禄背对着她,浑身散发出颓废气息,头顶的一束光照在身上,宛如遭到囚禁的堕神。
“找我何事?”秦亭合上门,没向前,就站在门口。
“我们坐着说吧。”程之禄嗓音嘶哑,“我想和你聊聊。”
秦亭“啧”了一声,随后坐到程之禄身边。她余光一扫,发现程之禄尽显疲态,人仿佛被抽了魂一样,毫无生气。
“你怨我吗,秦亭。”
秦亭顿默,道:“是怨的。”
程之禄垂下头,“我其实有很多机会可以杀了我师兄,他对我没有防备,反倒是我利用了他对我的感情。我承认,我喜欢他,所以我才要杀了他。”
秦亭蹙眉,不懂程之禄说的是什么谬论。
“我是个术士,就算再淡泊名利,也会下意识地想趋吉避凶。我小时候就算出唐似玉是我的劫,一日不除,就一日不得安宁。但是秦亭,我真的胆小,我没办法在和他独处时杀了他。”
“所以才把我们叫来是吗。”秦亭低声道,“最后一封信,上边只有个‘来’字,我最初还纳闷阁主想让我去哪,后来知道是你,我就知道事情不简单了。”
秦亭怨愤又有些悲悯地看向程之禄,道:“为了大义了结你师兄,会让你心里好受点吗。”
程之禄叹出口气,“可能吧。”
按理来说,她应该是好受的。生死劫没了,她之后不必再担忧,可在宫外转了一圈儿回来后,她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这几日尤其怀念和唐似玉在山林相处的日子。
这又算什么呢?
见程之禄有一刹那失神,秦亭道:“我有的时候,真的搞不懂你在想什么。你不掺和这件事,唐似玉也必死无疑,秦幼没准还能留住条性命……罢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一提到秦幼,秦亭又蒙上一层阴霾。很明显,两人都没彻底走出来,不论爱情还是友情,心里终究是有念想。
“秦亭,我其实替你算过一卦。”程之禄伸出右臂残肢,挡在自己额头上,“你和秦幼,这辈子肯定是有情的,不过情深缘浅。你和秦幼,梁飞飞和陆释疑,根本不可能同时活下来。山林里,我想保住你和秦幼,如果你没出招,陆释疑应当中蛊身亡,留下梁飞飞一人。但是你不听劝啊,我拦也拦不住,可能这就是命吧。”
秦亭闻言心里一惊,连忙道:“什么情?我可一直把秦幼当弟弟看,你别胡说八道。”
“你没有,不代表秦幼没有啊。”程之禄笑道,“你猜他为何替你挡那一下?还有秦亭,骗骗我也就算了,别骗自己。你扪心自问,你当真不喜欢秦幼吗?”
什么喜欢不喜欢的,直接把秦亭问懵了。
她恍惚间回到了第一次遇见秦幼的时候,巴掌大的脸眼睛几乎占了一半儿,明明害怕,眼睛却仍是亮晶晶的,和一滩清水似的。秦珏救下秦幼后,那时候还没赐名,秦幼也不想叫之前的名字。秦亭看见秦幼手腕上的新旧伤痕,问秦珏要了金疮药,两个小孩在客栈里你一言我一语,渐渐熟络起来。
“你家是住这附近吗?”秦亭看秦幼上药疼得龇牙咧嘴,随意问起来。
秦幼摇头,“才不是呢,我家在山里,我偷跑出来的。”
秦亭遭人遗弃,做梦都想有个家,而秦幼却巴不得离家远些。她能猜出个大概,只听秦幼道:“家里穷,吃不饱,爹爹跑了后阿娘整日喝酒,喝多了就打我,我实在受不了了。”
一个小孩,翻过大山,穿过树林,孤身流浪至宁城这繁华地带。秦幼无依无靠,想活下去除了要饭就只能偷东西。
秦亭心底那点鄙夷,在秦幼叙述后都变成了可怜。
“以后不会了。”秦亭收起药瓶,“你想吃多少都可以。”
秦幼真的和八百辈子没吃过饭似的,每次都从上桌吃到最后,凡是食物都一扫而空,甚至食量比秦珏还大。三人在宫外待了约半个月,秦亭发现秦幼记忆力特别好,见过的人过目不忘,正因如此,秦珏才让秦幼入玄机阁后看文献,成为一个活的情报库。
长大后,秦亭一走短则一个月,长则半年,两人很少再见面。但秦珏写信时,会问秦幼有没有什么话要对秦亭说,秦亭每次看到秦幼说要吃这吃那,也不嫌弃,买好后一块儿带回宫里。
她排过两个时辰的队,就为了给秦幼买几块糕点,也为了秦幼特地前往其余国家,带回点当地的土特产。
看到秦幼大口吃东西,她就心满意足。
在外闯荡的日子,她确实梦到过秦幼,时常幻想下次再见秦幼是何模样。这次回来,秦亭也是抱有期待的,可总有几个瞬间,秦幼在避着她,她也不经意间瞥见秦幼耳朵红了。
秦幼临死之前,秦亭一直握着他的手。那只手试图攥紧,奈何使不出力,只能任由秦亭握着。秦幼的死相,秦亭至今记忆犹新,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甚至认不出那张爬满黑纹尽是血污的脸。
“和你真没有什么好聊的。”秦亭心烦意乱,只想去秦幼墓前待着。程之禄总和她说些乱七八糟的,简直烦透了。
程之禄看秦亭恼怒的模样只觉好笑,她大笑三声,道:“罢了罢了,我随口说的,你别多想。”
秦亭更烦了,道:“梁飞飞怎么没把你的命一块儿取了?”
“毕竟同僚一场。”程之禄举起自己的残肢,“如果陆释疑死了,他可能真的会杀了我吧。”
秦亭对上程之禄的眼,没有任何世俗的欲念。此刻,程之禄只是一个盼她幸福的朋友。她在想,若是她没动手,程之禄也会把命搭上吧,都说道士趋吉避凶,看来程之禄也不怎么样嘛。
她右肩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或许是心理作祟。程之禄那一刀,是希望她老实别动,默默在一旁看着便好,无论之后发生何事都与她无关。
造化弄人,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
“谢了,之禄。”秦亭拍拍程之禄的肩膀,旋即起身离开。
两人没告别,秦亭合上占星阁的门,头也不回。程之禄迎光合上眼,扯出一抹淡笑。
劫难已除,心病难除。
或许,这场劫会折磨她至死吧,程之禄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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