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李家饭桌上罕见地无人动筷。

李挺一脸茫然地左看右看，爹和娘都拧着眉一脸严肃，这是怎么了？

他挑眉看向现场唯一可能闯祸的人，眼神示意：你做什么了？

刚放下最后一道菜的人微扯嘴角，眼神上下躲闪，闭嘴不语。

张翠花率先开了口，“姝儿，今日为何要与王涛独处？”

王涛？还没等李姝说话，本在一旁疑惑的李挺先炸了，“独处？姝儿，你莫不是真的对那傻小子有了情谊？”

齐刷刷地眼神顿时朝向李姝，个个眼里都是强烈的反对情绪。

李姝下意识绷着肩膀缩了缩脖子，反应这么大？

上回她盯着那个接骨大夫出神时她娘还开明地问自己是否喜欢呢，怎么这回情绪这么激烈？

她有些心虚地龇着牙，眼神闪烁不定，桌下的手单指敲着大腿快速思考，要不要说实话？

最终，她收起嘴角深吸了口气，轻声答道：“没有，我找他只是因为想和他说清楚，免得他日后还觉着有希望。”

随着她这话一出，桌上的其他三人皆松了一口气。

只是她如此擅作主张，还是让家人露出不满，张翠花嘴角下垂，眉间冷肃，语气是从未见过的严厉，“这事自有我和你爹出面，哪里需要你单独和他分说？”

李姝抬头看着她娘笑得有些无辜，张翠花没理，话语中并未放过李姝，“况且本就是没有戳破窗户纸的事，你一个女子大咧咧地便上赶着去拒绝，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家是那眼睛长在头顶上的粗鄙人家，一点规矩都不懂。”

李姝沉默不语，一时间她突然有些难受，不知道是该同意她娘的话，还是该按照自己原本的性格我行我素。

留在这里的代价，便是要永远生活在这个时代对女子的规束中吗？

这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爹娘恐怕本意也只是觉得她不应这般丝毫不顾忌规矩，毕竟当时张蒙也在。

可以后呢？以后她定是会有很多行为与这时代格格不入，她那时又该怎么办？

彻底改变自己，学着所谓的规矩生活？或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只在家人面前装乖？又或者，不管不顾我行我素？

李姝抬眸，视线有些茫然地滑过左右，眼前的人都是对自己十分疼宠的家人，可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

她想说自己只是单纯说了几句话，并无任何逾矩。

想说女子不应这般被规矩束缚，她不过就是正常与人交谈，不必避着人。

她想说在这本就注定了男尊女卑的时代里，女子不应再将自己裹进世俗的条条框框中自缚。

可这些话，注定了只能埋在心底。

李姝的沉默让在场的三人顿时慌了神，张翠花有些后悔自己方才太过严厉了，其实从前家里人并没有对李姝说过重话，从前的李姝也不会犯这些“错误”。

她给李忠使了使眼色，李忠早就想开口了，如今见女儿这惶然无措的娇弱模样，他顿时有些心疼地打了圆场：“姝儿，你娘也是为了你好，并非真的责怪你。”

这话终于让李姝回神，眼前三人面上都显露出了一样的担忧神色，真挚又温暖，她眼圈微微一红，紧绷的心绪终于暂时松了下来，无论如何，这不是她娘的错。

她调整呼吸重新展颜，“我知道，娘，我没有怪你，就是方才一时想事入了神。”

李忠和张翠花这时才放下了心，方才他们生怕女儿因着这事掉珍珠，也怕女儿一时想不开而埋怨他们。

王涛虽说人不错，可他确实和自家女儿门不当户不对。

李忠先前已经打听过，王涛是独子，父亲早已去世，家中只有母亲一人。

他们这一拨人都是从前战乱时从别地迁过来的，一直以帮闲为生，王涛家因着一家之主死得早，家里并未给他攒下家业。

这样的人家若是女儿嫁过去，怕是要吃许多苦，李忠和张翠花是说什么都不会愿意的。

也幸好自家女儿确实对王涛并无情愫，不然怕是免不了上演一场棒打鸳鸯的戏。

张翠花此时已恢复平日的神态，她夹了块肉放进女儿的碗中，笑得有些小心，“姝儿，快吃饭。”

李姝照着一样的套路给她娘也夹了块肉，声音有些娇憨，“娘，你也吃，吃了女儿夹的肉，下回可不能骂我了。”

这话惹得李忠和张翠花都忍俊不禁地笑了，终于，这件事在表面上已彻底揭过，一家人都恢复了平日里的热闹。

只有李挺俊眉微蹙地看着自家妹妹，眼底滑过一抹不易察觉的了然，他知道，妹妹并未释怀。

饭后，书房。

李挺拿着书看得有些漫不经心，手指在书页上无意识地滑过，他的注意力并不在书上，视线时不时地从书上移开，斜瞥着右侧那认真练字的身影。

见李姝正好练完一张大字，放下了笔，他顿时合上那半晌都未翻页的书，趁机出声道：“姝儿。”

李姝扭头，眼露疑惑。

李挺凝眸看着眼前比平日沉默了许多的妹妹，特意放缓了语气问道：“今晚娘说的话，你是怎么想的？”

声音低沉温和，李姝微微展眸，她哥的眼神中带着一丝担忧，这是怕自己钻牛角尖想不开吗？

她没说话，只是敛眉沉默，可能是因为李挺的成熟让她不自觉地把他当成了同龄人。

她不想像晚上对着爹娘那般，为了迎合而说违心的话，可也不愿将心底的话说出来让他担心，只好堵在心口，默默消化。

又是这么一个表情，李挺眉头挤成了川字，眼前的妹妹一瞬间敛了身上所有乖巧与天真，垂眸低眉的模样让人看不清她的情绪，只有微抿的唇能漏出一丝让人意外地肃然。

她在想什么？李挺一时间有些看不透眼前的妹妹，她垂眸冷然的模样，竟有些像已去世的祖父。

他有些试探地开口：“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并无不妥？因着你只是不想让人误会，所以才干脆地当面说清，免得平白耽误别人的心思？”

李姝再次抬眸，虽还是未着一语，可眼底流转的思绪证明了她确是这么想的。

李挺心下轻叹，他从前怎么不知道妹妹竟是如此不顾世俗，他有些无奈道：“姝儿，这事自有爹娘替你挡下，你一个适婚女子明目张胆地约见男子，会惹来许多麻烦。”

李挺顿了顿，看着自家妹妹像是听进去了，有些欣慰地接着说：“哥哥不是拦着你与人交往，只是有时别人的误传会轻而易举地压垮一个人，爹和娘以及我，都不想你陷入这种不分青红皂白、只管满足自己龌龊念头的流言中。”

“可是，哥哥，”李姝凝眸对上了自家哥哥的眼神，她定定地直视着李挺，眼眸中的华光甚至盖过了满屋子的烛光，她语气肃然道：“不应是这样的。”

她终于把心底堵上的洞穴透出了一丝缝隙，第一次真正的表达了自己真实的情绪，无论是清芸的事，还是今日的事，都让她觉得不舒服，这些事让她真正感受到了她与这个时代的格格不入。

反正自己的本性已经瞒不住了，李姝有些破罐破摔地接着说：“女子在这男尊女卑的世道中本就不易，

她们已经被规束在了这并不公平的牢笼中，为什么还要要求她们自缚于世俗？

流言可畏，错的不是女子，而是散播流言的人，不应让她们因害怕流言而自画牢笼。”

李挺被震惊了，眼前的妹妹迎着自己的目光沉静又坚定，她就这么端坐在桌前，话说得不疾不徐，却字字珠玑，周身的气度仿若真正的高门贵女，这还是他那天真乖巧的妹妹吗？

“姝儿，这话是你自己想的吗？”这问的是一句废话，可李挺还是下意识问了，他从来不知道，自家妹妹竟有这般剔透心性。

本来以为又要迎来探究的眼神，谁知竟听来这么一句问话，李姝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哥哥，你只想问这个吗？”

李挺深省后发笑，眼里有骄傲，也有鼓励，“是我这个当哥哥的狭隘了，姝儿，你有这般志向很好，

可是哥哥也得告诉你，不与世俗同流，固然内心清正，

可你要知道，这条路最是难走，往后你定是会遇到许多方才我所说的流言，

届时若你还能这般想，才算是真正的挣脱牢笼。”

他并非不懂李姝说的女子艰难，只是他从前觉得妹妹本就是父母怀中的娇雀，若是让她安稳一生，

最好便是如这世间大多数女子一般教养她，给她找个疼爱她的夫婿，平静快活地过完她的人生。

可却没想到，他的妹妹并不想这般浑浑噩噩，她有自己身为女子的清醒和自强，作为兄长，他很支持，甚至很高兴。

看着眼前透着欣慰与鼓励的哥哥，李姝的诧异不比李挺少，她哥的胸襟足以让他傲立于众多学子，端正却不迂腐，聪敏而不自傲，还能真正地感同他人，果然不是人人都能考上秀才的。

“谢谢你，哥。”

李姝清眸微扬，露出了今晚最轻松的笑容，谢谢你理解我，也谢谢老天让我遇到了你们。

今晚过后，兄妹俩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变了，他们不再是管教与顺从的关系，而是能真正敞开心扉，互诉心事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