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回到汴京

韩誊穿好衣,自屏风后头转出来,他微微低着颈,认真整理腰间的佩饰,修长的十根手指骨节匀称,纤细不失刚劲。抹额系在发间,通身气派霁月光风清如许,蹙尖蛾眉望君舒。

小笙望着他,扶着案缓缓站起来,目光一瞬不瞬落在他身上。

感受到少女的注视,韩誊抬头觑了她一眼,见她目不转睛,眼眸清澈。突然笑了,道:“如此看着我做什么,饿不饿?”

女孩儿细细的喉管上下滑动,被他逮了个正着,吞了吞唾,忙低眸道:“你的腿还疼吗。”

韩誊:“还行。”

一般他说还行,就是疼,但能忍受。但对旁人来说,其实是很不舒服的。不过韩誊的意志超出普通人数倍。他走过来很自然地拉起她的手腕,女孩儿立刻闻到一种独属于他身上的淡淡木凝香气味,既熟悉,又好闻,她喜爱这种味道,感觉很安心。

“先用膳。”他说道。

沅瑞受国公爷之命,从京都赶来接世孙回府中养伤。

这场地动实在太骇人了,接到谢公阿翁的亲笔书信时,国公夫人惊惧担忧,接连昏死过去两次,醒来就哭,恨不能亲自过来,最后还是由沅瑞带着足足的车马下来接人。

他先已经拜过阿翁,国公夫人的礼物和书信也已送到,此刻正站在韩誊的屋子外,见人出来,声泪俱下动容地唤了声“主子”。

从小到大都是他服侍韩誊,除了邰长寺那两年他没跟着,其余时间他用心最多的,就是韩誊的人和事。东主今蒙此大难,他怎不后怕自责。

韩誊拍拍他的肩:“与你无关,莫哭了。”

沅瑞这才瞥到公子身旁陪同着一位年纪很轻的美人,只见她发髻藏珠翠,朱唇露皓齿,双瞳剪水动人,十分可爱。

沅瑞指指她:“这位姑娘是谁?”

小笙言笑晏晏:“沅瑞,是我。”

沅瑞从未见过小笙穿衫着裙梳女儿家发式的样子,恍然一见少女本貌,只是感到颇为眼熟,确似故人,可始终无法将她与昔日里那个腰紧腿长的清秀“学子”关联起来。

笑道:“小笙,我今天才算亲眼见了,原来好看的人不管什么样子,都是好看的。” 沅瑞其实还想说,原来一个人受服饰修容的变化可以这么大,难怪戏本里的梁山伯辨分不出祝英台。

吃过早饭,韩誊便要启程,他觉得小笙在书院的功课耽误太久了。

临行前,喻郎前来送行,手中的盘上还放着家传孤本《木经》三卷,意欲赠给世孙。一来聊表歉意,二则想将此书送给真正需要它的人。

可韩誊并未收下。

小笙也不会收的。

喻郎不得弥补,心中十分过意不去,两方人推辞几个来回,后续想出一个折中的法子——韩誊再留三日,让小笙在此阅读完全书,若有疑问处,记录下来回去请教夫子就是。

第四日,是无论如何也要启程。

汴京城那边已经来了书信催促,问日行几里,尔今何处,十分着急。

韩誊拜别阿翁。

外祖父的身体经过调理舒朗许多,他十分不舍外孙,握着韩誊的手与肩,细细嘱咐他来年上春月,要再来钱塘踏春,不要因为这次祸事,就不再喜欢这个地方,更别忘了外爷。

韩誊:“阿翁放心,来年我们再回来看您。”

外祖父点点头:“去吧,路上顺遂,到家写信来好教我知你已到了。”

重阳至今,霜降已过,转眼立冬。

来时天气正秋爽,归时大地凛冽。十日后,一行浩浩荡荡的车马队伍回到京都。眼看就要到年关,进城的人也逐渐多了起来。商队拉货,百姓走亲访友,置办年货,在城门接受检查和盘问时也耽搁了好些时间。

小笙的学服被沅瑞带了来,她在马车内换好,重新将头发梳成混元髻,束胸收腰,穿白色长靴,两边敞开的袍服衬得她修长挺拔,韩誊看她,霎时间少了几分秀韵,多了几分清隽。

她戴好帽子,将帽带垂在背心,抬眸对韩誊笑了下,“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韩誊摇摇头,问道:“刚才的妹卿哪儿去了。”

小笙知道他是在挑逗自己,捡起他落在旁边的扇子,手指灵活转了个花架子,行云流畅,十分优雅递到他面前:“公子恕罪,笙不能送你回府,在下个街口,就此别过吧。”

韩誊接过扇子,道:“过几日,我仍让沅瑞去照顾你,我这边得空了,也会去看你。”

小笙正色道:“出了这么大事,你父亲母亲一定很担心,可暂将我放了,我在书院一切安好。”

韩誊将她的手握在掌心,温柔的触感传来,小笙心头微微颤动。

他道:“我知你忧虑什么,我只告诉你,放心,我要娶的人,一定自己争取。只是不管境况如何,我在与不在,你都要过好自己的日子,按时吃饭,天冷加衣,另外!不许与其他男子勾肩搭背,太过热情!”

沅瑞在外头道:“公子,西街巷子到了。”

小笙闻言,对韩誊道:“那我走了。”她欲将手抽回来,谁知韩誊却没有要立刻放开的意思。每次他挥手抓小笙的时候看似没怎么用力,其实落下来的力气并不轻,禁锢得她动弹不得。

韩誊指腹略微有些粗粝,摩挲她手背时,酥酥麻麻的刮蹭感令小笙羞涩,她略微等了等,等韩誊主动放手。

谁知他静默片刻,竟将毫无防备的小笙拉到他腿上,两人的唇若即若离,韩誊单手稳稳托住她的腰身,低眸凝视她的眼睫。

小笙面如止水,心中却十分慌乱。

或许是能料感到某些情景,她亦十分不舍。

韩誊的呼吸喷洒在少女的颈侧,温柔又坚定的声音传进她的耳道。

韩誊:“要偶尔想想我,别光顾着念书,把我全然忘了。”

小笙挣扎着要起身。

韩誊轻轻笑了下:“听到没有。”

小笙:“听到了的。”

韩誊嘴角噙着笑意,抬手送送她的身子,“去吧。”

小笙撩开帘子,躬身下了马车。韩誊望着她纤薄笔挺的奔跑背影,腿边蓝色学服袍子飞扬,一折一扇,一抹倩影,就如此跌进他的心底。

他放下帘子,平静地说了声“回府”。

*

小笙告假一个多月,回来书院,栾树叶落,许多学子正在吃力地清扫满地枯叶。不过倒也不必伤感,眼下也正是玉兰花开之时啊!

小笙先去向夫子请安,再去消假报道,跑去‘鲁班堂’时,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幸好,大家都在做自己的事,完全不会注意到她。

小笙从后门走到自己的座位,调整好气息,将书箱放进桌案的抽屉里,拿出孤本《木经》三卷的笔记,和书院的《木经》三卷做对比。

“小笙,你去哪儿了?”忽然,一声有气无力的声音就从桌子底下飘上来。

“谁在那里吓唬人!”小笙被吓得身体往后一折,弯下腰去看个究竟,原来是一山!非要将他逮出来训打一顿不可。可奈何他此刻像一只霜打的秋茄子,可怜兮兮躺在案凳上,双手抱胸,正面无表情盯着她。

小笙长松一个口气,“一山,你躺在这儿干什么,是身体不舒服吗?怎么不回寝舍。”

“唉——”

“一言难尽啊,回去干什么,徒增烦恼。”他坐起来,手支着下颌看着她:“话说,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跑去哪儿?向人打听你,一个两个都不知道,还以为你被人拐跑了呢。”

小笙木了木,解释道:“不是被拐了,是我去了钱塘增长见闻,不过你到底发生什么事,一月不见,竟变得如此意志消沉。”

邱一山:“时过境迁,再说无益了,只道是‘花红易衰似情意,水流无限似我愁’,你能明白吗。”

他平时鲜衣怒马惯了,似苍穹的风筝,比肩白云,最是个无拘无束肆意洒脱的人。今天倒是咬文嚼字念起诗来。太阳打西边升起来了!

小笙点点头:“我明白了,你失恋了,是吗,沈姑娘到底对你做了什么,把你打击成这个样子?”

邱一山强行露出一副释怀的样子,殊不知,在别人看来完全是在强撑。只见他苦涩一笑,道:“真真要定亲了。”

小笙吃惊:“!”这个消息真是来得太突然。

邱一山继续补充道:“人已经办了终学,看来,是不会再回来了。”

小笙:“这是何时的事。”

邱一山叹口气:“十日前。”

小笙:“那她跟你说了什么没有。”

邱一山提不起力气,道:“她什么都没说,唉,这几天我就在反思,是否就是我太自作多情。”他站起来,抖抖袍子,笑了笑,拍拍她的肩:“还是你好,清心寡欲,无忧无虑无烦恼,活得像个和尚,也挺妙。”

小笙:“…………”

他挥挥手离开了书堂,找个清净地方继续消沉去了。

如此过了三四日,食不知味,寝不知倦,晚上狂写诗,白天起不来。

越日,小笙同往常一样叫他起床去书堂,拉开门,人不见踪影,只留满地的纸张。她捡起地上的宣纸来看,只见上面潦草写着“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等情志坚靡的诗。另还有《凤求凰》,书法更加龙飞凤舞,应当是喝醉的情况下,奋笔疾书狂写发泄出来的!

小笙出来在廊檐下寻见大卓,打听道:“你家少爷呢。”

大卓回道:“小笙,恐怕以后你得一个人了,我家少爷要去办退学,眼下正被夫子骂呢。”

小笙惊诧,竟发生了这样的事!

*

国公府内,韩誊换了身靛青的交领袍子去慈益堂给母亲请安。

国公夫人谢氏保养得极好,年过四旬,脸上仍看不出岁月的痕迹,气质雍容华贵。她是忍着极大克制,才没有亲自到门口去迎二郎。只沐浴,熏衣,在慈益堂等了儿子来拜见自己。

韩誊礼数周全,一进来就朝母亲跪下,丫鬟们忙拿着团蒲放在公子身前。

他叩头,笑道:“已向父亲问好,特来向母亲请安,儿子离家一月余,母亲身体可还好?”

可怜韩誊一句完整话都还没有说完,谢氏已哭得不成样子,身旁婢女递过绢布,她抚开,对韩誊伸手道:“我儿受苦了,快起来,别跪了,过来让娘亲好好看看。”

韩誊:“是。”他起身去到谢氏身旁,稍稍弯着腰身。

谢氏心疼地抚抚儿子的鬓角,泪眼婆娑:“瘦了,下颌更加清楚了,可见钱塘这一趟我儿吃了大苦,好在父亲极力保全外孙。二郎,以后还是踏踏实实待在为娘身边,别再乱逛乱走了,行吗。”

韩誊:“让母亲担忧实是儿子不孝,二郎一定谨言慎行专心读书,不让母亲挂心。”

谢氏拭泪,缓缓点点头:“正是这话。”她听了,又激动得热泪盈眶,抱着韩誊哭了一会儿子,随后才收拾情绪,吩咐道:“让厨司备下二郎爱吃的菜肴,今夜晚膳,我们一家人好好吃顿团年饭。”

韩誊坐在侧面的雕花圈椅,恭敬,听话,又随时附和母亲。

谢氏此时才想道:“你阿翁在信里说,有一位知己随你此行南下,说起这个人,你阿翁很是赞许,说他性情随和,尊老爱幼又知书懂礼,他是谁,怎么跟你约定出门游历,还去了你外祖父家。”

韩誊道:“母亲,不是别人,是小笙,她自来没有离开过京都,儿子此次去钱塘就邀上了她。”

谢氏脸色微漾:“是了,她今年多大了?”

韩誊放下茶盏,道:“比儿子小两岁,十七了,母亲之前不是说还想见见她。”

就当是扯闲话,母子俩总不是继续再说“地动”的事,免得又勾起坏念头伤心。说到陈小笙,谢氏倒是没表露出什么情绪,只笑道:“之前是说要见见的,但是你出这么大的事,我同你父亲都一致觉得,她的八字怕是与你不大合得来,想了想,罢了,还是不要见了为好。”

韩誊笑道:“地动是偶然事件,方圆百里受此灾的并非只有儿子,倘这都要算在她头上,冤也要冤死了。”

谢氏摇摇头,至今回想起来仍感到心惊胆战:“可到底是她在你身边,你才遭此大难,我听你阿翁说,你把压在脚边的横木踹开,让她逃生,留你埋在地底!你知道为娘听了这话,心都要碎了,我儿这是枉顾自己性命也要保全她,这样的孩子,母亲怎么放心让她服侍你一辈子呢!”

韩誊不徐不疾道:“可是母亲,她已经是儿子的人了。”

谢氏闻言大惊失色,眼下是既愤怒,又心疼,心疼自己这么十全十美的一个二郎,怎么就让旁人占有了去!定是那个无父无母的女子不懂事,教唆二郎,这才引得他意乱情迷,做出违背礼数的事来。

韩誊:“母亲您也太偏爱儿子了,自然非也,是我强迫她的。”他淡淡道:“笙笙这个人说好听点是逆来顺受,其实无非就是抗争不过儿子。她是个好姑娘,可惜儿子不是个好人,母亲。”韩誊笃定道:“我此生是一定要她的。”

感情至今,莫说名分金银,就是性命也舍得给她的。

pp:喻皓是五代末一位出身寒微的工匠,记录中说他天赋颇高,并长期在底层摸索探究,积累了相当丰富的实际建造经验,善于造塔,著有《木经》三卷,后李诫的《营造法式》也有参考、基于此书编就,可谓影响深远,不过可惜的是后来书已经遗失了。欧阳修曾赞他“国朝以来木工一人而已”,很厉害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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