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宝山在达官显贵圈里备受青睐，不止因为山里有诸多野禽珍兽，更有那百余口温泉池子的功劳。

宝山重峦叠翠，茂植丰富，这里冬暖夏凉，即便是隆冬三九，四野藤蔓同样繁密无比，全部郁郁葱葱。不远处林雾缭绕，身处其中如入仙境。

但男汤池与女汤池是完全分开的，一个在北斜，一个在南坡。

东面与西面也有汤池，是当初商人为消费能力一般的平民开采的小汤泉。后来宝山汤泉被皇家征收只对皇族和仕宦开放，这些人来此，大多都看不上这两面。

可此次泡温泉是小笙请客，夕月她们都道，能来这里游玩已是不易，就别去和那些有权有势的小姐、夫人们抢汤池子。她们就去东面好了，反正哪儿还正对山脚皇城方向。

据目测，是戌时放灯时最佳的观赏地。她们说不定还能边泡温泉，边看漫山遍野的灯彩。

冬日昼短夜长，夜幕很快降临。

大家整理澡篮子，清点澡豆、花瓣、香胰子、巾帕、攀膊，紫苏饮，果酒和甜糕。姜芷嫣打开窗户，给刚吃完烤肉的屋子散气。大卓笑嘻嘻给她们搬来两盆水仙花，又放置两盆清水在屋子中央。

等姐姐们泡完温泉回来，就能闻到满屋子的清新香气。

下午的一场大雪，把路段堆起膝盖高的积雪。力吏们正在打着火把沿途清扫障碍，有的跳起来把横斜在路上的枝桠打掉，免得惊扰上山的贵人们。

四个女孩儿提着篮子，沿着山路结伴而行，一路上有说有笑。天虽然冷，但心里暖得不行。越靠近汤泉池子，越是香雾朦胧，四个少女恍如掉落人间的仙子，声音传出很远去。

来到分叉口，小径周围藤蔓密植，忽越过一个小坡，俯视下去，有一个小盆地，再看出去，就是百丈山渊，她们预定的汤泉池子就在木林楹楹的悬崖旁。

崎岖的石壁倒挂着粗壮的松柏。

哪儿虽然看着凶险，但其实非常安全，汤泉池子依靠在山壁间，咕噜咕噜冒着小泡。

杨夕月胆子最大，从小坡扒着石壁下去，姜芷嫣拉住旁边横生出来的树干枝桠，要去扶走在最前面的杨夕月：“你小心，拉着我的手。”

下去的石阶只有五六阶，杨夕月抿着唇，试探着下脚，吭哧两下干脆跳下去，落地时蹲在草坪上。

她站起来拍拍手：“好了，我下来了，你们也来，把手递给我。”

她在下面接应她们，再把篮子放在草地上。

此时月亮在乌云后面半藏半露。

她们头顶有一株巨大的玉兰花树，将整个汤池覆盖遮住。月光透过细密的树隙，点点斑驳落在汤池水面，好像掉进人间的水晶宝珠。

草地上搭有帐篷，四周遮幔，篷子里放了床具、茶具等物。

女孩儿们环顾四周，确保这里十分**，除了石头古藤，绝对不会有人来窥视，纷纷解开斗篷、大袄、长裤等放在床榻上，只着抹胸抱腹，赤足走向汤泉池。

纤白的玉手试了试水温，暖的人浑身舒坦。杨夕月最先下去，然后把站在岸上观望的华英一股脑拉了下来，两人在水里打闹，溅起大片水花。

姜芷嫣正在给小笙炫耀她新得的珍珠香粉，用来匀面，能把肌肤养得如羊脂膏玉那般细腻，说要分她一半使。可水花溅起来，不仅溅到她身上，还打湿了整盒粉。

小笙道：“哎呀，都湿透了。”

姜芷嫣气得放下盒子，下去就要找她们俩算账。

杨夕月游到池边，靠着池壁继续挑弄岸上的姜芷嫣。她的身后就是深渊，沟谷山涧长出许多笔直的参天大树。可几百年的古树枝桠，树的顶端不过也才与姑娘们的视线持平。

华英先被姜芷嫣缠住，笑着求助外援，呼道：“苁笙快下来，我们一起把这妮子打回岸去。”

小笙正在解里衣，见状转头看向池子，笑道：“来了。”

谁知等她下汤泉池时，她们三人不知道何时又变成一伙的，互相交换眼神，全部都朝小笙扑去将人围在中央，一齐朝她泼水。

小笙还没有摸清战况，就被浇了个全身湿透。水气氤氲朦胧，湿哒哒的抱腹贴着她玲珑曲线，小笙想求饶，可池水扑面而来，浇得她开不了口。

局势被碾压，战况焦灼着，根本没有任何外援，小笙索性深吸一口气，整个人沉到水里。

杨夕月左顾右盼：“哎？人呢？”

华英：“哎呀不好，她藏起来了！”

众人拨动水找她，小笙绕到姜芷嫣身后，一只手把着她的薄肩，毫不客气近距离使劲泼水。

“啊！她在这儿！这个狡猾的小狐狸，快来救我。” 姜芷嫣被泼惨了。

其余二人又要过来时，小笙威胁道：“你们再泼我，我就泼你们咯。”

杨夕月最先当墙头草：“好好好不闹了，看你们把芷嫣泼的。”

姜芷嫣没好气：“都是你挑起的，坏妮子。”说着不管不顾也要去把杨夕月泼回来，方才解气。

华英拿了葡萄酒和水晶杯放在托盘，整个盘子又浮在水面，最后再在池面撒下许多玫瑰花瓣。

她先和小笙喝一盏。

小笙酒量迷糊，可不敢多饮。

华英笑道：“是加玫瑰酿的，先前就在雪里埋着，多喝点有力气泡温泉，解渴的。”

香香甜甜，果然好喝得很。小笙实在没忍住香醇的诱惑，况且还有华英在旁边引|诱她，她一口气喝了两盏。

杨夕月赞道：“好香的饮子，快给我来一盏。”

华英倒了满满一杯，少女白玉般的手臂，水珠在上面划过跳回池子里，她游到杨夕月面前，出其不意捏住她的嘴巴，一盏全都灌进去：“那你都喝了吧。”

姜芷嫣在旁边看戏，乐得直拍手：“极好，大仇得报！”

杨夕月呛得眼眶绯红，在斑驳碎影的池面，更加楚楚动人。华英笑道：“哎呀，我看着也怪可怜的，剩下的就都赏你了吧。”

杨夕月喘过气来，抬手擦擦下巴，发怒道：“我跟你们两个小蹄子没完！”说着就要上去一打二。

小笙趴在池边，看着仙雾升腾又晦暗的山涧，一伸手，仿佛能触手可及那些飞雾和百年老树的枝桠。

华英见道：“千万别碰那些树叶子，脏的。等等，你们快看，山脚好像已经在点灯了！”

众人都朝着灯影憧憧的方向望去。在漆黑的丛林茂树山间，灯火一片片燃起。

官家每年正月初六都会选择一座有福地洞天的宝山选择放灯。

其实民间也有这样的习俗，不过大多是那些大财主才有能力做的善事。他们命人扎灯笼，请高僧，乐队和仪仗，最后再通知整个城的平民百姓们前去凑热闹，俗称大灯节。

这上山的路上，歌舞酒水通常是免费观看和供应，主家还会给跟山观灯的百姓分发香囊袋儿、灯笼和炮竹焰火。

很快，先是炮竹在夜空炸响，随后锣鼓声急促促响起，僧众们开道唱经，混杂这丝竹声和欢声笑语。

从山顶温泉汤池远远看下去，蜿蜒的灯路匍匐在山腰，辉煌如降世火龙。

半个时辰后，她们都泡得差不多，纷纷上岸，坐在榻上擦头发。华英打开火折子点燃熏笼里的香炭，四人围在一起把头发烘干，再穿好衣裳、鞋袜和斗篷。

发式就不必梳得太复杂，反正下山回到院舍就要睡觉的。她们随意挽个髻，提着篮子，结伴沿途返回。

回去的时候比来时更加灯火辉煌。

游灯队伍已经快到山顶，众人再不能往上走。

此时好多人聚集一片斜坡那里，有老人，小孩，中年妇人和年轻的媳妇姑娘们，她们妆容精致，手腕上挂着香囊香袋，里面装着福饼。看他们的装束，应当不是平民百姓那一类。

现在正在虔诚祈祷。

小笙她们下山就要经过他们。

可是刚泡完温泉，四个女孩子都有点不好意思，场面实在有些尴尬——刚沐浴完，却成为目光焦点，这个心理感觉不太好形容。

此时杨夕月胆子最猛，拉着姐妹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冲下去速速通过。姜芷嫣紧跟其后，华英也紧张得给小笙摆手“快走快走”。

可是她们突然被老僧身旁的小沙弥大喝道：“哎哎哎你们几人在干什么！现在不能说话不能动。”

他不喊还好，一喊吓得杨夕月埋着头拼命往下跑，姜芷嫣见她跑这么快，自己不上不下，闭着眼睛不管不顾也赶紧跟着跑掉。华英更尴尬，不跑一定会被大师数落，前面两人都跑了，她不走等着挨训吗。

此时众人都回头看她们——只有小笙没跑掉。

她停下来，学他们一样双手合十，虔诚拜着。她没有跑掉，是因为听到邱一山在不远处喊她。那就不跑了，停下来看个热闹吧。

大约半炷香时间后仪式才结束，人群慢慢挪移下山。

邱一山，小笙和大卓，三人跟在队伍最后。邱一山泡完温泉，浑身舒坦，打听她们泡得如何？

小笙笑道：“很好啊。”

一袭绸缎般的青丝就这荡漾在她背心，十分漂亮精致。邱一山直皱眉：“嘶，小笙你……天呐我完全没办法接受现在的你。”

实在有些别扭！他用手敲敲额头，努力不去看她。

卒然，一支利箭带着寒森森的杀气，不偏不倚从身后飞来，钉进邱一山的脚边。

警告他们不准再下山一步。

大卓立刻护主：“谁啊！”

许晋年冷冷笑着，头微微歪过，手指挑开带着残雪的枝桠，从山路拐角处风仪翩翩走出来。

他穿着深色的袍服，也是刚刚泡过温泉的样子，脸上还有些许水气，整个人看起来邪魅疯峻，一双漆黑的眸子扫过前面三人，最后落在唯一的女眷身上。

小笙最先感受到他那犀利不善的眼神。

她觉得这个人自从家里祖坟冒青烟全族飞黄腾达以后，他整个人都变得有些奇奇怪怪，下意识不与他对视，免得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许晋年漫不经心将视线从小笙身上挪开，晃晃悠悠落定在邱一山身上，惋惜道：“果然是令修兄，刚才在汤泉池子里，我还以为看错了人。要是一起共浴，说不定还能多泡会儿。”

邱一山清晰的下颌面，微微滚动，脸上没什么多余表情，微笑，客套，点头：“对，是我，但没有那个癖好，晋年兄你……有何贵干。”

现在许晋年的家族势力如日中天，他的姐姐是除了张贵妃以外最受宠爱的娘娘，朝中还有一位深受官家宠爱的御史中丞舅舅。

能不惹他就不惹。

可即便他们这样想，也架不住许晋年想找他们麻烦。

他挑挑眉：“你什么时候身边得了这么一位可人儿。从前不一直都是那个令人讨厌的陈小笙。”

邱一山没多少耐心了：“关你屁事。”

许晋年将手里的弓递给身后的妙龄少女。

那女郎身段婀娜，小笙越看越眼熟，只见她低眉顺眼，温柔遥遥对她一笑，小笙才乍然想起来！她不就是之前十字瓦子里给她带路的那位琵琶女郎！还有，下午在爬满雪藤花的院门前，也是她？

许晋年慢条斯理走下来，视线越过邱一山，绕在小笙身上。他知道邱一山不沉溺女色，身边也没有什么莺莺燕燕。今儿奇了，带着这么个美人儿来泡温泉，想来，是关系匪浅。

邱一山挡在小笙身前，不悦道：“看什么呢？如此盯着一位陌生女子看，一个大男人，您君子风仪呢。”

许晋年失声大笑，好像亲手揭穿一个天大笑话，他直勾勾盯着小笙：“或许容貌可以修饰得千变万化，但身高总不能吧。”

小笙手指紧紧攒起。

她知道，许晋年大抵已经猜到。

果然，下一瞬，许晋年便启唇一字一句叫出她的名字。

陈，小，笙。

哦，原来你本貌长这个样子啊。还真是令人惊喜。

真是让人意想不到，天大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