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盏灯

良太郎正趴在河边,打量面前的水面。

他躲藏的地方很巧妙。

岸边有一堆嶙峋的怪石,船只平日里都会远远避开,又长着一丛分外茂盛的野菖蒲。

剑齿形的叶片能够将他整个人都遮挡住,只在微风吹拂时间或露出一双上挑的猫眼。

要是以往,他并不会跑到这片河岸里晃悠。

毕竟自从海坊主住进那一座王城,这片水面宽阔、适合货船往来的水域,就被“濑户商会”霸占。

传闻这个商会见钱眼开,还经常干些贩卖人口的买卖,将那些误闯进这个世界的人类和从小地方来的妖怪骗去汤屋。

要么送去锅炉房当煤屎球,要么被那位贪婪的魔女夺取姓名、一辈子在浴场里当奴隶。

总之都不是什么好事。

而贫民窟长大的孩子,最擅长的就是趋利避害。

因此,这个地方一度被他和医生列为禁区,禁止所有孩子靠近。

但今天,他却有不得不来的理由。

以致于,不过黎明时分就在此处蹲守近半个钟头。

一艘货船划开水面,自他的面前开过。

悬挂在船头的风灯在夜色里镀出一片椭圆色的光影,光影边缘闪过他藏身的菖蒲边缘。

良太郎屏住呼吸,几乎凝结成一座黑色雕像,与夜色融为一体。

透过摇曳的菖蒲叶,他几乎能看到值夜的章鱼分外锐利的眼神。

“哗!”

远处传来轻微的水花声。

几乎就是同时,一只触手闪电一般刺穿水面,发出“噗”一声轻响。

“还是一如既往的敏锐呢,老哥。”

另一个值夜人啧啧称叹:“会长这两天喜怒无常,要是让我做您刚才那手,溅出来的水花恐怕都要比他老人家骂我的唾沫星子高。”

闻言,章鱼也只是笑着给了它一拳,骂了句“臭小子”。

等发现那声响不过是条小鱼,又把风灯往它怀里一扔,说道:“这些日子警觉点,怕被那个呢。”

章鱼指了指大船,又指了指王城,说完两人眼神一对,又各自巡夜去了。

“就是那里?”

等到船开出段距离,良太郎的右侧倏地传来这样一个低沉的嗓音。

只见刚才还空无一人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暗黑的身影。

看到良太郎无声的点了点头,中原中也微微眯起眼睛,看向远处停泊在河流中间的那一艘大船。

“我的朋友从护卫队长那里打听到,濑户商会的会长前些日子得到了一株神奇的药材,据说是能治百病。”

良太郎压低嗓音。

“他这个人疑心重,又怕死,平日里衣食起居都在船上,要想得到那株药材,只能从……”

说到这里,他伸手指了指三楼最中央那个亮着灯的房间;“那里。”

将帝国建在水上吗?

中原中也挑了挑眉,倒是一个很好的想法。

这条河流湍急,大船所在的水面处于河流最宽的地方,直径大约有两百余米,远远超出弓箭的射程之外。

他刚才在四周察看了一圈,发现河岸两边每隔一段距离都有设立的巡哨点。

每个巡哨点间配备特制的木哨来传递信息,甚至从他们的交谈来看,大船还会根据哨点的警讯来进行作战安排。

这么一看,或许唯一的突破口就是从水底。

但他刚才尝试过,用重力操纵着小鱼向大船逼近。

有趣的是,在距离大船不到二十米的地方,小鱼就像被看不见的旋涡搅成了碎末。

这是一个逻辑缜密、头脑聪明,并且拥有足够的时间和金钱来进行支撑的怕死鬼。

或许这样的布置方式在回去后可以提供给BOSS借鉴。

但现在。

中原中也垂下眼睑。

他要做的,就是在尽可能不被发现的前提下,偷出那株救命的药草,去救活那个小丫头。

“那个医生说,她还能坚持多久?”

中原中也抬起头。

良太郎像是不能相信,这个豁出去一切要救人的少年会把最重要的医嘱忘之脑后,愣了愣,才回答道。

“一周。”

“一周?”

拥有钴蓝色眼睛的少年嗤笑一声,像是对这种荒谬的死亡倒计时不屑一顾。

“不。”

他将得到那株传说中的药草,然后——

将死亡用重力碾碎。

*

另一侧,药屋。

小鸟游结奈用手心捂住唇瓣,侧头咳了两声。

身侧的玲子已经熟睡,因为不被哥哥允许,这孩子只能平躺在自己的被褥上,只是依旧下意识的侧向她的方向,指尖还攥着她和服的一角。

【这么快就建立了药罐子的革命友谊?宿主真是善良的孩子呢~】

「我乐意」

小鸟游结奈伸手,替那孩子掖了掖被角,又轻轻揉了揉她眼下的青黑,也不回头,只是轻声开口。

“你想说,玲子很喜欢我?”

正在整理药材的药师动作一顿,并没有回答,而是继续将手里的蝾螈剃去脏污的部分。

蝾螈本身有毒,却可以入药。

在有能力的药师手里,它可以巩固妖力,是这座妖怪之城里最受追捧的食物。

按理说这样珍贵的药材,根本不会出现在如此简陋的药屋。

甚至于药师本人而言,它也仅仅是破烂里淘来的医书里、又或者是大药房悬挂门前招揽顾客才会看到的金贵手段。

又甚至,如果不是昨夜的那个绿发杀神,他根本没有机会得到它,并且用碳火慢慢将其烘烤至干,当做医治妹妹的药引。

是的,杀神。

药师从未见过,有人能够仅凭一个眼神就能让人感受到喋血与胆寒。

那是孤狼在同伴病榻前发出的哀鸣,是修罗在死亡前宣誓的决绝。

“要是她死了,这个人会让所有人付出代价。”

药师做出这样的判断。

因此才会留给那个人一线希望。

“濑户商会的会长有一株草药,能治她。”

他透露出这样一个信息,剔除所有对于危险的断定。

因为他知道,杀神并不会因为危机四伏而退缩半步,他能做的,不过是为这样一份决绝划出一个期限。

“她还有七天。”

她只有七天,所以要分秒必争。

她还有七天,所以可以慢慢来。

一句话,五个字,就看那人如何看待。

果不其然,那人扭头就走,留给他一堆价值不菲的草药,临了,还不忘留一句。

“只要能医好她,这些随你用。”

因此,药师拟了药方,煮了药汤。

默默看着那个被托付的少女醒来、一言不发的喝完药、又在玲子睡着后才向他提问。

是该感谢她的体贴吗,不愿让病弱的妹妹牵扯其中?

但她的问题显然超出了他的预料,或许更超出他预料的,是那女孩的下一句。

“或许我可以问,您给了我的同伴什么样的建议?”

小鸟游结奈看着药师剔除残料的动作一顿,接着放下手中款式老旧的手术刀,缓缓转身,无言的看向她,就知道自己的猜测应该是没错了。

中原中也这个人护短、又重情谊,一定不会做出扔下她一个人跑走的事。

她的病来势汹汹,因此也不存在所谓“找到回去的路尽快得到良好医治”的选项。

那么结果就只有两种——

他在想办法得到某样东西,换取能够救治她的药物。

他在想办法得到药物本身。

而这个信息的发布者,显然就只有通晓医术、又有那么些信息渠道的药师本人。

想到这里,小鸟游结奈弯着眼睛看向一直沉默着的药师。

这是个寡言,却心思细腻、并且很有些本事的男人,要是他不愿意,谁也别想从他嘴里撬出半个字。

但好在他有弱点,而她,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不能说。”

又过了一会儿,药师收回眼神,沉沉的说出这三个字。

是那位干部先生为了怕她醒来后担心自责吗?

不过倒也无所谓,毕竟她还有其他想知道的事情,比如。

“那么,关于汤屋和王城呢?”

药师的眼神瞬间一凛。

小鸟游结奈却看向一旁的被褥。

玲子正在睡梦中发出微弱的呓语。

这个不过十多岁的小姑娘不久前依偎在她的身侧,透过小小的窗口看向那远处的王城,苍白的小小脸蛋上满是艳羡。

她说:“姐姐,你去过海坊阁吗?”

传说,那里的阁楼用鲸骨做成,每一层的屋檐上都铺满雪白的珍口贝。

娇贵的公主身着绘着紫藤草的十八单,住在最高的阁顶。

她的鬓角戴着玳瑁的发簪,颈项里挂着东珠的坠链,每当雨天她托腮伏在窗边的时候,所有的珍口贝都会露出柔软的内里,为她的尊贵低吟。

没有病痛,没有贫穷。

触不可及,是她的梦。

屋内一时寂静无声。

过了许久,沉沉的嗓音才缓缓响起。

“你想要什么?”

*

“你想要什么?”

身着华贵和服的男人蜷缩成一团、挤在墙角。

他的内脏被莫名的力量挤压的快要爆炸,冷汗顺着额角不停地流下,将那被海坊主赐予的珍贵衣料洇湿出一大片难堪的印记。

他今日前去王城,和海坊主商讨了“大庆典”的布置,并且用了些小手段,为商会讨到了竞抢许久的某项特殊权利。

回来后本想小酌一杯,谁知却被未知的敌人压制在墙角。

他想要求饶,想要和那人说“好汉饶命价钱好商量”。

那人却像是提前知晓了他的意图,更为暴力的将他一攥。

肋骨传来破裂的哀鸣,在那哀鸣里,他听到了一个低沉的、慵懒的嗓音。

啊,是要那样东西吗,他就放在……

邻屋的木墙上传来三声敲击。

两长一短,是良太郎得手的信号。

拿到了吗?不愧是那个滑不溜秋的小子。

全身裹在黑色披风里的中原中也站在走廊的末端的阴影里,勾了勾唇角。

甲板上又传来三声敲击,一短两长,是撤退的信号。

中原中也听着那声响,清晰的、分明的,突然“嗤”一下,轻笑出声。

他看向灯火通明的走廊。

“喂,你听说过这样一句话吗?”

*

另一侧,药屋。

小鸟游结奈听着药师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并不说话,而是看向河的对岸。

那里立着一座传统的和屋,足足有六层,每一层都设着环廊和外亭,屋子侧面高高挂着一个“油”字,哪怕在黎明中,也是一片灯火通明。

而汤屋的最高层连着一条长长的木桥,末端就落在一个八角形的巨型黑色围墙上。

围墙里隐隐透出金色的檐角,应该就是王城。

她看了许久,以致于药师都不由顺着她的视线向外看去,才弯了弯眼睛。

“呐,您知道吗?”

“我啊,有一个梦想。”

1、蝾螈干是《千与千寻》里锅炉爷爷贿赂小玲的东西,被我又加了点设定。

2、濑户会长的回忆里有些和剧情相关哦,不仅仅是一个虚荣中年欧吉桑的思维放飞ing

3、第一次尝试两个场景多次互相切换,不知道写的清不清楚,没看懂也没关系,下章会具体掰开讲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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