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龙帮议事厅虽然吵吵闹闹，但是气氛却透着点羞羞答答地扭捏。

一个浓眉大眼的汉子，低着头走到胡绥跟前，支支吾吾道：“三当家，您别怪兄弟不讲义气，只是愚兄家的弱妻长年卧病在床，实在经不起风浪。”

胡绥尚未开口，旁边就有人气愤道：“傻大个儿，你还有没有良心，你那媳妇儿刚过门就因无钱看病差点一命呜呼，若不是三当家欣赏你对媳妇儿好，给了你一条生财之道，让你那病恹恹的媳妇儿有钱治病，否则她早就归天了。”

目观全程的扈老爹刚想劝两句，只见跟了他十多年的手下也满脸羞惭地走了上来，“二当家，您看我家小儿刚满月……”

手下看着四十来岁的样子，先头的娘子因家贫跟个货郎跑了，后来跟着扈老爹做生意有了积蓄后，接连往家里娶了三个良家女子，近来还偷偷养了个外室，他那小儿就是这刚满十八岁的年轻外室所生。

由于养了四个女人，每个女人又养了至少一个孩子，所以扈老爹的这个手下，日子过得十分紧巴，为人也比较抠搜。

自从跟朱见深谈判后，王生就带着王葭认识了海龙帮中层以上的人物，私底下也给她讲了他们的性格特点和社会关系。

王葭侧头打量着扈老爹的手下，心底正想着此人的贪花好色，忽然也有个人走到了她的身前，陪着笑脸道：“王姑娘，我家老娘已经八十了，所以就不能陪你们远走吕宋了。”

王葭看了看眼前的人，此人姓扈，是扈老爹的远房亲戚，在海龙帮众说话颇有分量，地位仅次于胡绥，中等个头，眉毛稀疏，看上去有些体弱的模样。前些日子海龙岛走投无路，王生决定率众投降时，此人是最坚定要和朝廷斗到底的人。

没想到，他却是海龙帮第一个站出来的高层人物。

王葭没有回答，而是站起身环顾了议事厅的海龙帮众人，其中有很多帮众看到她的目光都讪讪地移开了。

她顿时明白，要脱离海龙帮的人并非只有眼前的三人。

也对，若是有出路，谁愿意冒着生命危险，远离故乡，去那还未开化之地呢！

原来海龙帮此时正面临着散伙危机，一切还要从朱见深的一条大赦令说起。

本来朝廷对海龙帮的经济惩罚是，没收所有的不正当收入。

海龙帮依靠海上贸易起家，在海禁政策下，海龙帮帮众哪有什么正当收入，意思就是每个海龙帮帮众都面临着倾家荡产的风险。

当王葭和朱见深谈判过后，朱见深就改了主意，如果愿意留在大明，就只没收五分之一的财产，而且还可以留在长门县，不必承受那流离之苦。

朱见深此举无非就是为了降低海龙帮在吕宋岛的地位。

吕宋岛面积近三十万平方公里，相当于后世广西省的面积，要开发那里，不可能单单去海龙帮的人。毕竟整个海龙帮在加上家眷，最多也不过一万出头。

为了壮大远走海外的队伍，王生和扈老爹打算从江南招募些人手过去。

但朱见深却将朝廷钦犯、监狱重犯以及战败的荆襄流民头目，再加上他们的家人，大约六万人的样子，一同流放到那个吕宋岛。

这些大明犯人，人数虽远超海龙帮人数，但是他们相互不认识，无法形成凝聚力。

如果去的是整个海龙帮，海龙帮有组织，有纪律，又会做生意，打仗水平也不错，大明所有移民自然以海龙帮为首。

现在朱见深一道召令，就把海龙帮的势力砍去了近一半，哪里管得住人数庞大的大明犯人。

这些人可不是什么遵守规则、愿意勤恳劳动的良民。

王葭自然是不愿海龙帮分裂，但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她难道能强迫人家跟他们一起远走海外吗？

虽然心中泄气，可王葭还是不愿意放弃。

反过来想，在国库空虚的情况下，朱见深宁愿放弃一大笔罚款，也要分裂海龙帮，那说明他其实看好海龙帮在吕宋岛的未来。

只是他不能容忍海龙帮在吕宋岛一家独大。

王葭清了清嗓子，正要再做最后的劝导，王生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似乎是看明白了她的想法，对着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妹妹，让我来吧。”

在王葭的怔愣中，王生看了眼周围期期艾艾找理由的海龙帮帮众，“好了，诸位兄弟不必多说了。”

他虽然年轻，但处事公道，赏罚分明，帮里的人都很服他，听到动静后，所有人都朝他望去。

决心跟着王生远走海外的帮众仿佛找到了靠山般，脸上的底气也足了起来，鄙夷地看着欲脱离海龙帮的帮众。

而正在找理由的海龙帮帮众也流出羞惭之色。

王生神色平静地走到中央，语气不见任何激烈之色，“海龙帮能取得今日的成绩，全靠诸位兄弟舍生忘死的拼搏，只是如今海龙帮已经行至陌路，无法在带着大家在大明做生意了，甚至还要远走海外赎罪。幸得圣上仁慈，愿意赦免留在长门县的兄弟，当年之所以有海龙帮，就是为了过上好生活，诸位兄弟对海龙帮尽心尽力，海龙帮亦没有亏待诸位，大部分兄弟都都在苏州置了不少的土地，即使交出五分之一，也足以舒舒服服地过上一辈子了。既然诸位兄弟实现了初衷，不愿到海外冒险，我王生也不勉强诸位，是留是去，全凭诸位的自行做主。”

王生的声音不算响亮，但因整个议事厅的人都未曾再讨论，偌大议事厅都可以听清他的话。

话音落后，所有的人都沉默了，大概是没有想到王生居然如此痛快地放他们走。

既没有用往日的情谊挽留，也不曾以过往的积威强留。

有人突然劝道：“三位当家，既然圣上仁德，您何不与我们一道留在长门县做个富家翁呢？我们拼死拼活了这么久，也该享享福了。”

王葭摇了摇头，没想到居然有人能问出如此愚蠢的问题。

朱见深是个相当有远见的皇帝，在听王葭说海是流动陆地的概念后，立刻就看出岛屿对大明的重要性，特别是扶桑、东番、吕宋这样的大岛，只是以朝廷的近况，现在暂时无力控制吕宋，所有才要身为汉人的海龙帮早早去占住吕宋。

王生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海龙帮必须有一部分人去吕宋，剩下的人才能安稳地留在大明，如果所有的人都留在大明，圣上就会收回他的仁慈。至于去吕宋，就是再次拿性命堵个前程，一旦能在那里立足，我们的回报将会更高，届时我们就是那里的主人。当然一无所有的几率会更高，因为那里就是个不毛之地，要从头至尾一点点地做起，也许努力一辈子也只能建成一个长门县罢了。”

王生没有任何隐瞒，把去与留的利弊都完完全全地说了出来，最后他给了众人两天时间考虑。

之所以只有两天时间考虑，因为海龙帮半个月后就要远走吕宋，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里确定确定有多少人会跟着走。

两天的时间很快就到了，王葭坐在议事厅里统计着人数，大约有五分之三的人决定留在大明，仅有四百来人远去吕宋。

海龙帮中决定前往吕宋的高层见到这个人数，脸色难免有些难看。

本来他们预估有五分之三会跟着他们走，结果只有区区四百人对海龙帮留有余情。

胡绥忍不住啐道：“这帮蠢货，离了海龙帮，他们仅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了，真以为能保住长久的富贵不成？只要我们一旦离开，过不了几天他们就会被人设计得一无所有。”

王葭把名单递给王生，只要海龙帮在吕宋做出了成绩，众人看在海龙帮的面子上，不会动他们的。

“之所以会有海龙帮，盖因诸位兄弟想找口饭吃，同时也不想穷一辈子，如今已经实现了目标，自然要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王生接过名单，认真打量着名单，他其实对此有所预料般，只是在确定究竟是哪些人留了下来，“人各有志，姐夫不必再挂怀。你明日安排些兄弟到苏州之外去张贴些招募公告，另外中层以上兄弟到苏州各县去现场设点，务必把海龙帮要去吕宋分地的消息广而告之。”

众人见王生神色镇静，又听他有条不紊地安排事项，明明前途渺茫，不知为何心却安定下来，无端生出一股去吕宋大有可为的信念。

看到众人领命而去，王生合上名单，目光转向王葭，“妹妹，我们两个跟富户乡绅打交道比较多，现在我们去忽悠些冤大头给我们凑点出海的银子。”

“……”王葭知道是要用那些画大饼的股份去拉投资，正当她想着该从谁下手之际，却见王生缓缓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含笑道：“不过我们还是先回长门县一趟，我们出来太久了，婶娘想必担心死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