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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解机关,并不是一件难事,古往今来从来不缺高手。
但是,在第一次入墓时,就能够忽略任何推理和试错的过程,直接找到机关破解方法的,就显得有些不对劲了。
就算是高手,在寻找机关的破解方法时,不说碰到错误的机关而触发惩罚机制,就算是推理,他也难免也推理个一时半会儿的,不可能连看都不看一眼,直接找到机关的破解方法——
——除非,他在进入墓穴之前,就已经了解过了内部所有的机关。
排除掉那些异常荒谬的超自然推断,唐千旅只能想到,那个被称作“谈哥”的人,说不定是她哪一位同门的后人。
唐千旅自己没有孩子,除了几位关系较近的同门,她从未将机关的破解方法告诉任何人,而在这个时代,长生不老药显然也没有被研发出来,这里除了她自己,几乎不可能有第二个人立马就破解掉机关,不由得皱起眉头,看向温寻琰:“你们之中,还有我师兄弟的后人吗?”
温寻琰思索了片刻,才道:“好像是没有听说过,但为什么一定是你同门后人?研究所从来不缺厉害的人。”
“他可能确实厉害。”唐千旅的眼神依然没有离开声音来源的方向,冷漠道,“但是设计机关的方式千奇百怪,又因为几乎每个陵墓的机关,都有伤人的危险,所以无论是再厉害的高手,在下手前都会斟酌一二,他究竟是何等的天才,才能如此果断直接地破解掉我们的机关?”
温寻琰一愣,随即很快懂了唐千旅话中的意思,接话道:“……你是说,他可能是你哪个师兄弟的后人?知道家族代代相传下来的破解方法,所以才——?”
唐千旅点了点头:“所以,我才需要你的帮忙,如果他是其中一人的后人,我找到凶手,说不定会轻松得多。”
“……谈哥,这个姓不常见。”温寻琰闻言,觉得有理,也托着下巴一起思索起来,“研究所里的人我也不是全部都认识的,但是要说姓谈的,倒是有一个,就是——。”
温寻琰说到一半,神色突然变得古怪起来。
“嗯。”唐千旅像是想到了什么,语气有些微妙,“你继续。”
温寻琰沉默许久,随即有些不可置信地喃喃开口:“不可能是他啊……”
“……”唐千旅询问道,“他到底什么情况?”
温寻琰闻言,偏过头,解释道,“谈烛这个人,据说之前家里原来是山里放羊的,自己和妹妹争气考了出来,在九州大学念文物修复专业的时候就是全院第一,兄妹二人进了落河考古研究院,只不过后来一起出了车祸,谈安目前在居家休养,谈烛的状况就比较严重了,之前医院已经将他确诊为脑死亡……换而言之就是还吊着一口气,整个人不能动不能下床,甚至睁不开眼睛,只能靠一些别的手段维持生命体征。”
“他是不是你某位师兄弟或者师祖的后人我不知道。”温寻琰抱着双臂,循声而望,口气笃定,“但植物人,总不可能一夜之间直立行走,然后第二天就活蹦乱跳地来协助考古吧?”
“……谈烛。”唐千旅微微皱眉,接话道道,“我知道他,在我看到那个黑影的那一天,他曾在电话里叫了某个人的名字,那个人就是谈烛。”
“不可能。”温寻琰听罢,果断地摇了摇头,“你告诉我看到黑影的那会儿,谈烛刚刚被下了病危通知书,整个人躺在床上动都不能动,怎么可能还有功夫接别人的电话?”
唐千旅神色坚定地摇了摇头:“温公子,我不会记错的。”
“我也没有怀疑你的意思。”温寻琰皱眉道,“可你告诉我,一个濒临死亡的人正在给另一个人打电话,这真的太诡异了,从常理而言,这完全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然而,温寻琰很快就知道,在遇见唐千旅之后,很多事情,他都不能以常理来作为推论的依据。
果不其然,距离他说这话的时间不到两小时,温寻琰就被狠狠打脸了。
当他看到两个礼拜前还面如死灰、双眼紧闭、毫无血色、浑身插着管子的谈烛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站在他面前时,温寻琰终于把自己那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偶像包袱和道德感往旁边一放,真心实意地道出了自己源自肺腑的感叹:“......你还活得好好的?”
他知道世界进步很快,但谁能来告诉他世界发展已经这么快了?才两个月啊?伤筋动骨都要一百天吧?这什么医学奇迹,哪家医院收的他,怎么还不去申请世界诺贝尔医学奖啊??
“学长。”他一手搭在谈烛肩上,额角不由得抽搐,感觉自己对世界的认知受到了刷新,一向淡定的表情微微开裂,“你出院前有没有做过全身检查?”
“多谢寻琰关心啊。”青年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温声道,“医生已经给我全面地检查过一遍了,他们说我没大问题后我再出院的,然后立马就赶过来了,安安还要再多休息一会儿,让你们担心了。”
只是脚骨折的妹妹还在家修养,脑死亡的哥哥已经活蹦乱跳破解陵墓机关了,这合理吗?
温寻琰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是哪天一不小心中邪了,要么就是当代研究生被工作压力逼出了一种分外美丽的精神状态,怎么年纪轻轻脑子还没坏就连着遇到了这么多离奇的事情,还想着要不哪天趁着假期去寺庙里请一个护身符。
真是邪了门这一天天的,再这样下去,他都要认为是自己身上的怨气太重,以至于把各路怪力乱神都吸引过来了。
他的大脑一时有些宕机,直到白澈走过他身边时拍了下他的肩膀:“寻琰,走了,怎么又在发呆,你不会又在里面看到了什么灵异事件吧?”
温寻琰抽回思绪,转身看向白澈,摇了摇头,努力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出去,紧接着就去帮忙搬运出土的文物了。
经过初步的勘探,这次的遗址并非历朝历代君王的陵墓,而是约莫从晚唐至北宋的百姓陵墓,但奇的是,其中陵墓却设置了机关,而且机关并不是那种普通的防范机关,其中凶险万分,但所幸两位碰到机关的探员都将起及时侦破了,这么一来一回下来,并没有人受到很严重的伤害。
此次遗址面积较大,研究院没法一次性全部勘探完毕,只能暂时将遗址封闭起来,待日后继续考察。
唐千旅先前所待的那幅书卷已经被严重损毁,书画无论从纸张成色还是从执笔风格而言都难以复刻,因此唐千旅对于那一卷书画的记忆读取仅仅停留在了师父对她说的那句话上,她无法,只能寻找下一件文物。
她原本以为寻找下一个目标多少要花点时间,不料,她很快就在出土的文物中锁定了一件熟悉的文物。
那是她师父生前常伴身旁的玉箫。
那支玉萧原本并不是她师父的,而是她师娘的,她师娘也是百年难遇的才女,跟师父势均力敌、志同道合,唐千旅一直认为,倘若她日后真的找到了心仪之人,那么这一段感情,必定是要同她师父师娘这般的,只可惜,师娘红颜薄命,在某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忽然死于家中,大夫也未能找到确切病因,最后无奈,只能不了了之,成为一场师门之间共同的阴影与遗憾。
师娘一向朴素,生前没留得多少珍宝,唯一一件遗物,是她最为擅长的玉萧,师父爱妻如命、思念成疾,据说始终将这只玉萧带在身旁,终生不再离它半步。
不过,后来那支玉萧似乎被盗了去,当时她的师兄们都在一起帮忙找,却没有任何结果,师父为此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
没想到,兜兜转转,这根玉箫仍在不远处静候。
玉箫上面的玉色尽管因为历经千年沉淀出了一份老酒黄,笛孔中还附着了不少的泥土,缺损了小半,但即便如此,在诸多杂质的蒙尘之下,依然能看出笛身原先的玉色纯洁光润,大半青如靛淀曰碧,内中还隐隐透出一点如同截肪的白,那支玉萧只剩下半截,截断面上似乎沾了不少污垢,下面还附了些暗色,看不清是什么。
唐千旅深吸了一口气,没再犹豫,缓缓闭上双眼,紧接着下一秒,熟悉的风声再度咆哮而来,待她再睁眼,视角已经瞬间变换,而储存进箫管中的记忆也随之涌来。
又是熟悉的春光、熟悉的四合院、熟悉的厢房。
只不过这一次的氛围远不如上次来得这么和谐,师父抬眸,一手抚着箫管,看向桌案对面的少年,声音沉重冰冷:“云子谦,倘若你执意如此,那为师只能当作当初看走了眼,你走罢,这一走,你我二人的师徒情分也到此为止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少年就站在他的面前,眉眼不如陶蝉那般玉树临风,却因浓眉如剑、桃花眼眸,竟生出一种攻击性极强的妖冶邪气来,他双膝跪地,双臂向外一揽,随即叠于身前,将头重重地磕了下去,长跪半晌,才重新直起身板。
即便如此,他的背脊依然挺得笔直,微微昂着头,似是半点没有挽留和悔恨的意思,挑起半边唇,淡道:“师父,徒儿不才,您我二人今日缘尽于此,徒儿遥祝您,从此山高水长、万事顺遂。”
言毕,他又磕了一个头,下一秒,起身拂袖长去。
少女时期的唐千旅就站在厢房外,她一见少年出来,倒也不拦着,只是抱臂靠着墙,撩起眼皮,平静地看向他:“云鹤然,你要走?”
云鹤然是少年的大名,唐千旅懒得叫他小字,全名向来是张口就来,云鹤然倒也由着她的性子,用她师父的话说,云鹤然和唐千旅在某些方面算是半斤八两的同类,二人都是一等一的野性难驯,平时一起随意得惯了,倒也是臭味相投,算是反面教材版的高山流水遇知音。
云鹤然有些不正经地笑道:“舍不得我?”
“有点儿。”唐千旅并无半分羞涩娇俏的神情,坦坦荡荡地直视着云鹤然,“不过有什么可挽留的?我朝你哭天喊地地一闹,你就不走了么?”
云鹤然偏头侧眸,意味深长的眼波流转,语气不明道:“说不定呢?”
“关我什么事儿?”唐千旅像是没有察觉到他话中的深意,只是爽朗一笑,“别考虑我,人间沃野千里,若是换作我,也不会过问任何人的意见,你既然志在守卫边疆,自觉不适合这里,那就别再浪费时间了,剑戟还是刻刀,拿哪个都有意义。”
“……”云鹤然微微抬首,抱着双臂,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勾唇,“真心话?”
“骗你作甚?”她看向云鹤然,眉眼中笑意更甚,各种纷繁复杂的情感在她眼中找不到一点儿影子,只有向心而发的一腔赤诚。
那是一种最真挚的祝福、也是一种最澎湃的野心:
“云鹤然,愿你下次身披赫赫战功班师回朝之时,我也已经成为名垂青史的修复师了。”
她话音落下,云鹤然的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但那样的神色很快被掩盖而去,勾人心魂的笑意又再次浮现在他的眼底:“一言为定了,琬琅妹妹,顺带,替我向千鸿弟弟问好。”
然后记忆通向一片黑色,现实世界重新出现在唐千旅眼前,她从回忆中猛然抽出身,方才的景色、人物和声音在顷刻间烟消云散,她一时有些大脑空白,愣了半晌,才好不容易缓过来。
不久前,温寻琰刚刚告诉她,现在距离大宋已经相隔了一千年之久。
直到置身于刚才的记忆之中,她才幡然察觉,原来曾经与她欢声笑语、共同患难的师父与同门们,已经化为了一堆白骨,在黄沙中长眠了一千年之久,只不过一次意外,她再一次去触摸他们时,也只能通过一些并不完整的文物,去走进已经残缺的共同记忆。
唐千旅心中感叹了一瞬,看着温寻琰一行人将文物运回研究院,准备将文物一件件整理和记录。
“这次出土文物数量很多,大家按类别进行编号和储存后分组修复,白澈、温寻琰,你们负责对文物进行一些简单的修补,然后谈烛,你跟着王教授到县里开组会,把这次的情况报告一下,顺便将那些损坏严重的文物送过去,问问那边教授的意见。”
谈烛颔首示意,随即开口询问道:“方才给文物编号时,是不是顺带整理出了一些骨头?好像就在寻琰勘探的那座陵墓里吧,据说那些骨头中,都埋有了白玉?”
“是的。”温寻琰在一旁回答他,“但刚才送去鉴定了一下,只有几具属于某个朝代的人骨,剩下的几根就是山羊骨头,没有龟甲兽骨刻字,目前鉴定为普通的家畜,不知道为什么里面还会有玉。”
谈烛微微而笑:“这样啊,那这些玉块,就交给我来用作研究吧。”
“……为什么谈烛学长想要研究那个?”组里有个很年轻的学生突然出声,“虽说同样具有历史意义,但是相比之下,显然其他出土文物更具有研究性啊。”
“......啊。”谈烛循声看向那个学生,沉默须臾,突然意味不明地扬起唇角,“任何文物都是有价值的,我们不能只观其表面。”
说罢,他微微颔首,同教授一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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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千旅总觉得那件玉萧中会有更多的线索,不忍心将好不容易咬住的线放掉,于是,她趁着没人的时候,偷偷问了温寻琰研究院的地址,将地址记在心中之后,便跟随谈烛一起离开了落河市。
不止是那支玉萧,她也想看看,这个在第一次就将所有机关破解掉的青年天才,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只不过这一次,她等待的时间比较长,大概是因为这批文物非常重要,谈烛和那个王教授貌似开了很久的会,她在存放文物的地方呆了很久,才看见谈烛把她拿出来。
谈烛将她所附身的玉萧小心地放在了桌上,但是并没有直接开始修复,唐千旅看见他拿着手机出了修复室,过了有一会儿,唐千旅才看到他拿着那些“白骨中的玉片”走进来。
它和玉的模样很相似,但又有玉有些许细微的差别,倘若来的是外行人,未必能分清其中的差异,但唐千旅手中早就历经了千百件文物,这点差别,还是能看得出来的。
谈烛看起来心情不错,将玉片放在竹枝火上炭烤,再将脑砂、蓝靛、少量石膏粉杂糅在一起,掺进残片里用火煨烤,唐千旅替他掐着时间,大约是过了几个时辰,谈烛便将火熄了,待他将烤盘抽出时,唐千旅定睛看去,在看见半成品的瞬间,心中微微一惊。
残片中青带白脂,除去纹路不大相同外,在成色上已经称得上是完美的复刻了。
但谈烛似乎没有就此停止,他用镊子夹取出烤好的残片,又在水中放了几颗乌梅,待温水煮沸、乌梅翻滚,他将残片放入了乌梅水中煎煮,煮了片刻,又将它们放进了一个机器中,那个机器唐千旅认不得,只知道块头不小,里面沾满了冰块和雪碎,在打开的瞬间,冷气扑面而来,唐千旅看着他将那些残片放入静置片刻,再将它拿出来时,原本光洁的残片上隐隐显出了牛毛般的纹理,竟和玉箫上的一模一样!
当唐千旅看到他真的将玉箫残片大致复刻出来,也不由在内心微微赞叹,虽然这孩子来历怪异,但是倒是真有两把刷子。
她看着谈烛将残片合入玉箫的缺口,再粉饰了修补时的裂痕,这样乍一看过一去,倒也真的跟原本的玉箫并无二致了。
但很快,唐千旅再度眯眼看去,虽说第一眼看来,他的修补堪称完美,但是要是再细看去,她却又莫名觉得有些不对劲。
并不只是因为他的修补,而是整支玉萧,都散发着一种诡异的和谐感。
但唐千旅来不及多想了,因为在缺口被补上的那一刻,相对失去的记忆也立马重现在唐千旅的面前。
只不过这一次不再是春光明媚,这一次的回忆处于黑夜中,四周蝉鸣聒噪,橘黄的灯光映在窗纸上,只不过这样的平静并没有持续多久,一道黑影骤然跃起,“砰”地一声,一只手掌猛地按上了桌板,四周的物件都随之震了一震,紧接着,她听到自己师父剧烈地咳嗽声,然后是他怒火中烧的呵斥声:“孽徒!”
他的对面,云鹤然正吊儿郎当地翘着二郎腿,手中把玩着一件价值不菲的玉器,勾唇一笑:“你我二人早就在七年前缘尽了,又何来缘分一说呢——”
他拖长语调,语气间满是不屑的笑意,一字一顿道:
“——温师父?”
“你现在长本事了,要去参军立功了。”唐千旅看见师父一手撑着桌子,额角青筋暴起,声音粗矿严厉,连尾音都因为过度愤怒而微微颤抖,“当初你看轻文物修复,视匠人如蝼蚁,我虽然认为你大逆不道,但也准你走了,但你现在要谋害你的同门,那就是丧尽天良!”
“师父何来的话?”云鹤然依然笑得随意,青年端坐在那里,额头上流下了一道血迹,一路淌到下颚处,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了,不过他看起来并不在意,神色自如地笑道,“只不过是帮助她在错误的路上,及时止损罢了。”
“琬琅……琬琅她……”老者气得浑身发抖,扬起手就要扇下去,但手在口中悬了半晌,又战栗着落了下去,重重地摁回了桌子上,“她待你不薄吧?你是怎么狠得下心的?”
“我方才已经说过了呀。”云鹤然拿手指卷着玉件上系着的麦穗,语气轻快,仿佛在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家常,“我大宋女子的归宿,可不是天天满手污泥地和破碎残片打交道,琬琅妹妹这般,早就有反公序良俗了。”
“她犯错了。”云鹤然偏过头,半边脸没入阴影中,一双狭长漂亮的眼睛中,酝酿涌动着某种如淬冰雪的寒意,像是冬夜种狂卷而过的风,无法触及和观望,但它冷铁般的阴冷狠意,却让人根本无法忽略。
然后,唐千旅站在这一段令人胆战心惊的记忆里,听着她曾经视若知己的知友,向俯瞰猎物一般,怜悯而又带着一种操控一切的快意,轻声开口:
“——该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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