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民国的法律体系里，女孩子二十岁才算成年。

当时，郑恩娜刚满十九岁。

未婚先孕，学校不开除她，同学也会鄙夷她。

郑恩娜的母亲，便以诱拐未成年少女为由，将折月楼主告上了法院。

两个人在法院门口，争执纠缠的场面，被一溜记者拍到，第二天上了不少报纸头条，他的名声，受损不小。

女大群体里，刮起了一股猛烈的反折月风。

正在《华文报》上连载的《丛林中的刀声》，也受到影响，销量骤减。

才连载到原本剧情的一半，便在责编的要求下，草草收尾。

最后，双方选择了赔钱私了。

折月楼主又一次陷入了人生的困境。

不过，这一次没有持续多久。

两个月后，电影《盗帅李遇白》的第一部上映了，同档期票房遥遥领先，质量也是上乘，书迷们都惊呼，百分之九十还原原著啊！

同一年里，第二部、第三部也上映了。

均取得了不错的口碑和票房。

折月楼主的小说，本身就很适合改编成电影，是原因之一。

编剧方昌哲，有着较高的文学素养，和不错的市场敏觉，了解折月，也了解折月的作品，是原因之二。

导演丁渊，拍摄手法唯美浪漫，契合了原著气质，是原因之三。

男主狄云鹤，练家子出身，打戏硬桥硬马，不用替身，人又生得高大俊朗，笑起来一口白牙，尤为好看，是原因之四。

此后，有长达十年的时间，（折月楼主原著＋‘铁三角’组合）拍出来的武侠片，部部都卖座。

在台湾，电影市场被‘一文一武半个鬼’垄断。

十部热映的电影里，有四部是折月武侠小说改编而成的电影，四部是席琼言情小说改编而成的电影，还有两部，是或惊悚、或猎奇的原创鬼片。

在香港，全年十大最受欢迎的电影里，折月楼主的能占六部。

整个东南亚的情况，也都差不多。

七十年代初，秦庚就封笔了。

秦庚的小说篇幅长、人物多，情节发展循序渐进，娓娓道来，也不太适合拍成短短90分钟的电影。改编了几部，都不成功。没有新作产出，又少了影视加成，知名度是不如折月的。

整个七十年代，港台武侠小说界，就是折月楼主一个人的天下。

到了八十年代，不收费的电视剧开始普及，则是另一番天地了。

在当时，求购折月楼主小说改编权的人，络绎不绝，除了圈内大佬，还有二十出头、已经当了十年武打替身，想买一部折月武侠，给自己演一把主角，搏个翻身仗的功夫小子，也有钱多到没处花，就想过一回演员瘾的中年富婆……

求他的方式，除了砸钱，还得陪他喝酒。

你酒量好，千杯不倒，把他喝倒了，要什么、他给什么。

日子过得风光无限，初步达成了他童年的梦想——

天下谁人不识君。

***

曾经的帮派小弟，翻身成了大哥。

折月楼主的身边，自然也围绕了一帮小弟，提鞋捧场，跟着他混饭吃。

走到哪里，都众星捧月，成群结队。

有一回，他在台北北投区的著名风月场所邀月阁，包厢摆宴。

隔壁包厢，影帝何瑞群也带着一帮小弟，喝酒寻乐。

他跟何影帝往日无仇、近日无怨，偶尔颁奖礼后台碰了面，还会点个头、问个好。

但两边的小弟在点姑娘时，发生了争执，越吵越凶。

他见小弟久去不回，便迈着醉晕晕的步子，出去看看怎么个事儿？顺便，也想亲自挑几个可人的姑娘。

走到两人身旁，一个没站稳，把手搭在了对方小弟肩膀上。

对方小弟一惊，以为有人搞偷袭，反手一刀，就捅了过去……

一瞬间，他被割伤的臂膀大动脉，止不住地往外喷血。

送往医院，偏遇上医院血浆供给不足，紧急对外采买，偏买到了肝炎病人的血，导致喝了半辈子大酒，没喝出啥毛病的折月楼主，从此患上了肝病。

他的小弟们都等在外面。

只要他一声令下，就会去要何瑞群的狗命。

何瑞群慌了，到处托人说情。

找到鸿沉客及其夫人吕双双，碰了一鼻子灰。

找到丁渊丁导，和颇得折月欢心的‘第一小生’狄云鹤，仍旧不管用。

直找到刚从非洲旅行回来的方昌哲，才答应见何影帝一面。

最后，在众人见证下，签下了和解书。

***

折月楼主的人生，再次堕入了低谷。

他的身体垮了，从一个正方形，迅速地瘦成了长方形。

最重要的是，不能喝酒了。

方昌哲研究了医嘱之后，给他制定了一套日常作息——

五点起床，练一会儿八段锦，或是五禽戏；

六点吃完了早饭，听听新闻，读读报纸；

七点开始写作，不受干扰地，写到中午；

十二点吃完了午饭，出门散会儿步；

下午一点练会儿字画，剩余的时间会客，看书或是静养；

七点吃完了晚饭，开始研习佛经，诵读佛法……

他就照着这套养生方案，来过日子。

过得跟个和尚一样。

到了生命的这一阶段，他蓦然发现了，自己最钟爱的武侠小说家，不是夷陵老叟，不是鸿沉客，也不是秦庚，竟是声名不显的慕云生。

慕云生的笔锋，总是带着悲**彩。

而笔下的人物，内心纷乱矛盾，充满了孤独苦闷。

在这种心境下，他开始了小说《刀殇·明月·归》的创作。

恰在这一阶段，他的生父找上门来。

生了病、住了院，想起还有个儿子可以依靠，便登报寻他膝下尽孝。

他从没在身边的兄弟和女人面前，提过他的父亲。

人人都以为，他从小跟母亲、姐姐苦日子，亲爹早死了呢。

他恨他的生父，恨了一辈子。

一想到，他当年为了别的女人，抛家弃子，让年幼的自己和姐姐无依无靠，就无法原谅他。起初，并不想去看他，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义务孝敬他。

在姐姐的劝说下，才去了一趟医院。

父子俩三十年未曾谋面。

一见苍苍白发，弯了脊骨的生父，折月就在生理驱动下，紧紧地抱住了他，恸哭了起来，当即表示，会给他找个更好的看护。

第二天，媒体大标题：折月原谅渣父，上演世纪大和解。

父爱的缺失，是马维工一辈子都无法愈合的童年创伤。

他叫了一声‘父亲’，也承诺会负担其医药费，不是原谅了这个人。

而是，算了吧。

***

陪他去医院的人，除了姐姐，还有丁舒雅。

丁舒雅是他的众多代笔之一。

其他武侠小说家，跟代笔之间的关系，大多是简单的一手交稿、一手付账，折月楼主不同，他这个人重义气，请他们帮自己的忙，除了金钱上不亏待，生活上也多有照拂。

他们之中，谁想独立创作自己的武侠小说，他就收谁当徒弟。

投稿的时候，可以打着‘折月楼主亲传弟子’的招牌。

这样，容易过稿。

丁舒雅深受其惠，摆脱了家族联姻的命运。

靠着不菲的稿费，独立自主地，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欣赏折月楼主的才华，感佩他的豪情，义气，在目睹了他与生父见面前、后的孤苦与无助，更是由怜生爱。

多次隐晦地同他表白，遭他多次婉转地拒绝。

他不是不喜欢丁舒雅。

不喜欢，就不会亲自给她取笔名‘香袖’——

红袖添香夜读，三更好梦枕书。

他太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

他若同丁舒雅在一起了，或许会甜蜜一个月、两个月，至多半年？他就会喜新厌旧，不自控地伤害到她。

到那时候，她也会像闫依依、卢小瑜、栗原佳子、郑恩娜们一样，恨透了他。

若继续保持现状，他们会成为一辈子的好朋友。

那个年代，爱看武侠小说的女孩子不多。

能写武侠小说，还写得不错的女孩子，就更少了。

他很珍惜这个女徒弟，待她如师亦如父，介绍给她很多工作上的机会，不想有一天，跟她形同陌路，乃至决裂。

***

八十年代，武侠小说走上了下坡路。

人们有了比阅读小说，更好的娱乐方式——看电视。

在大彻大悟的心境下，折月楼主创作出来的作品境界，由于超越了所处的时代太多，不被理解、追捧。

不过，小说连载受挫，他也不缺钱花。

atv、ctv、tvb、华视、中视等电视台，争相购买他的小说来拍。

他的版权收入，年均千万。

当有一天，他跟朋友在家中闲聊，打开了电视，看到自己的作品被魔改得面目全非，越看越生气，生出了自己导演、编剧的想法。

不缺钱，也不愁人脉的折月楼主，马上付诸行动。

创立了一家名叫宝月的电影制作公司，‘月’即折月楼主，‘宝’源于当时陪在他身边的小女友葛宝玲，拍摄自己的小说。

拍了几部，就赔了几部。

昔年‘台湾武侠三剑客’，没有一个有经商天赋。

他比鸿沉客、司空昙幸运的是，他有源源不断的版权收入进账，根本赔不完，他在写作上的天赋，也仿佛挥霍不完。

江郎才尽是哪一天？

他没有活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