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史书

楚乌母子之间一场官司尚且未结,按下不表。

只说归舟那边,归舟自周令走后神思不属、两眼空茫,白榆对他的告诫不知听进几分。

白榆晓得多说无益,心魔干涉不得,若以外力强行扭转,三灾六难九劫加诸于身,必定身死道消。

当下缄口不言,陪归舟静坐听雨,忽的,他拽下一片开正好的海棠花瓣,半试探半喟叹:“家里的芍药也快开了。”

小道童身披春雨,脚步匆匆:“我家少主请您过去,说……有要事。”

白榆临走前,深深看了归舟一眼。

归舟手中茶水溅几滴到手腕,眉眼低垂。

春风渡星河,青鸟衔落花。海棠随风动,月下影憧憧。

归舟从未时枯坐到酉时,正巧雨歇云散,兀自起身出门散心。

不料撞上天蚕。

天蚕慌慌张张闯进门,一头栽进归舟卧室,左冲右撞,不待归舟动手制止,便自顾自掀开帐子翻身上床。

归舟蹙眉,他最烦有人去他的卧室,更何况这人腿上、脚上全是泥水,当场便要动手。

天蚕挺不过三秒,一脚登开被子,下床趴床边往床底探,笔刀却留床上了。

天蚕一点一点将自己往床底塞,天蚕死命往前爬,归舟一脚踩住天蚕膝盖暗暗用力,疼得天蚕面目扭曲、动弹不得。

两人僵持约莫有半刻钟。

天蚕手指头使劲扒地砖,咬着牙求饶:“爷爷、大爷,您是当世、呼、当世英雄,救我一命、哎呦。”

归舟不发一言,脚上更下几分力气,骨骼脆响传入两人耳中。

“撕拉——”

归舟一惊,脚下力气下意识松懈几分,天蚕瞅准机会赶紧往回缩饱受摧残的腿脚。

归舟目光更冷,天蚕只展示一本册子,床下黑暗,一时看不清是什么。

桌子上那册《周书》果真不见了。

同时,对着归舟比一个“嘘”的手势,又双拳紧握对归舟作揖,目光中满是恳求。

远远的,海棠花林下钻出一个黑影,深一脚浅一脚往这边来,归舟心下明了。

左右那位“床下君子”看着就不像个聪明的。

“你看到一个穿青色澜衫、头簪笔刀的人经过吗?”葛根脚上全是泥,额头冒汗,衣摆下被泥水染透,拖着条残腿,一瘸一拐努力往长廊上赶,将将拦住归舟去路。

归舟摇摇头,大袖的掩饰下递过去一只笔刀,道:“我不知,欲寻何人?”

葛根惊诧,却承了他的情。

床底下的天蚕急得直冒汗,只能捂住自己的脸,蜷起身子往床里缩缩,绝望地闭上眼。

归舟邀请葛根进来喝茶详谈,葛根婉言谢绝。

“我寻那小人,他污我清白,骗人钱财,逃到此地,我拿他了结这桩公案,否则气难消。”葛根告知原因。

他向来气性大,麻雀似的,此刻说话都是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蹦出来,脸颊因为愤怒而泛红。

天蚕窝床底下大气都不敢出,心脏提到嗓子眼儿,差点哕出来,恨自己藏身床底。

葛根手指摩擦拐杖:“我还要找那个小人,就不多停留了。”

归舟送他出门,目送葛根身影消失在花林,这才转身道:“书还我,你是······小说家的?”

“是的是的,我笔名儿破茧天蚕,你叫我天蚕就好。”那人趴床底左顾右盼,确定房中无他人才敢磨磨蹭蹭从床底滚出来。

“对不起哈,撕的是我的纸,就诈你一下。我……我床单啥的我稍后让人送套新的过来给你换上。”

翻身起来拍拍膝盖上的灰尘,一脸谄媚献上书册,抢先道:“哎,我以他为主角,写了两部市井小说,他自己又定制了两部小说,还没来得及写就出事了。”

“市井小说嘛,都得沾点风月,不然人家不稀得看嘞。他气性大,找我讨要说法来喽。”

顿了顿,佯装低头拍灰,嘀嘀咕咕:“小说卖都卖了好几茬儿,那地方也不是现实,现在收回来都来不及。再说,写皇帝的野史人皇还没说啥呢。”

归舟似乎对这些不感兴趣,冷淡道:“若是寻常风月,人家费不着费劲来找你算账。”

“或许吧,”天蚕挠挠头,“随便写的,我都快忘了我写的啥。”

忽然,天蚕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本薄薄的册子:“你要看嘛?十钱一册,天蚕独家新书手稿抢先看哦。”

“不了。我记得你家天一阁有自己记载的《周书》,方便送货上门吗?”归舟拿起册子,垂眼摩擦封皮。

天一阁藏书浩如烟海,天蚕思索半天才想起来角落落灰的《周书》,一口应下:“可以啊,春秋衙有点远,得半钱银子,多加半钱银子送你本野史当添头。”

“仙门百家都要习经史子集,我家各类藏书常备拓印,还要其他的吗?”

“一本够了,帮我送到竹山,”归舟淡声吩咐抛出一两银子,天蚕微微屈膝双手往前一夺,捏住银子暗自掂量,眉开眼笑。

归舟不看他,从手边书架抽出一册古书递过去:“要完整的几册,加本野史。”

天蚕接过,略略翻过两页,笃定道:“这不是我家天一阁流传的拓本,是人间流传的史书。”

“我家的史书行文跳脱、内容详实。这本人间史书却晦涩难懂,细节处多用春秋笔法。”

屋内灯火通明,归舟又取下一册古书,这册书或许被被人翻阅太多次,已经起了毛边,个别字被水渍晕开,皱皱巴巴——《周书 武帝纪第五 》。

天蚕放下手中古书,含糊不清道:“天一阁的史书更加详尽客观,春秋笔法较少。”

归点头示意自己知道,追问:“人间的史书都要春秋笔法一番,博取上位者一分宽容。你家的史书缘何详实?”

天蚕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倒也不全认真,些许地方也要春秋笔法一番。不过真实性这一点我还是能保证的。”

“记载能这么详尽还要仰仗我家三门神通———傀儡替死、隐身遁逃、听众生信,三者相辅相成,听到风声就跑,抓不住人呗。”

天蚕伸了个懒腰,随手捞起一个苹果啃,感慨道:“人间的史书一代一代修过来,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谁知道呢。”

“想想春秋笔法也挺没意思的,在其位谋其政,是非功过由后人评说,如此便好。偏要强行介入,搞得自己被野史编排够惨。”

“如周武帝酷爱臣妻、平昭公主男宠三千……风月轶事总是更为人津津乐道,真事隐匿其中。”

归舟觉得自己跟不上天蚕颠三倒四还乱跳的思维,只能跟着问:“你编过野史?”

“当然没有,我不是那种人———谁在那儿!”天蚕抬头被窗边黑影吓一跳,苹果骨碌碌裹上几圈灰尘。

葛根的脸此刻在天蚕眼中比鬼都吓人,偏生葛根对着天蚕阴恻恻笑。

天蚕被苹果噎得一口气没上来,捶胸顿足。起身不小心掀倒绣凳,再顾不得许多,直接往卧室冲,撑着窗台准备逃跑。

葛根的捆仙索自袖中飞出,缠住脚腕儿,一只已经出去的脚硬生生拉了回来,天蚕拿笔刀却摸了个空。

因此错过逃跑时间。

绳子蜿蜒而上,一圈一圈缠住天蚕,五花大绑如粽子,自动拖到葛根手边。

捆仙绳有个特性———挣扎越剧烈捆绑得越紧

归舟拾起啃了一半的苹果塞进去堵住他的嘴。

葛根捉拿天蚕完毕,不忘道谢,天蚕则拼命蛄踊,对着归舟呜呜咽咽,泪流满面。

归舟目送二人走远,拍拍手,唤人更换寝具,熄灯出门。

乘月色,踩花影,过石桥。

一路上碰见不少修者,随性慵懒,自得其乐———赶着去跟道友喝酒,喝得醉醺醺,一步三晃荡。

突然从树枝上掉下来,自由落体时不小心恢复原型——原是一只长毛狸花猫。

这位晒月亮躲懒的妖修前辈,能看出来,身子骨极为壮实,若是归舟被砸头上,少说也要昏睡三日。

更有那调皮的小道童将自己师父要养的大公鸡宰了炖,烧火棍用的不知谁的五弦琴,被师长拿鞋拔子追出去三里地,师徒一前一后,风似地跑过。

归舟目送师徒身影渐渐远去,融入山影。

开始漫无目的地思考这是否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焚琴煮鹤。

秦羽和公输爻相携而来,衣袂飘然、环珮玎玲,自有一番潇洒,秦羽手提一盏宫灯,走近看是一盏走马灯,镂空的灯壁绘“三打白骨精”,趣味十足。

秦羽不擅言辞,只点头示意。

公输爻与归舟打招呼,他们早几年见过的,公输爻调笑道:“好些日子不见,明月奴长得愈发漂亮了,真如天上明月。”

“嗯······”

“好啦好啦,晓得你个闷葫芦,脸皮儿薄,你去玩儿吧,我先走喽。啊,对了,今日月圆,妖修拜月,小心些,莫要惊扰他们修行。”

说罢,挥挥手,匆匆而过。

天边山影醉卧,脚下流水潺潺,归舟不知不觉又到了渡口。

风不大,夹杂草木清香、江水微腥,偶尔几只野鸭子自蒹葭丛惊起。

风卷花瓣与蒹葭浮毛混作一团。

船上孤灯一盏,鱼鹰一只,风遥垂钓江上,怡然自得。

风遥耳坠微动,点了点身旁的位置,归舟从容坐下,风遥道:“秘境没有碰到你,有点可惜。听说你把锦城师叔的一炉丹弄坏了。”

归舟应下,斟酌用词:“我出局早。至于毁丹之事,海棠夫人与师叔早已讲过缘由。海棠夫人特意嘱咐我,若是锦城道长骂我一定要跟她说,她找人帮我骂回去。”

风遥前:“的确。锦城师叔脾气急躁,言行颇有些……市井之风。”

风遥鱼竿动了下,赶紧起来收线,杆子沉甸甸,远看死鱼一条,近看烂木一块儿——空军。

归舟趴在舟边,清凉的江水拂过手指,一尾肥鱼游过来傻乎乎啄归舟的手指,归舟眼疾手快,指节曲起来,钩住鱼鳃甩手将鱼摔上船。

大鲤子鱼活蹦乱跳,风遥看着归舟,归舟回望风遥,一时相顾无言,沉默良久,归舟才道:“鱼挺好抓的,真的。”

风遥面无表情,收起鱼竿:“今天日子不大好,鱼不上钩。”

归舟沉吟片刻,终归没再说什么。

当天晚上回房,风遥躺在床上睡不着,越想越气,大半夜跑到渡口打窝,此为后话。

只说现在,归舟看风遥远心情不佳,赶紧起身告辞。

三日后,开始比试神通。

亲爱的读者们,我回来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上一章已经修过了。

老一辈的故事和现在的故事一起写,感觉快要分裂了。

不知道晋江的段评咋开,感觉段评论会很有意思。

芍药又名将离,定情的花。

这章我会时不时修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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