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却是书院小厮昭儿,听闻宋如松踪迹,奉执塾之令来寻人了。

倒春寒的冷风里,小厮却急得满头大汗,望着宋如松的眼里,满是恨铁不成钢。

“宋相公一贯沉稳,怎么今日如此不分轻重,就算有事耽搁,办完也该去回下老大人,你这般多寒顾老大人的心!”

二人这才得知,耕祭结束后,知府大人访恩师不遇,这会仍滞留在后院偏厅。趁着空挡,恰好再多见几名各处举荐的县府才俊。

原疏与顾云庭便赶忙央人四处寻宋顾二人。

昭儿巧在正门遇到李秀才,得他指点,这才率先找到他们。

“是衍青疏忽,事后定会向执塾他老人家请罪!”宋如松认错态度极好。

小厮慌忙之中口不择言,自知僭越,这会不再多说,只加紧脚步带路,希望能助宋如松一把。

赶到偏厅时,一行人恰好跟才出来的谢长林和方白鹿,狭路相逢,碰个正着。

小厮正与皂役回话,劳烦他替宋顾二人通禀,就被方白鹿毫不客气地拦下。

青年十**岁年纪,风华正茂,一身贵气浑然天成。

说出的话也盛气凌人,“哟,这不是宋秀才,你什么时候自甘堕落,与顾三混到一处去了?说起来,二位真是好大的架子,拜谒府台大人,竟也迟到?我倒想问问诸位,如此这般不懂规矩、不敬尊长、不学无术之流,也配作才俊贤能,引入内间去参见大人?不怕污了府大人青眼?”

这一连串质问,叫皂役不敢妄动。

外间等候的学子不少,想进去的很多,除了县大人开绿灯放行的,不少人都捧着举荐书,按举荐人官号大小,排着队等召唤呢。

宋如松虽是顾冲老大人亲自推举之人,但老大人不在近前,知州公子的为难却在当下,皂役没甚见识,两相权衡,自是更惧有实权的知州他公子。

于是,那褐衣皂役便一缩头,直接垂下眼皮,装聋作哑起来。

气得昭儿直跺脚,可也奈他无何。

顾悄知道,方白鹿表面为难宋如松,实则是冲着自己来的,宋如松这是又被他坑了。

他跟方白鹿的过节,倒是好厘清,大约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南直隶统共十四府四州,顾家所在徽州府与方白鹿他爹主政的广德州毗邻,两人本无交集,奈何休宁人杰地灵,县学更是才人辈出,所以方爹硬是将儿子赶到了休宁求学。

第一次见面,是金秋时分。

彼时方白鹿才入休宁,于县城最大的酒楼包厢里,宴客会请,攀交本地世家。得知顾阁老幺子在隔壁斗蛐蛐,便起了结交的心思。

顾悄那时同原疏蛐蛐斗得正酣,小二领着贵公子敲门,说是新来的知州公子递帖子拜见,他向来最不耐烦这些繁文缛节,便头也不抬回绝,“就说我身体不适,不方便见。”

下一秒,看似守礼的知州公子就不等主人应许,自行推门而入。

斗蛐蛐的人愣住了。斗盆里一只狡猾的青腹黑背大家伙,刚好趁人不注意,一个跃起就照着知州公子那张俊俏风流脸,蹬鼻子上脸去了。

知州公子别的毛病没有,唯一条,怕虫。

软体环节那样的,怕,鳞翅扑棱那样的,也怕,多足节肢那样的,更怕。

这只不懂事的蟋蟀,当即令全无防备的矜贵公子,吓得大惊失色,甚至慌不择路,抱住领路小厮哇哇大叫,是彻底当众失了态丢了丑。

梁子就这样结下了。

后来,凡有顾悄的地方,方白鹿拒不踏足;若是不巧遇上,方公子冷嘲热讽一番是轻的,可以的话,还得做些手脚,下些绊子。

原身之死,也是他的手笔。

腊月里,原身新孵育的蛐蛐长势良好。

为投其所好,原疏约了几个小伙伴,替原身组了个显摆炫耀的场子。

只是粗心的原疏忘记打听,那日正巧方白鹿也在同间酒楼摆席办文会。

所以,这厢公子哥们正风雅赋雪,伤怀“昨夜江山又小雪,明朝风雨是清明”;那厢一群纨绔高声疾呼,“青将军快上”“黄大帅干它”……

场面委实难看。

方白鹿犹如被当面打脸,撸起袖子就踹开了顾悄的包厢门。

“我说顾三,好歹你上头有两个像样的哥哥,何必自甘堕落,非跟这系在女人裙带上的废物玩在一处?瞧瞧他给你找的都是些什么玩伴?”

“西街顾琳,娘是当街当酒的乐籍,连顾家族谱都上不了,不过家中有几个臭钱;南三巷李玉,名字还是花三两银子找郎中写的,世代佃农,没了地当了十几年流民,得了几点银钱这才入了商籍,不入流的货色而已……听哥哥的,你就算真想斗蛐蛐,也别总赖在垃圾堆里斗。”

这话说的极其难听,半点没给顾悄脸面。先前两人不对付,见面呛上几句是常有。

但这么直白的羞辱,还是第一次。

原身哪里受过这种气,他虽爱玩心也大,从不主动与人争执,但也不是完全的泥脾气。

他眼眶微红,胸口起伏,憋了半天,却没想出一句回骂的话。

哽了好一会,他也只怼出一句,“关你什么事?给我出去,这里不欢迎你。”

方白鹿闻言,脸阴得厉害,他一袖拂去桌上一应玩物,怒道,“我需要你顾三欢迎?你这个废物是不是没搞清楚状况?是你们——”

“——扫了我的兴!”他咬着牙,冰冷的视线将包间几人一一扫过,一字一顿。

原身忙扑身去救他的“宝藏”,可还是迟了一步,只捞到最近的一个瓷罐。

至于场中蛐蛐,被方白鹿小厮砸死一只,踩死一只。

瓶瓶罐罐落地碎裂,闹出极大动静。酒楼多好事者,里三层外三层围住包间门,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好不热闹。

原身看着一地狼藉,愤怒在眼周落下一片刺目的红。

他努力瞪着眼,几滴泪还是不受控制地砸落。

小公子是真的很爱这些小玩意儿。

蛐蛐于他,是玩物,是宠物,更是费劲心思钻研出来的,独属于他的造物。

可他天性不善争斗,至此仍强忍着伤心,冷硬逐客,“现在,你也扫了我的兴,咱们扯平,你可以走了吗?”

方白鹿紧紧盯着他的通红的眼,眸光里闪着顾悄看不懂的怒意,尔后,他冷笑一声,提了个更过分的要求,“凡事分先后,你先扫了我的兴,本就理亏,想要我走,行啊,就——”

少年恶劣地顿了顿,信手一指,落在原疏跟前,道,“——让他跪下,代你们给爷爷我道个歉。”

原家势弱,世家公子吵架,原疏这种没落家族,早已没有插嘴的余地。是以他虽早就不满,仍强忍着性子,垂头掩饰满目火光。

闻言,他只望了眼顾悄,小公子却终于忍无可忍,就近抄起几个杯子,就向方白鹿砸去。

口角最终升级成武斗。两边少年很快全部加入了推搡扭打。

在酒楼小二的合力劝阻下,虽然没什么大伤大痛,但也或多或少,挂了些小彩。

小公子天生异于常人的泪腺,更是在推搡中源源不断发力,直将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泡发成了两个山核桃。

正当两边歇了火要议和时,对面不知是谁,低低嘲了句,“死了只虫,哭,扯了下袖子,也哭,你特么是死了爹还是没了娘?”

原身闻言,一把火彻底烧了起来。

他不顾同伴小厮的拉扯,手上抓了个条状物,冲上去就要揍人。

哪知拉扯中,那长条玉质的戥子砣外盒不慎脱手,从高举的手上正落在了脆弱的顶心。

小公子登时两眼一黑,自此人事不知。

阁老视若珍宝的幺子被重创,差点在鬼门关没救回来,祸首方白鹿自然好过不到哪去。

方知州连夜从任上赶到休宁,将方白鹿一顿胖揍,亲自拎着登门道歉,却碰了一个软钉子。

阁老面上说都是小儿玩闹,莫要当真,但眼里寒冰却不是那个意思。

知州一看蹊跷,再找大夫一问,才知顾三情况十分不好!醒不醒得来都不一定。

意识到事情不妙,方知州只好亲自动手,又将惹祸的儿子家法伺候了一顿。

可以说,顾悄在家躺了多久,方白鹿就陪着在家躺了多久。

整整一个月,他身上的伤好了又挨,挨了再治,生生被磨去了一层皮。

所以,他见着顾悄,能不恨吗?

惹不起这病秧子,他就将目光瞄准了病秧子身边的人。

复盘完始末,顾悄深沉地叹了口气,心道这都是什么乌龙仇家。

蟋蟀踩脸,是他自己硬蹭上来的,毒打也是他爹自己揣摩的,怎么最后算账,都记在了顾悄账上?

当然,这不是重点。当务之急,是赶紧让宋如松进去。

顾悄看了眼天色,也不知这知府恩师,何许人也,就希望他来得越晚越好,好多替他们这些可怜人,拖延些时候。

顾老师一生要强,性子可不像原身那般柔软好说话。

他瞪了一眼嚣张跋扈的方白鹿,呛了一句,“谁说是我们要见府台大人?”

他挑衅地望向方白鹿,既然顾冲老大人的名头不好使,那顾悄也豁出去了。

他高声向着屋内,堂而皇之打起他爹旗号,朗声自行通报道,“休宁顾氏子弟,代老父顾准,前来拜见知府大人。”

话音未落,就听见内间“哐当”一声,是茶具落地的清脆声响。

一个穿着暗红锦服的中年人慌张奔向门口,嘴中大呼,“有机实在罪过,如何能受得起恩师这一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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