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碧落般都(八)

从赤宫里出来后,许允风主动提起了秦午忠那件事,此事自然不可能就这么结束了,谢波益和梁豹挨了一顿狠打,也丢了脸,但始作俑者还“安之若素”。

薛让尘离开赤州,亲自去找秦午忠的师父,此为礼。而柳晏如亲自来抓秦午忠,是为兵。

她蹲踞在梧桐树间,设下结界,再叠上隔音咒,待三人睡熟,柳晏如轻飘飘地落地,径直走入秦午忠房间。

秦午忠惊醒时,看见的是这样一幕:覆面的高大女人坐在床榻上,一只脚毫无顾忌地踩着被褥,一只脚脚尖有规律地敲着地面。一股凉意爬上头颅,他恍然垂头,才发现自己被扒光了衣服,捆着撂在地上。

“——啊啊啊啊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

女人转过头,阴鸷的眉眼将他吓住。

不捂嘴,必然是设了隔音咒!秦午忠浑身发寒,挪着屁股拼命贴墙,嘶声大喊着:“我爹是南沂州州官!我大姐二哥都是四阶仙司!我们有钱,你想要多少都有!”

至此,女人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你觉得我是来劫财的么?”

秦午忠欲哭无泪,苦笑地试探:“姐姐……劫色?”

柳晏如轻轻扫目,不再和这个蠢材周旋,说:“我是个散修。行走江湖,只取一种人。”

秦午忠闻言满脸的不妙,这个“取”字范围太大,可以是取物,也可以取他身体的某一部分,还可以是取命。他逐渐绷紧了身子。

柳晏如轻吐五字:“乱嚼舌根者。”

秦午忠一怔,随即意识到了什么,怒意上脸,立马道:“是不是柳瑛叫你来的!?都是些爱恨纠葛,她竟雇散修来伤仙司弟子,这是大罪!现在解恨,等我出去了——”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袭来,剧痛炸在面颊,秦午忠登时眼前发黑——他竟被这个女人给揍了一拳。

柳晏如蹲下身,拍拍他的脸,“谁说你还能出去?孩子,你知道什么人嘴巴闭得最紧?”

秦午忠从勉强恢复的视线中看见她的眉眼,是个狠人相,然后,这个狠人就钳住他的下巴,说:“是没有舌头的死人。”

他怒吼:“如今仙脉盛世,你敢杀人么!”

咔。他被卸了下巴。

这些年他骄纵惯了,在州里养尊处优,到了洞府也是过着好日子,从未吃过这种苦头,被柳晏如轻轻威胁几句,又遭了疼,便开始淌泪,呜咽着,发出一些不明的叫声。

柳晏如把他的下巴正了回去,“你知道么,其实没了舌头也还是能说点话,我觉得应该把整个都除掉,你的喉、声带、嘴里的所有——”

“呜呜呜呜我知道错了,求求你,饶命啊,我还小,是我不懂事,我不该编排瑛妹妹……”

“谁是你瑛妹妹?”

“……我不该编排柳小姐,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我可以跟她道歉、赔礼。”

柳晏如一掌抹掉他糊脸的泪水,轻声道:“太轻了。”

秦午忠奋力睁开眼睛,柳晏如从怀里拿出一粒药,亮在他面前,她说:“哑药,让你的嘴巴休息一个月。”

他看见生的希望,连忙点点头。

“还没完,”柳晏如从袖子里滑出一把匕首,“你要和我立毒契。”

毒契的范围极广,只是说得再详细一点,秦午忠必定不懂。但他自幼受家族熏陶,必定听说过毒契,也知道它是比诺契更恐怖的存在,而且是单面契,受契者的言行几乎受到相当严格的控制,若是违契,四肢百骸都会遭受各种痛苦,痛苦之后便是死亡。

但数年以来,仙司一脉几乎少有人使用毒契,这几乎越发肯定了女人的身份。

秦午忠又开始啜泣,断断续续地摇头,泪水甩得到处都是,可他又不敢真的出言拒绝,僵持半晌,又挨了一圈。

“嗷啊啊啊啊啊,我立!我立!”

事实上,他答不答应都得立,因为他比柳晏如弱太多了,甚至没有反抗立契的可能。柳晏如还是很有君子之风地等他应声,才用匕首在他左小臂划出交叉的两条伤口,其次是右大腿、右耳后、左前胸,他不断地哀叫,一句一个姐姐。

柳晏如在掌上画出契纹,按在他手臂上,银光自指缝中溢出,他溢出的血液浮空相连,将他紧紧束缚。

柳晏如冷声道:“受契者秦午忠,日后不得再编排、诋毁柳瑛;不得报复柳瑛;待日后哑药时效一过,去澄清一切从前说过的任何关于柳瑛的谎言,经过谁耳朵里,就给谁解释;不可向任何人以任何方式透露今夜的事。”

秦午忠一阵绝望,“太宽泛了……我怎么知道……”

哪种叫报复?万一是别的事不小心牵扯到柳瑛怎么办?还有他都不知道经过谁的耳朵,这些话没有重量,搬起来太容易了,说不定早就有成百上千地听过。

“那就去查,反正,你爹是南沂州州官,你大姐二哥都是四阶仙司,你们有钱,”柳晏如引用了他的话,而后,她续上立契,“若违契,四处伤口开始溃烂,渐至全身……”

秦午忠的手在抖。

她做得太狠了?柳晏如脑中闪过一瞬的犹疑,但很快按捺住,“溃烂处生蜜,吸引百虫啮咬……至死。”

银光消散,浮空的血环收尽,在他身上鞭出两道血痕。秦午忠身体抽搐着,柳晏如打开他的嘴巴,将哑药塞进去,把他扔回床上,合门,披着夜色离开。

不多时,她的身影出现在苦楝树下。

柳瑛的身体正安稳地睡在床上,面容温和安详,柳晏如慢慢走近,她还未见过“柳瑛”熟睡的样子,在床边站了好一会儿,从其脖颈处取出储灵瓶。

薛让尘临走前问过储灵瓶的事,柳晏如说灵息还够,但实则损耗得差不多了。所谓损耗,也并非指消失,只是灵息从来都不是封闭的,它与每个人、千生万物都联系着,因而每一次使用储灵瓶,都会有灵息逸散到外界。

这些灵息在百日后将会重新回归薛让尘体内。

按理说,换作一个寻常的入门小徒弟,这储灵瓶是足够用上百日的,但柳晏如用得太频繁太密了。短时期内她再让薛让尘补的话,只会把他给掏空,不如自己来补。

她运转灵息,将其缓缓注入瓶中,随后给柳瑛重新戴上吊坠,还未起身,院内传来细微的动静。

——薛让尘回来了?

不。柳晏如召出霜信,执剑走到窗前,却看到了意外的身影。

是那个游魂。

柳晏如下意识地给柳瑛布下一道隔罩,但显然晚了。她走出房间,女人笑盈盈地看着她,眼神就是在说“被我发现了秘密吧”。

柳晏如面无表情,女人清了清嗓子,说:“这几天我思考良久,百闻不如一见,你不是在意新进来的人状况如何么?跟我来,我带你去看看!”

信与不信要慎重考虑。但柳晏如知道,她要把握住这个绝无仅有的机会,女人话音未落,柳晏如握住了她的手。

然后是天旋地转。魂魄抽离。

余光里暗影流转,但眼前始终有女人的背影,无数喧嚣贯耳,她们穿过一副又一副躯壳,而后在漫长如静水滞缓的光景中,柳晏如抵达一副新的身体。

柳晏如眨动双眼,环视四周,她身处一个阴湿的长廊,正对她的墙面最上面开了一口小窗,隐约可见皓月当空。

她嗅到木头的香气和灰尘的腐味,水滴下砸的微音时近时远,身子沉重缓慢,她扭动脖子,心中暗惊。原来她的侧边还靠墙站着一副副木头做的躯壳,它们静默地排列整齐,一直到达长廊尽头的出口。

粗糙打磨的木面上结着青苔,奇怪的体型造成了行动的困难,它们有头颅,但只有一张脸部轮廓,未雕刻的五官部分微微外突。

这就是囚禁魂魄的躯壳。

那个人呢?

左侧的躯壳猛一转头,回答了她心中的疑惑,木头人发出了女人的笑声,她觉得肯定吓到了柳晏如。

一开始模样清晰的女人被塞进了这个无相的木头人,让柳晏如觉得有些怪异,但她又想到自己现在也是这副模样,不由得觉得好笑。

女人没笑一会儿,说:“跟我走。”

二人穿过长廊,柳晏如初期行动笨重,但很快她摸索出了提升速度的窍诀,不过需要牺牲正常的姿态。

来到外界,柳晏如站远一点,这些木头躯壳夜间栖息的场所就是个长条状的石房,而在其前方则是一重重的赤瓦房,远近屋檐如重峦叠嶂。

女人带着她左拐右拐,一路向着朗清司东端,期间绕至一处三丈高台,匆匆路过难见全貌,但能听到有咕噜作响声。

“你也能猜到吧,”女人轻声道,“这些人被带进来,大多都是见证了玄都手底下出的坏事,美其名曰除秽,但怎么可能放过?也就是先关着,尝试着做点手段,等到没人在意了,再好好处理。”

“……怎么处理?”

“不知道啊,朗清司以前也不做这档子事,大概是清除记忆。”

很快,她又在重重赤瓦间看到了平坦的石房,脚步微微一顿,女人在前方没有回头,只说:“跟上。”

她越靠近东端,越能听到发自人体的声响,沉重的呼吸声、啜泣声、轻轻的交谈声,心口被紧紧地攥住,女人站在门口,说:“距离下一次巡逻还有一刻,你快些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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