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认出柳晏如,是意料之中。
“怪不得呢。”
薛明溯的感慨未落,两人同时拔身,薛明溯极快地拉进距离,弯刀立时攻上,连绵不断地旋削、绞缠,招招致命。
一味拉进,只会被薛明溯的招法缠住,柳晏如利用灵活的步法拦截数招,再用霜信斜削。
薛明溯回防未及,柳晏如施展身法,幻化出数道霜信剑影,如寒针般一一朝薛明溯钉去,弯刀挥出的弧光几乎不歇。
薛明溯尚有抵抗之力,但察觉到体内异样,脸色奇差。
先前以柳瑛之身注入的那一缕灵息,并没有被完全排出,此刻正在薛明溯的灵脉内游转,几乎要抵达灵核。
柳晏如眸光一扫,方才震碎的秽息在薛明溯的脚下重新聚拢。
霜信立时离手,带起凄厉的风声刺入其中,然而秽息几欲再散时,薛明溯忽一捏诀,秽息一滞,随即疯狂地裹住她的身躯。
两把弯刀登时离手飞旋,如同活物般追着柳晏如绞缠,柳晏如挥出剑罡格挡,速度陡增的薛明溯又逼至她面前,手上又执着一把剑。
短暂地双剑相接,见招拆招后,岸边掀起一阵锣鼓奏乐。
轰……
柳晏如身形微顿,她听到远方传来的灵息爆炸声,随即掀起的灵风划过水面,带着鸿明舫轻晃。
薛明溯也听到了,她双眼微瞪。
灵光闪过脑际,柳晏如霎时明白,清正在雍安城安排了一场规模极大的行动。薛明溯主导的行动只是其中一环,而柳晏如她的刺杀任务,也只是逆旅反制行动的一环。
薛明溯咬牙,腹部硬生生挨下一剑,鲜血涌出来的同时,她将灵气悉数逼出体外,秽息显出身形,凝成狰狞的鬼面,尖啸着张大巨口。
巨口越来越大,几乎要撕裂整张“鬼面”,仿佛刹那就要腾升到上空。
尖啸未平,寒意已当头压下。
薛明溯只觉灵息一滞,整座画舫仿佛被投进寒渊——无数道凝练至臻的霜白剑影钉入秽息之中,后者似乎就冻结在此时此间。
死寂中,一道掌影掠过眼前。
等薛明溯再回过神时,她已跌在地上,秽息无声无息地湮灭,而那道身影却如轻羽般站在废墟之外。
一抹红光闪过薛明溯的灵脉。
柳晏如没有再出手,她沉沉地看着薛明溯,说:“我还想让你偿命,但可惜,你只有一条命。”
“想不到,常音君竟这么,宅心仁厚,”薛明溯似怒非怒,似悲非悲,死亡已几可预见,她却朝窗外望了一眼,闷笑一声,“我的体内怎么会有你的灵息?”
柳晏如留意着她的躯体变化,红光蔓延得很缓慢,似乎受到了阻滞,她说:“薛副使情绪失控时,太执着于让人死了,忘记我还有点抵抗之力。”
“……”
薛明溯偏了偏头,“……你是柳瑛?”她蓦地瞪大眼睛,似笑非笑地抖了几下,忽然放声大笑起来,“这么些日子里,柳瑛的身体里居然待着堂堂常音仙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又何尝不是柳穗云的报应!”
她就像最开始的柳晏如,以为柳瑛已经死了。薛明溯心里痛快,柳晏如静静地旁观她最后的狂欢。
薛明溯脸上阴霾尽扫,此刻对死亡再没有顾念,她又意识到什么,笑道:“你和薛让尘还真是有缘呐,师徒又师徒的……他对你来说,也很不一般吧?”
柳晏如不语。
“可惜了,”薛明溯畅快地捋好额发,咧嘴咯咯笑,“我和他都不得好死,很快的,常音仙君,很快你就能送亲爱的徒弟上路了,哈哈哈哈……”
“——柳瑛还好好活着。”
柳晏如说完,薛明溯的笑声卡在了嗓子里,她呆滞了一霎,喃喃道:“报应还未到。”
“……可报应怎么还没到?”薛明溯踉跄着站起身,又跌倒在地,“柳穗云掳走她两次,足足两次!”
“第一次,她抱走薛让尘,他也就一岁大,她把他丢在外面,自己又被薛咏找了回去,才生了我。”
“若非柳穗云,母亲不会想着出逃……薛让尘也会和我一块待在这魔窟里,受尽折磨,”泪水无知无觉地滑落,她又开始笑,“他却享受了快十七年的好日子,哈哈哈哈哈哈哈……不过,他现在比我更痛苦啊,他在外面自由自在那么久,被重新关了回来,痛苦到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就跟回来的她一样!若是不出去,也不会痛苦欲死!”
她近似疯魔地发泄完,却察觉到身边的风已经变了,她睁开眼睛,看到一张最不想见到的脸,怔忪间,她继续维持微笑,“你怎么来了,哥哥?”
薛让尘的怒气还停在脸上,可此刻眼里却闪过一丝惊慌,他调转灵息,朝她虚空一点,几乎立马发现了问题:“你的灵核……你疯了么!!”
“……大惊小怪。这样的死法,可比你的好受多了。”
薛让尘没有接话,他半跪在原地,试图取出那发烫的灵核。
薛明溯并不在意他的努力,她又呵呵笑,冷不丁地要和他再来一场较量,“你猜我刚刚碰见谁了?”
薛让尘神色尽失,他无心理会她的话,强行灌注灵息裹住她的灵核。
这个模样真让她作呕。
“……没用的,没用的!你把你的灵息拿开,别污染了我!”薛明溯尖叫着搡开他,她终于坐了起来,愤怒地看着他,吼道,“你替我去死!”
薛让尘没有被激怒,他定定地看着她,哑声说:“薛明溯,我从不欠你什么。真正该死的,是薛咏、薛叹那些纵容一切的奴隶。在我走向死亡的每一刻,我都在想尽办法去破解它,你呢?你在干什么?”
薛明溯陡然一悦,“我杀够了陪葬品啊哥哥。”
她分外得意,慢慢站起身,一步一步后退,一颗火苗迸落在脚边,“你以为你和父亲、二叔、所有人甚至老祖宗作对,就能划清界限吗?没用的!这是血脉里就刻着的诅咒,她把你送出去也没用的!”
烈火瞬间吞没了薛明溯,她没有痛呼,只是发出最后的诅咒,“所有人——所有人!都会魂飞魄散!”
……
熊熊烈火,烧不到舫外。
薛让尘半跪着,火光映亮了他的面孔,他没有崩溃,没有悲恸,似乎所有情绪都被这场火给烧光了,只留下沉重的疲惫。
薛明溯与他有几分相似。是啊,同父同母,相似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可这样的相似没有带来任何温情,自回到薛家,他只能看到那张相似的脸对他流露出的憎恶、嘲讽、漠视,二人甚至到了兵戈相向的程度。
这些年过去,他以为对这个妹妹,只剩下了轻视和永远无法斩断血脉相连的厌烦。
可在大火吞没她之前,他看见她面容里残留的母亲的印记,一种痛楚重重地压在心脏上。她是他在世上最后一个,与母亲有着血脉联系的亲人,他没有办法埋怨她,她比他更辛苦。
……“不得好死”。
浩大的空茫压住他,他几乎喘不过气,蓦然伏低了身子,大口呼吸着,喉管里发出嘶嘶的抽气声。
他的双手握住脖颈,额头逐渐无力地贴在绒毯上。
一声啸鸣。烟火飞天,绽出奇异的犹如月光的光色,万千月华如酒液倾泻,彩骨花华光更甚,花帘将舱内染得斑斓夺目。
他紧闭着眼睛,直到烟花消散,终于直起身,眼中,只剩下更深、更重的疲惫。
柳穗云前辈曾告诉他,母亲被抓回去后的十九年里,尝试出逃了几十次。她还想出来,她依旧留恋这个人间。
他因此受到鼓舞。
可这只不过是他反抗的第五年,为何已经如此累?如此痛苦?如此孤独?
身躯在瞬间垮败,薛让尘扯起嘴角苦笑一声,扯下鬓边的彩骨花,连带着扯散了发丝。
他想扔掉花,视线一转,却滞住了。
不知何时,舱门口站着一道长影。
没有斗篷,没有面罩,没有易形伪装,那个人就伫立在明暗分界处。可他几乎一眼就认出来了。
手轻颤,彩骨花落在地上,无声无息的。
……她不是知道他认得出身形吗?
被唤醒的惶然与依恋在撕扯着他的心脏。理智与情感之间的制衡几乎濒临崩溃,他涌出更多情绪,惶然不已,他害怕惊走她。
他只剩下力气维持这个跪姿,他希望她离开,如同般都那一次。
可他更希望她留下,救救他。
救救我。哪怕一刻也好。他无意识地、极轻地抬起手。
……
薛让尘从前总是喜欢笑的,直言直语,高兴了很明显,不开心了也很明显,甚至会哇哇大哭,所以柳晏如一直以为,他不会把事情憋在心里的。
他辞别常音山那天,如果她能问上一句,他会不会哭出来,他会不会说,“师尊,帮帮我”?
可她只是把枯花枝剪给他,放他去了薛府。
那么残败、不寄任何情谊的东西,竟成了他不多的珍视之物。
所以这一次她怎么会离开呢?
她怎么能,再一次,把他丢给一个濒临崩坏的世界呢?
船身轻轻晃,柳晏如抬步上前,清脆的靴子响,一步一步踩在舱板上。
薛让尘颤抖着吐出一口气,缓缓垂下头,额头触到一片布料,而后抵住了她靠近的腿。
这样的触感令他不敢轻信。
他伸手紧紧抓住她的衣摆,感受到一股柔和而坚定的力道按在他的脑后,稳稳扶住他前倾的身子。
真正的重逢竟是这般沉静、安稳。
无声的泪水沾湿衣摆,他轻声唤:“师尊……”
“我在。”
——第一卷完!
春宽梦窄。谜团未散,前程未定。
如今春光已逝、幻梦已醒,但所幸夏景清荣,醒时也见到了所念人。祝大家夏日愉快嘿嘿!
6.24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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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昼中月(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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