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时节,滴水成冰,北风呼号,霜天雪地。
青州城内,严府宅邸,一片银装素裹。
一大清早,天微微亮,严府下人们穿着厚布棉衣开始忙活起来。屋檐下,一人踩着木凳,一人扶着凳子,手持锤去敲掉那一排冻了一夜后长出的冰溜子。回廊内的青石地砖上,斜飘进来的雪积在角落化成了水,为了防止结成薄冰,更有下人已先细细铺上一层碾碎的煤渣,再垫上干草,就怕有人不小心摔跤。
天寒地滑,廊檐下的冰溜子裂开掉下来容易砸伤人。严府少爷一个月前就是在自家园子里淘气,不料脚一溜,仰头向后摔去,脑袋重重砸在青石台阶上。小厮墨香跟在后面,反应不及,只看得自家少爷摔倒在地,直接晕了过去,还没来得及搀扶,就见血从脑后流了出来,蜿蜒在青色石阶上。
“少爷——”撕心裂肺的吼声响起,震起了园子里枯树枝头栖息的鸟雀,震落了枝头簇簇雪,震动了阖府上下。
老爷在会客厅内迎来送走一个个大夫,踱着步唉声叹气。夫人泪流满面,几乎要哭晕过去。下人们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严少爷头上裹着纱布,血早已止住,但就是躺在床上一直昏迷不醒。脸色因失血过多而惨白,一勺勺汤药抵着喉咙灌进去,十多日也没有反应,青州内有名的杏林高手请过来看了也微微摇头,表示爱莫能助。严夫人的心同那柴火烧尽的灰烬一般,一日日暗淡熄灭下去,简直想和自己儿子一同去了。
这严府少爷生年不过十五,单名一个景字。头上有一个大十岁的亲姐,早已嫁了人,如今随做官的丈夫一起在外地。双亲三十好几才有了他,一个独苗苗,自是待之如珠似玉,疼爱非常。
到第二十日,阖府俱灰了心。
谁知半夜,严少爷严景的眼皮子颤颤巍巍抖动起来,费力睁开眼,醒了过来。
不过,这醒来的既是严景,又不是原来的严景。
严景躺在雕花红木床上,呆呆望着上方青鸦色绒布帐顶,从被衾中慢慢抽出一双手,动作生疏艰涩,好像很久没有使用这副躯体。
灯火如豆,朦胧昏黄之中,严景转动手腕,活动手指,一根根抬起落下,灯光将投影落在青鸦丈上,恍若群蛇狂舞。
这是一双少年的手,修长而骨节分明,掌心细腻,指腹饱满,指甲葱白,无一瑕疵。
但他已经用了二十年的手,右手手指第二关节处有一层写字留下的厚茧,指尖常年在电子设备上停留而变得扁平。
这是回到了前世吗
还是二十年的经历只是庄周梦蝶?
严景一时陷入迷惘之中。
原来,当日昏迷之后,严景的魂魄不由晃晃荡荡飘离身体,越飘越高,挣脱此方世界,一头栽入一个名为蓝星的迥异世界。
在那里,严景重新为人,从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孩,到背着书包的小学生,青春洋溢的少年,长到风华正茂的二十岁,见识了无数瑰丽的风光,日新月异的科技。
正是某日登高踏青之时,岩石松动,护栏断坏,坠下悬崖,以为自己已经死无葬身之地。
悠悠然醒来,却是身处一间古色古香的屋子。
严景心神激荡之间,差点以为自己又穿越了。
等他摸完双手,又摸摸自己的脸,转动脑袋,脑后不由一阵刺痛。
床外小榻上,磕睡着一个十六七岁的丫鬟,眼下是一圈黑青,眉头紧锁,梦中仍是一副忧愁神色。
外边是黄梨花木茶几,上摆放着一盏琉璃灯,灯火在透明琉璃灯罩内无声燃烧,偶尔噗嗤剥落一点燃尽的火芯。再外边,是陈列着花瓶、古玩、古剑、古鉴的博古架。一扇四时之景屏风,雕花海棠金桂纹扇形隔门帘幔重重,阻隔了向外望去的视线。
好熟悉的房间布置,好熟悉的一张脸。
所以,死过一回,我又回来了。
严景收回视线,注视着昏睡中丫鬟的脸,这是自己以前的丫鬟吗?叫什么来着?秋月还是春芽?
记得她应该是从小跟着自己的,沉默寡言,忠心耿耿。
严景一边回忆起断断续续的片段,一边将手摸向脑后。
那里横着一道结痂的疤,尚未完全脱落,凹凸不平。
好像是,撞到了脑袋。似乎是在冬天,自己不小心在家摔了一跤。
严景的记忆模模糊糊,虽然不过是二十天前的事,但对他来说毕竟有了二十年之久。
所以我是两世为人呢,还是一切只是黄粱一梦,一梦梦了二十年呢。都说天上一天,地上一年,那我平白多活了二十年,岂不是因祸得福。
严景愈想愈是头痛,索性丢开不去管,反正自己回来了。幸而他天性烂漫,当然也可称作缺心眼,即使多活一世,也不改其本性。
夜阑声静,严景又安心睡了过去。
翌日,严景打着瞌睡醒来,正对上那丫鬟的目光。
两人四目相对之间,
“你叫”——,严景迟疑道。
不知叫春芽还是秋月的丫鬟猛然起身,跌跌撞撞冲出去。
“老爷!夫人!少爷醒了!少爷醒了!”
顷刻,府内上下喧哗起来。严老爷和严夫人匆匆忙忙赶到严景床前。
严老爷体格圆润富态,红脸慈目,方口阔耳,脸上的皱纹都因喜悦而舒展开来。严夫人貌美如二十几岁的女子,峨眉杏眼,身颀体长。
严景发现,有二十年不见,他对双亲的面容还是如此熟悉,没有丝毫忘却。本以为再也没可能见到爹娘,再也不能撒娇耍赖了,如今一照面,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爹、娘。”
严景鼻子一酸,眼中不禁流下泪来。
“我儿,可算好了,以后都要好好的,再不许淘气了。”
严夫人一面说着,一面拿手绢擦拭红了的眼角。严老爷眼眶一热,转过脸去,只说了一个“好”字。
自此,严景就过上了吃睡睡吃的养猪生活。
雪由鹅毛转为柳絮,又逐渐停息,天光大亮。除雪砸冰的下人干完了活,管事娘子走动起来,严夫人坐在小厅内管理家事,四角银霜炭炭盆烧的旺旺的,来往的下人虽多,却极有秩序。
议事完毕,严夫人端起小丫鬟递上的一杯热茶,细细啜饮。她抬头看向一旁立着的大丫鬟喜儿,说:
“喜儿,去少爷那看看起了没有,若是起了,让厨房备上莲子粥和清爽些的小菜,不要油腻。”
“是。”喜儿脆生生应答道,“您且放心吧,夫人。”她走到门口,轻轻掀起羊毛毡子门挂子的一角,闪身一过,不让风雪入内,向严景的院子走去。
青鸦色床帐遮住了窗外射进的天光,床内朦胧。严景一觉好梦,从黑甜乡醒来。
好久没睡的这么舒服了。
从上次醒来后又将养了十日,脑袋上的疤早已脱落,日日进补,身体和精神都养的足足的。
在异世的时候,虽然科技发达,生活便利,但每天都要上学上课,周末还有补习,好不容易熬过了地狱一样的高考,却成了一名更为苦逼的医学生,精神遭受强烈摧残,每天都过得痛不欲生啊。
终于又可以过上古代纨绔生活了。哈哈,谁也不能阻止我吃喝玩乐了。
严景乐的美滋滋,心情大好,一骨碌从床上翻身而起。
“哎呦”,唬地丫鬟秋月吓了一跳,“我的好少爷,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不长记性。怎么还没下床就又皮了。”
秋月看他只穿一身雪白单衣,袜子也没穿,单膝跪立在床上,臀部挨着脚后跟,上身挺直,笑得满脸开心,也不知怎么回事 ,怕他着凉,赶忙从暖笼上拿起熏好的衣物,服侍着穿戴完毕,套上鞋袜。
走到外间,又有两个小丫鬟托着木盘,端着热水盆。零零总总,摆放着猪鬃毛制成的小刷子,一小叠青盐,漱口杯,毛巾。
洗漱完毕,恰巧喜儿提着食盒从门口走了进来。
“诶呦,我来的正好。”喜儿将食盒放在桌上,一一拿出碗碟勺筷。
严景在桌前坐下,就着一碟腌脆黄瓜和几块白腐乳慢慢吃完莲子羹,问道:
“喜儿姐姐,我爹娘可都起了?”
“老爷早上吃完饭便出府去了。夫人连家务都处理完了。这上上下下啊,少爷您是最晚的一个。”喜儿笑眯眯道。
严景素来和她们玩闹惯了,也不在意,反而自得道:
“谁让人人都有事做呢,可不只有我一个人能当个富贵闲人享享清福了。”
噗嗤,一时之间,喜儿、秋月、小丫鬟们都禁不住笑了。
“哎呀,少爷,老爷夫人是怕你劳了神累了身体,可别忘了日后还有学堂要去上呢。”
喜儿笑得直揉脸,说:
“估摸着也就是一个旬日的事了,是不是也要温温书了。”
什么!
严景恍若晴天霹雳,在异界从小学念到大学,本以为一切都结束了,结果现在又要回去念个什么劳子四书五经,那些什么孔子、孟子、夫子之类的,怎么可能还会记得。就他现在的水平,也就解解二元一次方程还可以,所谓骈文八股早就忘到爪哇国去了。
以后,是不是还要去参加科举考试,凭我现在的水平,说不定等到胡子发白的年纪,还得和一群毛头小子一起考乡试,古代学生们的悲惨生活是一辈子的啊。一想到此,严景更是浑身发毛。
他无语问苍天,老天爷,你都让我回来了,就不能让我过的再好一点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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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严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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