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夫子透过窗户看到他们二人的身影,但他没有表示,继续上他的课。
严景二人等在门外,直至放学下课。孩子们欢快地收拾东西,一一向夫子道别,然后一蹦一跳地回家去。
学生们全部走完后,孙夫子才出来,他穿一身月牙色的白袍,衣服虽是半旧,却洗得很干净,边缘洗得泛白。
“你们是谁,来干什么的?”
严景上前一步,示意墨香拿出那坛酒,说:“谷温茂大人托我把这坛酒送给您。”
孙夫子听见谷温茂三个字,倏然变了脸色,冷笑道:“我和他早已恩断义绝,发誓不再相见。”
谷温茂跟严景说孙夫子是他的旧友,但两人看着却似乎有不小的恩怨,严景在心中揣测。
他又看向墨香手里提着的酒坛,面露疑惑,接着像想起来什么微微晃神,说:“这是那时候埋在学堂里的那一坛酒?”
孙夫子故意讥讽道:“怎么?他想低头和我和好,还是在朝廷上终于混不下去了?”
严景叹了一口气,向他解释:“谷先生时日无多了,这是他嘱托过我的。您可以把这当成谷先生的遗愿。”
孙夫子闻言浑身一个激灵,像炸了毛的公鸡,厉声道:“你胡说什么!谁时日无多?遗愿!”他先前冷漠又带着嘲讽的神色一寸寸龟裂,急红了脸,脖子上挣出青筋,语气又急又快。
面对孙夫子的咄咄逼人,严景一时不知如何说起,只道:“此事说来话长,您看……”
孙夫子冷静下来,深深看了他一眼,回头拴上学堂的大门,冷冷说道:“你们先到我家里去。”
他的住处离学堂不远,走上一刻钟就到了,也是小小两三间茅屋,屋前有个篱笆围成的小院,院子里养着两只鸡。这两只鸡看见主人摇着翅膀咕咕哒地叫唤。
孙夫子走进院子,绕开围着他脚边转悠的两只鸡,请严景他们进屋。屋内陈设也很简单朴素,黄泥地、青石砖,空荡荡的空地中央摆着一张圆桌两张椅子,他四下一看,走到里间拖出来一个圆凳。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三人都围桌坐下,孙夫子迫不及待地提问。
严景便从他在梦中考城隍说起,一路说到谷温茂最后被选中了青州城隍,最后又拜托他前来送酒,除了隐去敖冰一节之外,所有细节展露无遗。
墨香听得瞪大眼睛,料他怎么想也想不到自家少爷竟然还有这样一番梦中奇遇。
孙夫子听着严景的话一直低头无言,他背对门而坐逆着光,头颅低垂看不清神情。等到严景说完,他才抬起头想扯动一下嘴角,到一半又僵住,他仰头看向房顶,中间是横梁,几只蜘蛛在结着网。
孙夫子收回视线面向严景,却又垂下眼眸,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似笑非笑的哼声:“我就知道像他那么幼稚又天真的人掺和进皇权里去,能有什么好结局呢?当初不听我的话。”
这话说来如此不客气,严景想反驳几句。他见到的谷温茂明明是一个温润如玉朗月清风,才华横溢又极富魅力的人。哪有什么幼稚,这个孙夫子一定是在污蔑。
不过他看到孙夫子却是脸色苍白黯淡,两颊的肌肉在细微地抽搐,似在强忍什么,整个状态像一座被压抑住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
严景及时刹车住嘴,他窥见了孙夫子不愿显露的痛苦,心里油然而生几分同情。
孙夫子察觉到严景的态度变化,他瞄一眼墨香刚才放在桌上的那坛酒,就又别过脸去。
“其实这样也好,城隍也算成神了。我要恭喜他。”他闷闷的声音传来。
严景和墨香相顾无言,他们知道此刻最好还是不要说话,体贴地保持沉默,让孙夫子一个人静静。
黄昏的暮色一点点侵入屋内。
他再回头时已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总之谢谢你们两个。”孙夫子身处陋室之内,神色高傲却如同置身宝殿,他已经套上了一副盔甲。
严景嘴角一抽,听着是感谢自己的话,但看样子怎么自己才像是要谢恩的人。
不愧是曾经的好友,他们两个性格南辕北辙,但严景发现孙夫子和谷温茂身上有一点相似之处,那就是无论怎样在人前都会摆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那就慢走不送。”孙夫子直接谢客道。
严景大感震惊,这孙夫子未免也太耿直了吧,都不挽留一下就直接下逐客令。
严景期期艾艾道:“嵩县离青城县有一日的路程,我们要到明天才启程回去。这晚上……”
孙夫子沉默一下,说:“我这里一人独居,统共只有一张床两条被子。”
他的意思是这儿怎么也睡不下三个人,就算有人睡在地上,被子也不够。
不过他转而提出一个建议:“县中心有一家客栈,那儿有几间上房。你们晚上可以到那里去睡。”
“那这晚饭,”严景左顾右盼,“好像天色也晚了。”
严景其实想留在这里,他只知道谷温茂和孙夫子曾经是很好的朋友,后来发生矛盾不再往来,但为何会到如此地步。他的心里充满好奇。
“行吧。”孙夫子无奈点头,默认他们来蹭一顿饭。“不过事先说清楚了,我这里伙食清贫可没有什么大鱼大肉。”
严景自然无所谓,毕竟他醉翁之意不在吃饭。
孙夫子起身准备晚食,他走到屋外,从院子里的鸡窝摸中出两个蛋来。严景看到孙夫子揣着两个鸡蛋向厨房走去,还以为这两个蛋是专门给他们吃的,刚想说不要客气,他们吃一样的食物就可以。
孙夫子就停下脚步,说:“放心。这鸡蛋不是给你们的,我只是把它收起来而已。”
严景:“……”
孙夫子一个人在厨房里忙活。严景虽然不会做饭也想进去帮忙,却被毫不客气得赶了出来。
“少爷我们就乖乖呆着吧,我看这孙夫子也是个倔脾气。”墨香对严景说。
严景只得老实下来。
最后摆上桌的是一碟酱菜,一盘熏鱼和三碗酱油拌饭。
孙夫子指着那盘熏鱼说:“这是之前学生送来的束脩。”
严景对鱼干不感兴趣,他从未吃过酱油拌饭。酱油拌饭是贫寒人家买不起菜,就拿酱油搅拌米饭来吃。严景一尝反而觉得香的很,别有一番滋味。
孙夫子吃得心不在焉,他扒拉几口就吃完一碗饭,目光又忍不住流连在那坛酒上。
严景和墨香并不去动那盘熏鱼,只吃着酱油配白饭。
孙夫子看着未动的熏鱼干和剩了大半碟的酱菜,无语道:“你们也不用这样,我只是懒得做菜烧饭,还没穷到这个地步。”
“既然难得有人在。你们就陪我喝几杯吧。”他去拿来三只白碗,用刀将坛子酒开封,一一满上酒碗。
严景求之不得,一碗碗同他喝酒。
酒过三巡,孙夫子喝的满脸通红,人放开了,话也多了起来。
“怎么样?这酒可是好酒。还是我们以前读书时一起在桃花树下埋下的,约定好了等以后一起高中衣锦还乡时才挖出来庆祝,如今少说也有十几年了。”
“那当时怎么没有挖出来?”严景问道。他们在嵩县向路人询问时,本地人曾自豪地告诉他们,本县虽然只有一位夫子,但夫子可是进士出身。
“呵。”孙夫子举起酒碗豪迈地喝了一大口,才慢慢道出了当年的往事。
孙夫子是嵩县本地人,不过那时候嵩县还没有学堂,要到青城县去读。他寄住的地方就在谷温茂家隔壁,两个少年郎都是天资聪颖之辈,离得又近,关系自然越来越亲近。两人约好要一起科举,一起为官,做一辈子的朋友。十年之前,他们正好一个当了状元郎,一个中了三甲进士。原本两人相互扶持是喜事一桩,但谷温茂拜师前太傅,孙夫子却有了不同的意见。
“太傅在学位和人品上当然是无可挑剔的。但你知道这天底下做父亲的,一般不是偏心最大的儿子就是偏心最小的那个。圣上宠爱越王,太子为人又优柔寡断,早早站队根本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孙夫子回忆道:“他这个人重情义又重师恩,人家赏识他,他就恨不得把心肝肺都掏出来。我说多了反而是我们两人逐渐疏远。他有他的抱负,我有我的倾向。归根到底还是道不同。”
“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们爆发了一次争吵,我一气之下说此后就不必再相见了。那时候我才做了一个月的官,实在是受不了上司和同僚,难道十年寒窗苦读就为受鸟气?”孙夫子愤愤将酒碗放下,“我可没有什么济世救民的崇高理想,干脆就辞官回家,办个学校当个教书先生。”
严景总算明白怪不得两个人会分道扬镳,看样子一个毒舌傲娇又总是若无其事,一个看着温柔实则是个倔脾气,两人都喜欢装无所谓,没有人先服软。不过他估计孙夫子当初辞官可能其实是上司和同僚都受不了他的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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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任六郎(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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