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掏出一路上都小心翼翼藏在胸口、如今已经瘪下去的粮袋,将它凑到火光下。
“不瞒老丈,小子乃是农家出身。”
陈老知道,她说的农家,当然不会是他们这些庄户人家。
那便只能是……传承农术的世家!
家里靠种地过活,从小就跟着父母下田,大学学的也是作物学,怎么不算是农家出身呢?李嘉文在心底辩解,试图减轻谎言带来的愧疚。
此话一出,不仅陈老眼神一凝,周遭一圈人的视线也都聚焦到她身上。
陈老颤抖着手,接过脏污的袋子。
颗颗饱满的稻谷在火光照映下,仿佛带着光。
“这是家中历经几代人方才留下的稻种,亩产四石。若在南越种下,或可一年三熟!”李嘉文解释道。
这句话是假的。给她几十年,她有信心让这话成真。但现在,这是个谎言——这种子种在京郊肥沃的土地上,精耕细作,也不过亩产三石。
可惜,这些心怀朴素理想的农人并不知道。
陈老浑浊的眼睛里猛地爆发出精光,颤抖着抓起一把稻种,仔细端详。
“郎君,此话当真?!”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沙哑。
“千真万确。”李嘉文为了活下去,只能将谎言进行到底,“我奉家父之命前往南越试种稻种,只可惜……出师不利。”
她低下头,在旁人看来,是辜负父亲期待的失落。
所有人都沉浸在亩产四石的美好幻想中,前一秒还窸窸窣窣的人群,瞬间寂静无声。
亩产四石,意味着他们能有足够的粮食养活一家老小,活下去。
陈老郑重地将粮袋还给李嘉文,仿佛那是什么绝世珍宝。
“郎君,我们与你一同去南越。”
饿到极致的灾民敢对孤身一人的人动手,却不敢挑衅乡里同行的队伍。李嘉文的南下之路顺畅了一些。
他们分给她有限的食物和水,虽然依旧饥肠辘辘,但至少不用担心变成别人的食物。
她怀里的“嘉禾”成了队伍的精神支柱。每当有人撑不下去,陈老就会让大家看看那种子,说说到了南方,找到水土,种出亩产四石的粮食,大家就能活命,就能过上好日子。
一小袋种子,支撑着一群濒死的人,一步步走向渺茫的南方。
李嘉文混在他们中间,听着他们谈论家乡的田地、父母孩子、对未来的憧憬。她默默想着,等到了南越,用母亲留下的嫁妆帮助他们安顿下来,不是难事。
李嘉文的母亲是官宦出身,在她很小时便去世了,留下的丰厚嫁妆自然成了她的私产。她可以用那些财产给他们买些田地,作为撒谎的补偿。
到时候,他们就不用担心饿死在异乡了。
她试图用这些话消解内心的愧疚。
可……
那是一支大约二十人的骑兵队伍,衣甲不算鲜明,但装备齐全,刀枪闪烁着寒光。他们这群面黄肌瘦、如同乞丐般的流民,在对方眼中与蝼蚁无异。
“尔等是何人,为何在此?”为首的军官骑在马上,睥睨着他们,眼神冷漠。
陈老赶紧上前躬身行礼:“军爷,我们是北边逃难来的灾民,想去南边儿讨条活路。”
“活路?”军官嗤笑一声。
“军爷,行行好,让我们过去吧,我们……”陈老还想哀求,可军官脸上浮现出阴冷的笑,他挥手示意部将上前,“大胆盗匪,竟敢阻拦官差!”
盗匪!
不好,他想杀了他们!李嘉文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他们好不容易从北方逃出来,以为就要迎来希望,怎么会这样!
难道是杀良冒功?!
“放肆!我乃是晋王……”
李嘉文连说法都想好了——这种情景下,一个县主的身份远远不够,但亲王世子,凭借对皇权的敬畏,没人敢冒犯。
可惜她的话根本没机会出口,就被一阵箭雨封在喉中。
“快跑!”陈老声嘶力竭地吼道,下一秒,一柄利刃自他胸膛贯穿而出!
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死死盯着她……不,是她怀里所谓的“嘉禾”!
一个士兵注意到了她始终紧抱在怀里的袋子。
“你!怀里藏的什么?拿出来!”他厉声喝道。
李嘉文浑身一僵,下意识伸手要将袋子交出去。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还活着……
“不能抢!那是稻种!是救命的嘉禾!”可就在袋子即将交到兵卒手中时,队伍中一个半大的少年猛地扑上来,抱住士兵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
“小杂种!”士兵吃痛,反手一刀柄砸在少年头上,少年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了下去,鲜血汩汩流出。
“石头!”一个憔悴的中年女子尖叫着扑过去——想必是少年的母亲。
场面瞬间失控。
李嘉文愣在原地。
一切发生得太快。
“跟他们拼了!”队伍中有人红着眼喊道,拿起手中的棍棒。
“杀!”军官毫不犹豫地下令。
屠杀开始了。
手中有刀剑的士兵对付饿得手无缚鸡之力的流民,如同砍瓜切菜。
李嘉文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
他们许多人都在试图保护她,或者说,试图保护她手中的“嘉禾”。
一些种子而已,就这么重要吗?
当然重要。
有了高产的种子,就能有更多人活下去。
“郎君,郎君!种子……”他们看着她,眼神里没有怨恨,只有化不开的期许,然后重重摔倒在地。
温热的血,溅了她满脸满身。
那个一直沉默的、失去孙子的孙大嫂,忽然像疯了一样冲过来,死死抱住一名正要砍向她的士兵的腿,对着她嘶吼:“跑!带着种子跑啊!”
另一个奄奄一息的汉子,也用尽最后力气把手中的锄头扔向军官的马匹,试图制造混乱。
他们至死,都相信着她那个荒谬的谎言。相信着她怀里这袋普通的种子,真的能亩产四石,真的能活人万千。
孙大嫂被一刀砍倒,鲜血喷涌而出,溅在那袋被她死死抱在怀里的种子上。温热的,粘稠的,带着生命最后温度的液体,浸透了粗糙的布袋,烙印在她手上。
李嘉文抱紧怀中的种子,忍受着肺里灼烧的痛感,艰难地向林子里跑去。
马匹进不了林子,她有逃脱的可能。
她眼睁睁看着,那些曾经给她草根、扶她走路的农人,为了守护她和这袋根本不存在的希望,像麦秸一样被成片砍倒。
身份是假的,种子是假的,希望也是假的。
可是,活生生的人都是真的。
所以从此以后,假种子,必须变成真的。
那些血不能白流。
这袋被鲜血浸透的种子,必须长出亩产四石的稻谷。
可……李嘉文耳边传来的脚步声。
他们追上来了?!
是了,杀良冒功是重罪,他们怎么会允许她活着逃出去!
不,既然这样,那她更要活着出去,她决不能让他们白死!
李嘉文吊着一口气,加快了奔跑的速度。
可后方传来的声音却还是离她越来越近。
她止不住有些绝望,难道,她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吗。
李嘉文止不住的后悔,她不该劝陈老他们和她一起来南越的,要是他们走了别的路,根本不会碰上这帮该死的兵匪!
都是她害了他们!
李嘉文的脚步越来越沉,她快没力气了。
死,死……
要不,拉着他们一起死好了!
李嘉文心头弥漫出一个疯狂的想法。
他们都为了保护她死了,现在她也活不了了,没办法完成他们的期许,还不如拉几个人下去,大家一起阴曹地府团聚好了。
她是个女子,这些人对女子该是会有些别的想法。
她可以趁着这个机会,拉几个垫背的。
李嘉文这么想着,缓缓停下了脚步。
她攥紧手里的匕首,扯松衣领,露出胸口特征的同时让衣袖下垂,遮住匕首。
随后装作跑不动的样子,将身子依靠在一棵树上,弯腰喘着粗气。
果然,身后的追兵很快追上来了。
人不多,就三四个。
李嘉文甚至有些可惜,这下她想多拉几个垫背的都不行了。
随后她便被自己逗笑了,她连能不能杀了这几个人都不一定呢。
况且,要真是杀了这几个渣滓,她哪里还用死。
有活路了。
李嘉文被心中的狂喜激起几分力气,就连酸软手臂上的麻木感都褪去了几分。
“哈!小兔崽子,你不是很能跑吗?怎么,跑不动了?”
那队伍头领的声音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毫不掩饰的恶意,在寂静的林间显得格外刺耳,“爷倒要看看,那帮泥腿子拼了命也要护着的,究竟是个什么金贵玩意儿!”
李嘉文猛地回头,心脏骤然一沉,竟是这支散兵游勇的头领亲自追来!她原以为最多来几个小喽啰……
看来,他们对她身上的“东西”是志在必得。
也好……头领若死在这里,剩下的乌合之众群龙无首,她逃出生天的机会,反而更大了一分。
她深深垂下头,喉咙里发出刻意压低的、带着剧烈颤抖的呜咽,刻意告诉那些士卒,她是个女子:“我……我给!我把宝贝都给你们!只求……只求军爷开恩,饶我一条贱命啊!”
一个伪装成郎君的小娘子!
这娇嫩的声音入耳,那头领眼睛瞬间亮了,贪婪的目光如同实质,在她身上逡巡。
方才那帮贱民拼死护着她,她还身怀重宝,恐怕来历不凡!
再看胸口那白嫩的皮子……
这种士族家的小娘子,平日里他们连抬头直视的资格都没有,可如今,荒山野岭,她孤身一人!
杀了她,谁又知道?只要手脚干净……
头领脸上猛地爆发出一种混合着狂喜和淫邪的光彩,本是冲着宝物而来,没想到竟有这等意外之喜!
品尝世家贵女的滋味,这是他过去想都不敢想的美事!
他与身后几个同样喘着粗气的部下交换了眼色,无需言语,彼此眼中那熟悉的、肮脏的**已心照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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