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进程」

「东京」

夜晚，一个身穿藏青葛布道袍的女孩避开酒店大厅的机位镜头，旋身从一楼窗户翻出来。

女孩身长高挑，十分清瘦劲健。肤色尤其白皙，略显病态苍白，衬得手背血管格外明显。

一头自然卷发未来得及扎，长度几乎垂到大腿根，但丝毫不影响敏捷身手。

她并未疾行，但步履生风，边走边抽出一支桃木龙角簪，干脆利落地在头顶挽了个混元髻。

胸前朱砂流珠和杀鬼花钱的叮当作响声，穿梭于凌晨的街道。

眉毛浓密，顺着眉骨自然延伸，上扬的开扇丹凤眼，力量感和清冷感并存。

墨黑的眼瞳在夜色中隐隐透金，幽深锐利，几分难以名状的威仪压在眼底，仿佛洞穿一切，审视众生。

相学上所注人生龙相，看她便是。

小道士在霓虹灯影中潜行，像是已有目的，一路行至涩谷，才停下脚步。

她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凌晨四点三十六分，距离四十四分还有点时间。

转身去便利店买了根明治雪糕，蹲在路边吃起来。

直到一个年轻男人，形体僵直地从对面过了红绿灯走来。

正是昨儿晚上被她打上追影咒的男大生。

张离坎这才叼着雪糕棍儿起身，慢条斯理跟上。

使劲撑着困意沉重的眼皮，忽然想起陈屹说她和源黛圣都是流浪汉那一挂的风格。

其实陈屹没说错，她的确是以天为盖地为庐的类型。

但源黛圣就非也了，他只是单纯私下穿着混搭随意罢了，实际上糙中有细，此男可是精致的很。

张离坎跟着那男生，保持着约莫十米距离，眯了眯双眸观察着。

他虽睁着眼，但目光呆直，如盲视一般未觉一人，仿佛已经失去意识。

张离坎轻嗤出声，还以为有别的什么高深术法。

这拘魂傀儡术，倒是跟荣令仪的手笔有几分相似，就是比凤凰差老远了。

说起荣令仪，她隐约记起一件事。

自己小时候仗着天赋异禀，心气飘的不行，只用神识就给一个小姑娘探了命卦，好巧不巧，正是荣令仪的命定桃花。

刚好上个月听冯澄玉那个大喇叭说，荣十三最近一反往常，为了一女子变得疯疯癫癫的。

她倒是不惊讶，荣令仪本身就挺疯癫的，只不过平时架子摆的有模有样。

不过，看这么个光景，该是遇到正缘了吧。

正感叹天道之玄奥，却被一阵怪异声响打断。

咚、咚、咚……

前方黑雾弥漫，那男生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墙挡住，先是原地打转，而后直直撞上去。

他的脑袋持续而缓慢地撞击着，额头上冒出血液，紧接着被那道无形的墙吸走，画面多少有点诡异。

倒不像鬼片，更像是卡进了黑色幽默电影中的荒诞情节。

也许是面前把戏对她来说太小儿科，才至于让她跑神儿这么久。

张离坎叹口气，虽然她无比清楚自己是在多管闲事，但不至于真看着这无辜之人被吸干了。

指尖燃起离火，打了个响指。

黑雾瞬间应声散去，一个死巷展露出来，三面墙壁满是朱笔黄符。

鬼打墙，打墙鬼，墙里困住孤野魂。

阵套阵，门套门，缠来叠去空无门。

歪门邪道锁魂阵，让人失去自我感知，原地打转，在无意识状态将人精血提取殆尽。

看着是挺唬人。

不过嘛，这点旁门左道，放国内都不至于她亲自出手。

若按异管局的分级规制，打墙小鬼连最低的戊级都划不进去。

张离坎慢悠悠走上前，伸手抓住那男生后脖领，将已经晕厥的人拎到身后，开口语气很是嘲讽：

“还以为是百目鬼，原来是一只叫不上名儿的马仔。”

“也是，百目鬼不至于这么不体面，什么魂儿也勾，什么眼睛也想抢，”

她拍拍道袍下缘，像是拂掉不存在的灰尘。

“至少，得是我这种眼睛吧。”

女孩的双瞳之中涌起镕金碎光。

“汝是何人，胆敢犯我？”

声音粗粝，伴着满墙诡符无规则的扇动声，如同厉鬼哀嚎。

“咦惹，装货。”

小道长双手抱臂，嘴角一撇，抬起下巴：

“差不多行了啊，你这两招儿都不够看的，今儿个就是百目鬼来了，也得给道爷我俯首作揖。”

“你！一个华国来的黄毛丫头，如此狂妄自大，竟敢对百目鬼大人不敬！”

打墙鬼声音有些走调，隐藏在角落中的一小团黑雾，乱窜于厚厚的邪符间隙中，仿佛已经气急败坏。

“呦，你这小鬼不是会正常讲话嘛，非得整两句文言文虚张声势。”

她一手叉腰，指指点点：

“在我前面用符，你难道不觉得，我才是这方面的专业人士吗？”

“你个臭道士！坏我好事，这里不是华国，你就不怕破了规矩吗！”

“规矩？”

张离坎差点笑出来。

现如今世道之下，凡人怨气勃勃，致使恶鬼怨灵各地滋生，但异士却凋零，捉鬼师一共还剩几人，难不成还要讲究跨国管辖权？

“你不清楚贫道我什么身份，口出狂言倒算情有可原。那我就大发慈悲，叫你长长见识。”

没给它继续说话的机会，张离坎双眼一闭，再睁开时，瞳孔蓦然变细，金光漾开。

“离火燃邪，凶秽消散。”

双手结印，动作干脆，她唇齿张合：

“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如龙吟一般的声音叠加在咒声之中，空灵恢弘，就像来自另一个维度。

那声音压下来，现实感觉更类似使耳膜发胀的低频脉冲。

虽然如此，但她的语气其实很平淡，并没有常见捉鬼动漫中那么中二。

不过她还是希望，这趟旅程中，不要出现让她展示中二术法的环节。

金红色的火光跳跃着，伴随刺耳的恶鬼哭嚎声，离火的强势将满墙的符纸、连同那道无形的墙壁一寸寸烧塌。

“南明离火？你……敖钦……啊啊啊——”

一簇离火燃邪符，鬼哭声再难听，终究只是鬼哭河的一剖水罢了。

张离坎，或是敖钦，都不重要，仅仅是名字罢了。

她打了个哈欠，黄金瞳冷眼看着这一切，长睫掩盖之下，流露出本质中神族的淡漠。

“你控制活人吸其精魄，虽是小鬼，也是恶鬼，栽我手里算你走运。”

抬手扇扇风送走它，顺便搭上一句“补刀话”：

“有废话找阎王说，他老人家可是掌管全球业务，打鬼比我更专业咯。”

鬼泣余音还未消散完毕，张离坎忽然意识到身后出现他人气息，并且还有些熟悉。

左手竖起剑指，她警觉转头：

“谁？”

对方根本没想躲，双手插在外套兜里，光明正大地看着她。

男人站在巷口正中央，淡定地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

黑夜中，那双桃花眼映着幽幽火光，好像还带着点笑意。

“源黛？你怎么在这？”

一双金眸像顿时熄了灯。

左手的剑指变成了剪刀手，非常神经地比了个耶，似是觉得怪，又伸展开五指晃了晃：

“啊哈哈好巧啊，你也睡不着来附近散步嘛……”

刚说完张离坎就有些后悔，这句“怀民亦未寝”实在是太尬了。

但他竟然没被刚才那只打墙鬼发现，并且连她也没发现。

难道是昨晚上分在一组活动，沾了她的气息？

“不算巧，”

他面上笑意越发明显，右下唇边缘的红痣像一个未愈的伤口，这会儿迎着火光显得些许诡魅。

“我跟着你来的。”

张离坎真的很不想面对现实：

“所以，你看到什么了……”

“从头到尾，”

他挑眉，音色低沉慵懒：

“全部。”

闻言，张离坎表情正经起来。

源黛圣的存在，对她的意义并不算“偶像”。不过毕竟是她追的星，就暂且划归为偶像吧。

但即使对方是她偶像，现在的状况，已经不仅是偶像和粉丝这么简单的关系了。

“我确实是Muse粉，所以我了解你。”

她顿了顿，一改白天的迷妹状态，语气中仿佛带着沉静的威胁。

“源黛圣是音乐天才，但也只是普通人类。”

男人像是没想到她如此变脸，认同一般点点头，轻笑出声：

“是吗，那你有多了解我？”

张离坎已经从刚见面时的嘻嘻，变成现在被迫掉马的不嘻嘻。

既然对方已经打了明牌，她也不装傻了，不然显得跟憨蛋一样。

“日本的异能家族已经断代半个世纪，源家更是跟怪力乱神毫不沾边，你竟然能看到鬼魂。”

除了她，还剩三个人，张离坎做起了排除。

“左不过荣冯谢家，是哪个家伙给你开了天眼？”

男人并不回答，边走近她，边不急不慢开口：

“九年前，涩谷十字路口，我不小心沾到了你的血。”

那时，他的大提琴琴弦崩断，左手食指划破，正要过路口去买创口贴。

被撞到后，他顺手扶了一把步伐虚浮的女孩，指尖却染上了暗红血液。

从此之后，他便能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只不过，他性格内敛，不喜声张宣扬。

九年之久，记忆已经不那么深刻，只记得沾过血的伤口发烫，迟迟不见愈合。

他反复考虑，只得出一个可能性：

他的伤口染到了这个女孩的血，在某些特定条件下，他和她两个毫无关联的人，强行产生了连结。

九年前？张离坎皱起眉回忆。

那时候她还没成年，来东京交流玄奇道法，住在神社之中。

这么说，她忽然想起来点什么——

人群中，她捂着被伥鬼咬了一口的手臂，半夜匆忙离开，在十字路口撞到了一个人。

“果咩……”（抱歉……）

那人条件反射一般扶住她手臂，让她不至于失去重心栽倒在地。

她已经意识模糊，强撑着抬头道歉。

年轻男人穿着高领毛衣，下半张脸都被遮在衣领中，凸显地那眉眼格外好看。

他眸色略带惊讶，眼睛如同桃花花瓣最丰盈的那一片。

双眼之上的对称眉窝痣，既像桃花的蕊尖，又像小狗的眉毛。

她看呆了一下。

面相学上讲眉里藏珠，象征此人内有深厚智慧和卓绝才华。

抛开相学术数的第一反应，脑中只剩一句话：

桃花眼多情目，看狗都深情。

果然，网友诚不欺她。

年轻男人略皱了眉，眉宇间带着关切：

“呆胶布？”（没事吧？）

“啊呆胶布戴斯，红豆泥私密马赛！”（啊没事没事，真的很抱歉！）

似乎没想到对方会关心她一句，低下头再次弯腰道歉，留下一句话赶紧溜了。

……

此刻的张离坎目瞪口呆，一改方才掌握全局、洞穿一切的高深，杵在那儿半天不知道说什么。

怪不得，她对那双桃花眼那么情有独钟，原来是早就见过。

“哈？！你就是那个被我开了天眼的倒霉蛋？”

该说她有“先见之明”吗，竟然早在九年前，就把自己现在追的星给坑了。

她嘴角抽抽，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哈哈……完咯。

异能捉鬼师也掉马，九年前“肇事逃逸”也掉马，甚至人家知道是她的锅。

果然是源黛圣，音乐天才其他方面也很天才，比如推理能力和接受度。

一个普通人，一夜之间忽然能看到鬼魂阿飘，他不仅没疯，还一如既往、无事发生一般过了九年。

“看来，你对我的了解，还需要再加深一点。”

男人越走越近，在两人距离仅剩半米时停下。

源黛圣垂眸看她，语气半认真半戏谑：

“和异能者血液相融，会有什么后果，阿离道长是不是应该详细解释一下？”

他的视线就那么直直盯着她，张离坎到底还有些粉丝心理，又加上心虚，眼神飘忽无法对视。

“嗯就算普通人开了眼，其实也没有别的…… ”

等等，他刚才说啥？

血液相融？

她猛地抬头，对上他的眼睛。

然后顾不得思考，像急于确认什么一样，抬手扯低了他的衣领。

锁骨下方，一小片暗红龙鳞纹在他白皙的皮肤上尤其明显。

卧槽？

这下她是真的要暴走了。

这不对吧？

怎么就血液相融了，不是不小心沾到吗，难道他手上碰巧有伤口？

那她当时，可是正动用元力止血护神……

这都什么离奇的巧合啊，正正好满足了结契的所有条件！

怪不得乐队火了以后，从没见他在公共场合穿低领的衣服，她还跟师兄扬言源黛圣太守男德。

“啊？啊！啊？！”

张离坎无力地松开手，呆在原地，发出三声音调不同的“啊”。

她说呢，她从来不追星的人，怎么就一眼迷上摇滚乐队吉他手了，怎么就隔空心有灵犀上了，原来是结契了……

她后退半步，一段文字鞭尸一般在她脑海反复飘过。

《异术奇志》记载：四姓遗脉，身负玄奇。若得血融结契之人，可冲破天命桎梏，成就命定正缘。当共承血脉嗣续之重，使异术玄通，永驻凡尘。

如果命苦是一种天赋，那她简直是天赋异禀。

牛掰人设中说好的上古神龙五子、南海龙王敖钦呢？

这下是真的……完蛋咯。

掉马了就是说，各方面掉马就是说[摊手][捂脸偷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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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符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