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枭城是不怎么做梦的。换句话说，大部分兽人都是不怎么做梦的。

兽类有动物本能的碎片梦境，可一旦化形成兽人，反而少有梦这一生理现象。枭城出生还没几个月，便由兽早早化形成兽人，那时起就不做梦了。

他开始做梦，是从枭宝宝——飞鸟，死去之后。

即便在这个时代，人类已经习惯了战争，可还是会比兽族更敬畏死亡一点。

而兽族的概念里，死亡是生命循环常见的一环，他们也为离去的亲族和同伴哀悼，但时间不会太久、程度不会太深。比起痛苦，仇恨会更直接，报复才更有力。

而实话讲，枭城对飞鸟有感情，也足以称得上兽族之中一只兽对另一只的深厚。

是枭城在自己也是个半大少年时，主动提出收养这只被遗弃的小兽，找族中奶水最足的母兽帮忙哺育，起名叫宝宝；

即使自己是兀鹫族族长，得到的也是按需分配的资源，并没有什么特权。因为有飞鸟的缘故，他厚着脸皮与长老会的家伙们周旋数日，争取来了比直系血缘的少族长还丰厚的物资；

飞鸟腿有残疾，他就亲手为他炼制可以自己行动的金属轮椅；

飞鸟爱读书，兽族之中的书本已经看了个遍，他就往返奔波于和达城与月牙湾之间，只为寻来最新的人类书籍……

不过，有些事，枭城做虽然做了，但意图并不是为了枭宝宝。

他照顾飞鸟，更多出于责任感本身，这个孩子换成其他任何一只兀鹫，他的情意也不会有什么分别；他没有婚娶，仅仅是因为不想添麻烦，并不是如族中流言那般，怕那母兽对飞鸟不好。

枭城并不是感觉不到，他所做的这一切，虽然在生存上是充足的，但对飞鸟来说，还欠缺了些东西。

飞鸟把这些藏得很深，他曾尝试询问，却得不到那孩子的答案。

少年早慧又懂事，天性敏感，绝不会给别的兽添麻烦。换句话说，枭城知道，飞鸟真正想要的，他一定给不了——至少那时候的他给不了。怕让自己为难，所以少年才选择闭口不言。

枭城的确理解不了心思过分细腻的兽，因为他没有多余的时间能用来思考和品味自己的、其他兽的感受。过早坐上族长之位，年轻的枭城有太多事情需要去做，只要做就可以了，无法细想。

由是，他们虽然住在一起，但枭城知道，飞鸟的心飞得很高很远，是他触及不到的天空。

枭城做的梦都是无秩序的，飞鸟也是梦中的常客。一旦睡醒，枭城就会忘记飞鸟在梦里做过什么，但他能确定，他一定出现过。

无论是梦中还是现实，这个孩子都一定有给世界留下了些东西。

而近日以来，他梦中的对象换了人。一颗蓝色的蘑菇正在那梦境之中野蛮生长，长得高高的，甚至高过了翱翔的飞鸟。

也因为近日，他脱离开族中事务，投身到保护蘑菇的事业当中，于是获得了比旧日多上太多的空闲。即使是修行，兽小小的脑袋也可以放空。枭城越来越会进行一种头脑中的运动：思考。

让一件事，从它本身，到更彻底的一些地方去。具体是哪里，他也说不好。

在兀鹫戈壁里，其实有很多人类因无知而自以为“专属”自己的东西，比想象中要多得多。

普通人类依靠蒸汽一类的生产力去制造的器具，兽族可以学习；魔法师利用魔力炼就的魔法道具，兽族一样拥有自然赋予的魔力。

甚至于，比起人类，大部分兽族和精于制作魔法道具的矮人一族关系更加要好——除了堡家以外。

因此，枭城对于大部分的人类器具都很熟悉。兽族在保持人类形态时，也常常会用到这些东西。不过，像“叶脉”这种通讯社交意味极重的魔法道具，是兽人一族很少见的，至少兀鹫族内没有。

兽群比起人类的集体更加团结，很少单独行动；兽族的情感表达简单直接、较为浓烈，需要复杂语言输出的细腻感情不多，大多数兽族用不到。

当然，像宝宝那孩子一样的情况，在兽族中是少见的——但这绝不是枭城原谅自己作为的借口。

毕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自己是真正害死他的元凶。过往的兽生之中，但凡自己多留意一些细节，也不至于让他如此……

寂寥。

这个词，也是枭城新从叶脉上“学习”的。接触叶脉之后，他才渐渐知道，原来人类拥有如此之丰沛的情思。他们是那么地渴望彼此之间的理解和交流，或许飞鸟想要的就是这个。

原来，生物们脑海中那些粗粗大大的想法，竟然可以延伸成如此细腻的末梢——他的梦，他用长久时间思考的若有若无，从飞鸟到蓝色蘑菇，原来都是情感的寄托。

那似乎是与魔法修炼无关的、更加神奇的力量。

现在是下午一点钟，距离上课还有半小时，枭城准备从教师公寓出发。

以往，这样的路程，他会直接化成兽形飞过去。兀鹫这样好的兽身条件，不用白不用。

可是现在，身在阿斯特里德，为了能长久地待在海水身边，他不会冒险。

以及，枭城既然留在了阿斯特里德，也想帮助海水找到那位所谓的“护法”。虽然句翎已死，但毕竟，是护法让句翎去寻找死亡宝藏的。个中的因果他理不清，他只知道兽族永远都不会放下仇恨，血债，必须血偿。

枭城还不会骑人类的魔动车，平衡车又太慢，于是他选择了绝大多数教师都不会选择的出行方式：校内摆渡车。

摆渡车专为一切除学生外的教师校工开设，运行摆渡车的司机往往由勤工俭学的贫困学生和风纪委员会纠察队成员构成。于是，近些时日以来，开车的人要么是礼貌质朴的乖学生，驾驶得稳健而负责；要么就是眼神不善的危险分子，开得颠簸到让人几欲呕吐，管你是老师还是校长，送完这趟拉倒，不会管任何人任何兽死活。

今天轮到一位高个子的男生开车，友善而健谈，很容易让兽放松下来。

碰见勤工俭学的好司机，枭城心情不错，遂在叶脉上发出消息：

【如水般的寂寥如诗般的悲怆如泪般的汹涌如火般的雄浑】：我出发了。准确而言，是我正在前往教室的路途之中。今日阳光明媚，你们人类也如兽族一般喜欢晴天么？你是否抵达教室，打算坐在哪里？我是否需要为你留位置？

望着虽然手腕端只震动了一次，消息栏却长长一条、根本显示不完的叶脉屏幕，海水慢悠悠地叹了口气。

老鹰大叔不愧是大叔，发消息的口吻可真古早。

还有他这个昵称——这一长串子到底是什么东西啊！！海水跟他说过好几次要不要换个名字了，枭城坚持己见，非说文字就是要直抒胸臆，他是这么想的，就要这么起。

随便这人——这兽好了，她看他哪里是兀鹫，简直是头倔驴！

海水噼里啪啦地回：

【海的味道我知道】：我喜欢晴天的呀。我已经到了，我们小队抢到了倒数一二排的好位置

【海的味道我知道】：你的消息下次可以分几句分开发，不用一整段全发来

【海的味道我知道】：不然要好大一坨！

【如水般的寂寥如诗般的悲怆如泪般的汹涌如火般的雄浑】：近日在叶脉上习得不少知识，总要实践应用。想说的，一口气写下来，更能“直抒胸臆”。今日的摆渡车很快，我要到楼下了。后面的位置为何算“好”？上课学习，不应该离传授者更近么？不过，你有任何问题，当然也可以私下问我，我将知无不言。

枭城下了车，在教学楼门口站定，等了半天回复。他刚刚学会交流表达情感，认为此事十分神圣，须得全神贯注，不能边走边组织语言。

男人专注地看着叶脉，见海水迟迟没回、时间又快到上课点，才收回放在叶脉上的注意，走进楼里。

海水倒不是故意不回枭城消息，而是这会儿确实没再去注意叶脉。

她正紧张地与身旁的申屠真核对消息，压低了声音：“还没说完呢！所以，你是说，昨晚你的袜子不小心掉在走廊里了，然后你去拿，正好我的门就被风吹关上了，对吧？”

借着说话的机会，申屠真的身子得以十分自然地凑近海水，只是幅度微小，肉眼很难看清。

男生定定看着她：“是的。”

“……那你是怎么又进来了的？！”

海水不可思议：“我总觉得这种事好像不是第一次了——但又说不上来是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来着？”

申屠真顿了顿，违背了自己一直奉行的骑士精神，硬着头皮撒谎道：“我也忘了。昨晚我只是试探性地按了下门把手，门就开了。”

奇了怪了，海水越想越纳闷，阿斯特里德的门不都是需要被允许才能打开的吗？她有“允许”申屠真进自己的房间吗？

虽然申屠同学既是正人君子、又是她新交到的朋友，她肯定是不会排斥他的啦，但有进入自己房间权限这种事，怎么说都有点……

她正头脑风暴呢，便见教室门口走进一道高大的身影。

一身被宽肩撑起来的卡其色开襟风衣，一件双排扣系到最顶上的禁欲衬衫，一条凸显品味的暗色格纹领带，一双搭配正装的手工皮鞋。

枭城缓缓走进教室，在讲台前站定。他低头整理着带来的材料，阳光从落地窗正正投下，地板反射的弧光为男人凌厉的下颌线镀了一层柔边。

……我的妈呀，老鹰大叔怎么一离开那个兀鹫戈壁，变得这么帅了啊？简直帅了她一大跳！

台下学生绝大多数都是第一次见到枭城本人，因为这份在教师中过分突出的颜值，也交头接耳起来。

海水好奇地盯着枭城看，没成想男人立刻抬起头来，专注地看着她。

那目光直接而热烈，方向精准，没有任何偏离。

基于芝士报先前的胡言乱语，海水怕被人看出什么异样，赶紧低下头去装忙。

眼见时间到，枭城便准备开始上课。

他只与族内议事的兀鹫们开过会，“课”要怎么“上”，是不大清楚的。但这段时日里，他旁听了些课程，照葫芦画瓢，也还算个样子。

枭城极短地介绍了自己的名字，随后立刻开始教授辨别相似兽族的办法。男人说的话语很干，疑似照本宣科，没有任何生动的描述加成，加上兽族学习人类语言时自带的老派，明明是一场很无聊的教授，不知为何，让下面的学生却听得极专注。

海水本来中午吃得就饱，辅以枭城过分标准——没有任何语调起伏的嗓音，简直昏昏欲睡，困得脑袋要掉到桌子上了，还是乐神望扶了她一把：“……小水别睡！快醒醒，很多双眼睛盯着你呢！芝士报！”

海水打了个巨大的哈欠：“他们是怎么听进去的啊？没人觉得很催眠吗？”

“大家对于兽族都不了解，所以觉得新鲜？”申屠真分析。

乐神望无语地给出正解：“你们真是……这还看不出来？当然是因为枭族长帅啊！”

万百很客观地评价：“没你帅。”

乐神望不知道说什么好：“……谢谢？”

汪汪立大功小队坐着的区域几乎是整个教室里里唯一在说小话的地方，其他人的状态都很专注。一部分人专注于课程本身，另一部分注意着那授课的人。

突然，台下坐着的学生中，一只纤细的胳膊缓缓举起。

那臂带着漂亮而不夸张的肌肉线条，兼具性感与力量。手崩得笔直，指甲不长，染着浓郁的红色。

佩囚儿扬起唇角，唇色与甲面一样鲜红：“枭老师，我有问题。”

海水记得此人，是新生年级评级赛的八强之一，隔壁腰子队的队长。除了这些战绩和家世以外，她本人的感情经历同样惹人注目，上学期分别和两位学长学姐分别闹出了桃色绯闻，因此也是芝士报头条的常客。

……妈呀，之前团建课回答申屠真CP的时候，把佩囚儿风流的这茬忘了！申屠，瓦对不住你！

海水心中的撒谎不倒翁惭愧地晃了晃。

芝士报的更新速度奇快无比，实时报道马上变成：“情场排名不止八强！眼镜御姐对新人教授‘性’趣满满，吃男吃女都精彩！”

枭城并不认识佩囚儿，只是看到有人举手，想起之前旁听的课堂上见过这样的场景，明白对方是要提问。男人遂遥遥伸手：“请讲。”

佩囚儿站起身来，将长发拢在一侧，不急不缓道：“我们都知道，现在所有种族的当务之急都是对抗尸族。但不能否认的是，人类，兽族，精灵，矮人，之前也曾爆发过激烈的冲突，最终结果是人类占领了大部分的陆地。我们似乎不能否认，像兽族这样的‘异族’，是对我们人类心怀怨尤的。”

此话一出，立刻引起台下纷纷议论。

联邦十年前就曾发表《种族和平宣言》，呼吁人类与兽族放下心结、一致对外，携手抗击尸族。只是这宣言大多在人类之中传播，有没有宣到人家兽族那里，还是未知。

尽管兽族图鉴已经成为一门公开课，但兽族本身，对大部分人类而言，也依然是常常缄默的话题。

佩囚儿最后抛出问题：“枭老师，尽管我们在学习辨认兽族之间的区别了，可如果我们真有一天遇见了兽族，对于对方的来意，我们该怎么辨认、又要怎么应对呢？”

她扶了扶眼镜，笑容带了点冷淡的傲气。

这的确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尽管并不会因为佩囚儿提出就愈演愈烈，但也不会因为无人发声而消弭。

此刻，问题被挑到明面上来，海水不由得为枭城捏了把汗。

这句问还真不好回答。一昧敌视，前有《种族和平宣言》，后也有不少主和派的贵族子弟在，谁也不能保证台下没坐着与兽族打过交道的人，答案太极端便失了仁心。

但一昧友好，种族间过往的血海深仇也很难忽视，忍让又失血性，在阿斯特里德这样以战养战的贵族军校，恐落畏首畏尾的风评。

……苍了天，我们老鹰大叔罪不至此啊！怎么又欺负老人！还是老人中大大的老实人！

海水咬牙切齿地瞪了佩囚儿一眼，但因为怕芝士报添油加醋，也不敢太明目张胆，只能贼眉鼠眼。

众人还在窃窃私语，却听台上的枭城很快开口：“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但是，你问的题干不对。”

海水立刻更加怜爱起来：啊呀，我们老鹰大叔，连“题干”这种很有人类教育风范的词都会用了！

佩囚儿站得很松弛，微微歪着身子，更显得风情万种。她嘴角扬起：“愿闻其详。”

枭城说：“你有问过教‘人类图鉴通识’的老师这个问题么？”

佩囚儿扬眉：“……‘人类图鉴通识’？据我所知，阿斯特里德并没有这门课。哪里都没有。”

枭城的眼神平静，充满稳健的力量：“事实上，成年人类的心性与开启心智的兽人大抵相当。因此，遇见一个陌生兽族与遇见一个陌生人的情形是相似的：都要通过自己的经验去判断。生灵性情之多变，绝非课上照本宣科的教学能一概而论。如此判断的本领，本就不是我的课堂内容。”

“我所教授的，只是在面对兽族时，如何快速判断对方种族的本领，进而知晓其特点，附带避谶禁忌、自保之术。学校的课程没有人类图鉴通识，却有兽族的，足以证明，你——我，我们……”

男人深吸口气，心里默念数遍鹰神勿怪，才撒谎道：“‘我们’人类，尤其人类学生，对兽族的了解实在太少。知己知彼，方能常胜。连爬行都不会的幼儿，岂能立刻飞翔？除此之外，面对兽族的情形，与面对人类没的有差别。你怎么判断一个陌生人的来意，就怎么判断一个陌生兽族的来意，即可。”

他最后道：“同理，一般来说，兽族也不会毫无缘由主动攻击人类。与其设想遇见兽族的应对之策，不如双方都留更多力气，去一同对抗尸族，这也是《种族和平宣言》的初衷。这位同学，不知我是否有解答清楚你的疑问？”

……说实话，这还是海水第一次听老鹰大叔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枭城的发言铿锵有力、不慌不忙，措辞虽然老派，反而更显沉着得体，比她预想中回答得还要好。

面对对方无懈可击的反问，佩囚儿收起了笑容。但她性情本就纨绔，眼中对美男子的兴趣不减反增，甚至显出了些锐利的征服欲。

女生突然自报家门：“我是精英分部一年级腰子队的队长，佩囚儿，家父是联合军的首席将军。枭老师，你解答得很清楚了，我十分期待我们以后的交流碰撞，不只是在课堂上。”

此话一出，好事起哄者自然顺杆而上。

这件事，海水倒是没再为枭城担心。从前面的知识讲解和突发应对上，她就能看出来，老鹰大叔一定会做得很好。

说实话，海水还是蛮希望枭城能在保护自己以外找到些别的兴趣的。

虽然他嘴上说在哪里修炼都一样，什么联邦城的魔力充沛更方便修行，但海水与枭城接触下来，并不觉得他是把修行当做“兴趣”的。对他来说，魔法修行只是一项和吃喝拉撒一样在进行的日常。

从前他还有个族长当当，有事情要做，能填满生活，现在跟着自己屁股后面，更没什么奔头了……保护她算什么奔头呀？

如果老鹰大叔能把教书育人这件事做得很好、也从中获得些成就感，让生活丰富起来，那就再好不过了。

就像她家老王八蛋一样。

海水欣慰地看着台上的帅兽，变成了一朵高兴的蘑菇。

诚信主包来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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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真没空跟你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