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星影入眸

西街夜市是笔直的一条街道,一眼可以望到头,街道两侧挂满了灯笼,火光通明,热闹繁华,有些百姓押地借钱,推了旧院盖了酒馆,做起了生意来。

阿福酒馆内做着三位贵公子,一位衣着华丽,举止风度翩翩,一位戴着帷帽,身穿素净白衣,最后一位懒散的坐在椅子上,翘着长腿,悠哉的哼着小曲儿。

时不时,三人便会举起手中酒盅对碰,饮上几口盅内烈酒。

“东市路宽干净,且天都城最好的酒馆陶清轩在东市,远比西市好得多,殿下却叫我们到这里吃酒,这醉翁之意不在酒啊。”说话的人是坐在李时桉左侧的公子,此人长相俊美,生了对勾人的桃花眼,眉宇间又不失英气,且说话声音温柔,一副儒雅书生模样,是宰相陆珮崇的第十三子,名曰陆之恒,字幼平。

“还是幼平了解本王啊,不像某人只知吃酒哼曲。”李时桉掀开帷帽薄纱一角,瞥了眼坐在一侧的顾南浔,见顾南浔哼小曲儿不理睬,他一脚将顾南浔翘着的腿踢了下来,“本王与你说话,听见没?”

“你王什么王,都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少在老子面前摆架子。”顾南浔打了个酒嗝,伸手拎起桌上酒觞,为二人倒满一盅酒,“若我记得没错,这城西是柳傅晟管辖之地,你叫我们到这里来也定是与他有干系。”

“我也不想知道是何事,要兄弟帮忙的时候,叫一声就好。”

“兄弟随叫随到。”顾南浔举起酒盅,指向二人,“来,干了。”

二人也不推辞,举起面前酒盅干了盅内烈酒。

“好久没这么喝过了,真是痛快啊。”李时桉喝的尽兴,朝顾南浔看去,“承兴,你此次从北明城回来,可还回去?”

“想回去。”顾南浔自己倒了一盅,一口闷掉,卷起袖子擦了擦嘴角残留的酒水,“这天都城尽是勾心斗角,不如战场上杀敌来得痛快。要不是为了边疆兄弟和军饷,老子可不愿回这腌臜之地。”

陆之恒手拿着酒盅,借着上方灯笼射下的光,盯着盅上纹理看,温声开口道:“我记得欠的军饷是给上了,怎么又欠了?”

顾南浔愤道:“前年欠的给了,去年的没给,今年的也没动静。”

“幼平,你三叔是户部侍郎,你就不能去帮兄弟催催?”

“殿下,我们这些军人驻守边疆与北蛮子厮杀,受冻又挨饿,可都是为了护住江山啊。殿下能不能去皇上面前提一嘴,去给他三叔下道圣旨,把军饷给发了?”

陆之恒轻咳了一声,开口道:“家里我辈分最小,说不上话。”

“殿下呢?”顾南浔伸手掀开帷帽一角,定睛看去,“尊贵的殿下。”

“松手。”李时桉用力一拍顾南浔手背,放下掀开的一角,“我十三岁便被封了成安王,那年便离了皇宫,这你们都知道,此后与父王见的少了,生疏了不少,估计说了也不会听。”

顾南浔:“……我……”

他拿起酒盅却没有饮下盅中酒,忽的将酒盅丢到桌子上,酒水洒入桌上裂痕,他低头叹了一声又一声,“堵得慌啊。”

坐在对面的陆之恒转眸看向李时桉,四目相对,眸中尽是苦涩,想帮却帮不上,垂头叹了声气。

*

楚月柠站在西街道口,看着眼前热闹繁华的夜市,上一次她来西街夜市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整整三十五年被囚在深宫废院内,如今的喧闹倒是让她感到些许陌生。

香兰见楚月柠站在道口不动,问道:“小姐怎么了?”

楚月柠从恍惚中回神,转眸看向身旁大眼忽闪的香兰,“没事,走吧。”

二人踏进了西街夜市,楚月柠特意回头叮嘱香兰,“夜市人员繁杂,且有别国之人,要跟紧我,遇到有人上前搭讪,也切莫理会。”

香兰紧跟着楚月柠,用力点头,“香兰记住了。”

往夜市里面走,人也多了起来,也愈发变得热闹,有杂耍卖艺的,有支摊说书的,有席地而坐给人看手相的,还有些百姓肘上挎着箩筐,卖些自家的‘小玩意儿’。

楚月柠手上就有两个竹编出手,她没有与街道两侧商贩小摊拥挤,而是走到了酒馆石阶下,那里来往行人多,便于她早点出手卖钱。

她学着周围摊主吆喝道:“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上好的竹篮,滴水不漏,可兜水养鱼。上好的竹灯,可随风旋转,且挂风铃,风吹发出清脆悦耳之声,婉转悠扬,绕梁三日而不绝。不贵,只要两百文。”

一位路过的妇人将买好的两坛米酒放入了箩筐中,见楚月柠卖力的吆喝着,她挎着箩筐走了过去。

当妇人走近些,听到楚月柠喊出的价格后皱起了眉头,她扫了几眼楚月柠手上拎的竹编,向上提了提手肘上的箩筐后转身走开。

妇人走到卖布匹的摊位前,与女摊主嘀咕道:“你听到了吗?卖两百文呐,这还不贵?她直接去抢得了。”

卖布匹的女摊主附和道:“就是,两百文都可以买一斗糙米,两斤米酒了,我家一匹布也才卖一百六十文,几个破竹编也敢要这么多钱,真是心黑啊。”

妇人伸手摸了摸摊位上的布匹,眉头皱得更紧了些,“就这布料也好意思卖一百六十文?你也去抢得了。”

“去去去,不买别乱摸。”女摊主挥手赶走了妇人,等整理好被翻乱的布匹,她转过头白了一眼妇人那略显佝偻的背影,“不买你碰什么碰?赶紧走远些,别挡我做生意。”

妇人走在拥挤的路上,被一路过的醉汉撞得险些踉跄倒地,她站稳后低声骂了句:“天杀的酒瞎子,眼珠子掉沟里了。”

“走开。”一位满脸络腮胡的男人推开了身前妇人,妇人倒地痛吟一声,他视若不见,手上把弄着官职腰牌,朝着卖力吆喝的楚月柠走去。

男人身后跟着佩刀侍卫,一瘦子一矮子,在人群中很是扎眼,二人抬腿跨过妇人,未有一人停下扶起。

妇人艰难的从地上爬起,她捶了捶两下佝偻的腰,忍着痛弯腰拾起地上箩筐,叹了声气,“世道凉薄,没人把老百姓当人看啊。”

这一幕被楚月柠看在眼里,她停下了吆喝,看着从人群中挤来的络腮胡男人,见男人手上拿着官职腰牌,她不想招惹引事,说:“这位官爷,可喜欢我手中竹编?若喜欢,可以便宜点。”

络腮胡男人上下打量着楚月柠,见楚月柠眼神犀利,他转眸又看向一旁的香兰,伸出粗糙黝黑的手,“你这小丫头长的挺嫩,没多大年纪吧?让哥哥摸摸小脸。”

香兰下意识后退闪躲,可那糙手未有停下之意,朝香兰伸了过来。

楚月柠迈步一挪站到香兰身前,一把推开伸来的糙手,上下一扫身前络腮胡男人,“我是户部尚书楚镇殇之女,你若敢动我们一根发丝,就等着被罢官,脱官服吧。”

络腮胡男人目露讥讽,转过头看向身侧俩侍卫,“她说她是尚书之女,你们见过哪个尚书之女出来摆摊?”

俩侍卫大笑几声,一同开口道:“没见过。”

“我还说我是皇子呢。”络腮胡男人捋了捋脸颊胡须,眯着色眼看向香兰,“跟哥哥走吧,好吃好喝伺候着,不会亏待你,比你当丫鬟伺候人强多了。”

香兰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她挪动脚步退到了墙角,转身背对过去,躲避那肮脏的目光。

络腮胡男人转过头给了一个眼色,俩侍卫撸起了袖子朝香兰走去。

楚月柠赶忙捡起地上石头,准备砸过去,“别过来,打死不陪。”

周围看热闹的百姓忽的朝四周散开,正在俩侍卫一脸懵时,当头飞来酒盅砸中了二人额头,疼得二人捂着头蹲在地上哼唧。

众人的目光一同看向酒盅丢来的方向,见一身材壮硕,肤色偏黑的男人站在石阶上。

男人浑身散发着酒气,他侧转过身看去,轻声低语道:“你们真行,丢东西砸人,把我推了出来。”

帷帽内传出一句低语,“人自己送来了,也免得去找,兄弟靠你了,改日请你到陶清轩吃‘风客来’,可存了两坛子。”

久守边疆的顾南浔心里念的不是因赫赫战功得的赏赐,也不是瑶芳阁内的粉黛佳人,而是一年只产那么几坛的清酒,酿酒之人取名为‘风客来’,亦有清风吹拂,酒香传巷,客从远来之意。

三字酒名入了耳,顾南浔漏齿笑来,攥拳锤了两下结实胸膛,“得嘞,三殿下。”

“他这声三殿下,倒是显得这帷帽白戴了。”李时桉叹了一声,缓缓举起酒盅,却见一旁的陆之恒手抵唇偷笑,他说,“有你二人,真是本王之幸。”

陆之恒举起酒盅上前对碰,淡淡道:“殿下过奖,看戏。”

只见顾南浔故作酒醉晃动着身体,踉跄走到络腮胡男人身旁,他抬臂搭上男人肩头,“你看我长得怎么样?要不我跟你走?”

络腮胡男人上下打量了几番,竟翘起了兰花指捋了捋鬓边胡须,微微垂眸,神情略显羞涩,“好啊。”

顾南浔:“……”

李时桉含在口中的酒还未咽下,听到此话后没忍住笑,“噗嗤”一声将酒吐了出来,咳得他不停捶胸。

欲要饮酒的陆之恒刚斟满一盅酒,听到后整个人僵住了。

楚月柠转过身瞥了眼香兰,见香兰面色单纯,不知为何她松了口气,将目光聚集在顾南浔那尴尬到愤红的脸上。

顾南浔只觉一阵恶心,忍着胃里的翻涌,将目光从络腮胡男人脸上移开,他握住络腮胡男人的手猛地抬起,重重打在了自己脸上,留下一块淤青。

“你竟敢打老子?”顾南浔挥舞拳头打向络腮胡男人,硬是给人一拳打倒在地,见络腮胡男人抱头求饶,他攥紧拳头打去,“老子镇守边疆六年,如今刚回来便被你个小官欺负,老子忍不下这口气。”

那络腮胡男人看着人高马大,这打起架来就是个只会捂着头求饶的主,尽管他再三求饶也无法平息顾南浔心中愤意。

这愤意是对朝廷苛待边疆战士的不满,对朝中官员欺压百姓的不平,对名门望族冒领战勋的不公,种种愤意化作挥舞的重拳砸在那令他作呕的脸上。

直到拳下之人昏厥,他才停下重拳,掀起衣角擦了擦手上血迹,转眸看向蹲在墙角的俩侍卫,狠厉的目光吓得俩人浑身一抖。

“怂包。”顾南浔面露不屑,指了指地上腰牌,“把他腰牌捡起来给老子,然后把他抬走。”

侍卫捡起掉在地上的腰牌,又拽下自己腰牌,双手发颤,“……给。”

“你们的拿走,只要这腌臜货的。”顾南浔伸手双指夹起腰牌,嫌弃的看向上面的刻字,“吏部司勋司柳耿。”

他眸光一转,轻哼一声道:“这不巧了,正想得空去一趟司勋司呢,也不知这柳大人有没有想我啊。”

“呀,他叫柳耿也姓柳,与柳大人有何干系?”

俩侍卫不言半语,一人攥紧一腕,拽着昏迷的柳耿离开,生怕说错了话遭一顿毒打。

眼下糟心事已平息,楚月柠握住香兰发颤的手,正欲转身离开,却听见身后有人道:“楚小姐留步。”

李时桉扭正了头上帷帽,陆之恒率先一步走下石阶,驱散了周围看热闹的百姓。

楚月柠看着戴着帷帽的男子缓步走来,等男子走近些,她道:“公子有何事?”

李时桉透着帷帽垂下的薄纱,凝眸看着楚月柠那亭玉之姿,开口低沉有力,“事因你而起,若他日堂前对证,楚小姐便一口咬定是那叫柳耿的人先动手打的人,可保你日后无虞。”

微风吹拂,卷起薄纱一角,楚月柠从一晃而下的缝隙中看清了他的脸,面如凝脂,眼如点漆。

楚月柠见此人面容清俊,衣着不凡,便断定是个出身名门,又不差钱的主。她凝眸含笑,拎起手上竹编,“公子面如玉盘身玉树,此神仙中人。若想我按公子说的去做,就把这两个买了吧,不多要,三十两。”

一旁的顾南浔惊道:“三……三十两?这哪是卖啊,这分明就是抢,我看你倒像个山匪。”

“你才像山匪呢。”楚月柠见顾南浔走了过来,连连后退几步,“你要干什么?”

“我要是山匪,你信不信……”顾南浔眼尾上挑,凸起的喉结轻动,“信不信我把你绑回去做我的压寨夫人?”

头顶灯笼洒下微弱光芒,他的五官更显立体利落,忽闪着长睫,与她眸光对视的片刻间,他那漆黑如墨的眸子不在晃动,喉结轻动咽了几下。

她别开眼,向后又退了几步,“你看够了吗?”

顾南浔只觉心口一阵狂跳,脸色骤然绯红,他垂下慌乱的眼眸,温声道:“方才灯光太暗,离得又远没看清,现在走近些看清了,心跳也厉害些,我应是钟意姑娘了,姑娘可有婚配?”

“言辞老套,好一个登徒子。”楚月柠瞪向面前的俊秀面容,伸手一推身前人,那结实的胸膛未有一丝晃动,她倒是险些站不稳。

“小立风前,恍然初见,情如相识。”陆之恒背倚着酒馆檐柱,轻开手中折扇,“亦或言,最是凝眸无限意,似曾相识在前生。”

“……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你二人真让人头疼。”李时桉伸手将顾南浔拽到了身旁,从怀揣掏出一绣花荷包,在手上掂量了几下,“差不多有四十两,都给姑娘吧。”

“把手伸出来。”

“你拿好。”楚月柠将手中竹编塞给一旁面羞的顾南浔,她伸出双手,看着白花花的银子从荷包内掉出,落在自己的手上,“公子说的话已记下,他日堂前对证,定保公子满意。”

“那便是最好。”李时桉将绣花荷包揣入怀中,转身朝西街夜市外走去,久不见二人跟来,他回过头,“走。”

站在几步远的陆之恒很快便跟上,他朝顾南浔挥手示意快些跟来,却见顾南浔原地挪步似是不舍,他笑道:“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此事只应梦中来,切莫贪恋眷风尘。”

“你平日在国子监都读写什么书?”李时桉转眸一瞥,见陆之恒淡然的转着手中折扇,他哼笑一声,“不理本王是吧?好。本王这就去问问国子监祭酒,看他老人家如何处理,亦或者去问问你爹?”

陆之恒:“……”

“怎么就给四十两啊?我没带钱,要不就多给了。”顾南浔嘀咕了句,他不紧不慢的走在后面。

清风吹拂少年薄秋衫,显露魁梧挺拔之姿,引得满楼红袖招。

顾南浔低下头,眸光潋滟朝她看去,薄唇轻勾,双手抱臂使得衣袖紧贴,显出流畅有力的线条,正在他满面春风时,耳畔响起突兀的声音,“快跟上,别臭美了。”

他抬眸一瞪,薄唇轻动,也不知嘀咕了什么,长腿一迈,阔步跟了上去。

三人挤入拥挤的人群,高挺的身姿在人群中很是显眼。

楚月柠掂量着手中银两,瞟了几眼顾南浔的背影,想到他那回眸一笑,脸上竟染了落日余晖,渐羞渐浓。

香兰见她看得失神,凝眸看向她所看方向,只见眼前人群擦肩拥挤,耳畔响着吆喝讨价声。

“小姐看什么呢?这么入迷。”香兰见她未回应,伸手轻拍她肩头,大声说,“小姐,看什么呢?”

楚月柠惊得一颤,捋了捋耳边碎发,蓦然红了耳根,“没……没什么,你还小不懂。”

香兰低头抠着手指,小声嘀咕了句,“小姐说了,奴婢也许就懂了呢。”

“你还小,以后自然会懂。”楚月柠将手上银子放入腰间荷包,“走,我们去买吃的。”

提到吃的,香兰脸上的疑惑消失,笑着跟在楚月柠身旁,“奴婢想吃花糕。”

楚月柠笑道:“这就去买。”

为了能安心的逛夜市,楚月柠买了两个帷帽,俩人戴着帷帽穿梭在灯火通明的繁盛夜市中。

在漆黑的夜幕下,烟火长燃,灯影重重,透过薄纱映入星眸,她笑得肆意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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