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教室里,简植转过身去,正对上那双深邃的眼。
江燃的表情里没有笑意,正探寻着她的一举一动。而她坐回到座位上去。
整间教室屏住声息,看着这与生产大队里其他任何一人都截然不同的存在。
江燃今天穿了一身卡其色外套,恰有知识分子的斯文与内敛,一双绿底胶鞋一尘不染,全然不像爬了很久的山道走来。
他站姿随意却透露着优雅,不动声色又有不怒自威。
他转过身去,在黑板上洋洋洒洒写了“江燃”两个字,抬手之间,露出扣在白皙手腕上的一只精致金表。
陈龙生特意从不远处扭头,看了最后一排的简植一眼,那态势似乎在说:看到他是谁了吗,我爹的朋友。
班里的其他同学都被陈大队长的这位朋友震慑了。他们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只知道江老师看着“很贵”。
然而简植向后靠在座椅上,不回以陈龙生任何态度。
她翻开书本和同学一起朗诵,而江燃走到黑板边上看排名表,视线落到一处时,他眸色一暗,眼底的波动像风吹过林。
……
简植心里还有原主关于过去语文老师的记忆,与他相比,江燃上了不知多少个台阶。他能融会贯通很多知识,古今名家词句信手拈来。
她久久失神。
不过,刚开始失神是因为思索江燃的背景,后面失神是……饿的。
虽然家里最近不缺粮,但简植为了能让弟弟多吃一些,早饭比较糊弄。
在倒数第四节课开始时,她的肚子就“咕”个没完了。好不容易,上午最后一节课下了课,简植才从挎包里拿出一只棒子面饼。
陈龙生看见了,掏出一只鸡蛋冲她炫耀:“怎么着,你家就算猪卖得好,你也还不是只吃棒子面饼吗。你长这么大,是不是只吃棒子面饼了?”
江燃还在讲台上收拾东西,看到下面的场景没有吭声。
他看到简植把饼微微一卷,眨巴着眼睛对陈龙生说:“不啊,这不只是棒子面饼,中间加点菜就是塔可。你吃过塔可吗?”
陈龙生:……???
简植伸出手摸摸他的头:“少年,无知者无畏,姐原谅你。咱既然在学校,别比吃的,应该比学习。”
陈龙生这回可听懂了:“你早晨还没有被挫到吗,倒数第一,你拿什么跟我比?”
他看了眼讲台上的江燃,瞧他也没有管自己欺负同学,心里头的嚣张气焰越发浓烈。
陈龙生一脚踩到简植的课桌枨子上,嚣张道:“有本事就比啊。谁输了管谁叫爹。”
简植确认自己听到了什么,噗了一声出来。“幼稚。”
陈龙生梗着脖子:“别管幼稚不幼稚,你同意不同意吧。”
简植偏着头看了看陈龙生拧着的眉毛,知道他上次打架输了不甘心,他一定想要赢她一次。若是这次自己不同意,他兴许会纠缠个没完了。
于是,她叹了口气:“行吧陈龙生,你说怎么比。”
陈龙生眼睛一亮:“明天早晨八点半交作业,下午五点半老师发判的作业。谁错的题目比谁多,就管对方叫爹。”
简植挥挥手让他回座位,继续啃棒子面饼:“同意同意同意,明儿下午我就多个儿子了。”
陈龙生:……
他挠挠下巴回到座位,反复思索简植的异样。要是以前,她早就哭着喊着说饶了她吧。
至于班上的同学,则交头接耳的:
“简植是疯了吗?”
“对啊对啊,倒数第一,怎么敢打赌?”
“陈龙生那么厉害呢!”
“要是简大梁知道女儿管别人叫爹,怎么想啊。”
“算了,叫爹就叫爹吧,总比挨打强呀。”
“不对……我怎么听说简植之前把陈龙生给揍了?”
傍晚放了学,陈龙生嘻嘻哈哈笑着和老师打了招呼,跟着哥们儿先走了。简植则慢吞吞地整理作业。
江燃看教室没了人,才走了过来。
他个子很高,白炽灯照在他脖子上,透亮几乎可见下面的血管:“你们打赌的事儿,我听见了。”
简植仰了头:“怎么,大队长的好朋友,这会儿要批评我跟同学打赌了?”
江燃抱着胳膊一笑:“你这回肯定输了。”
简植:???
江燃:“初中三年,老师都不撕他练习册上参考答案,因为他说写完作业还要对答案找差距。”
简植:……“那我就好好写。”
江燃:“你没明白。语文作业你看了没?好多都是自由发挥回答的那种,他直接抄参考答案的话,肯定比你对得多。”
简植没有吭声。
江燃看着她,道:“这回你可怎么办?我看你找哪个妖精帮你。”
分别前,江燃往她包里塞了一提兜的烤红薯:“吃太少,加点儿饭,你上课肚子咕咕叫,全班都听到了。回家路上也吃点儿吧,别动不动就晕倒在山道上了。”
*
一路上简植啃着烤红薯,心里百感交集。
从没想到,她一个京城白富美,自小最贵的贵族学校教学,双语学习从早到晚,马术插花无所不精,结果最后要跟一个过去年代的大队长儿子比学习,而且快要输了。
这事儿往好听了说是命运,往难听了说就是孽缘啊。
山风吹似刀刮脸。心痛宛若丢万金。
苦着脸回到家,往床上一扑,痛苦地滚来滚去。胡圆在旁边被惊了一跳:“怎么了,同学又欺负你了?还是那个陈龙生?”
简植把事情交代了一遍,胡圆一乐:“哎,他不打你了,这就是个进步啊。而且比学习是个好事儿啊,刺激你进步,咱们都是要这样力争上游。”
简植捂着脸,用胡圆听不见的声音说:“可是争不上的话,我明天就多出来一个爹了。”
……
深夜,简植仍在汽灯下苦苦耕耘,微黄的光芒下,表情格外严肃。
她觉得算术题还算好做,以她对高数的理解,当然能搞定这普通的二元一次方程。
生物也没问题,基本就是照抄教科书上的回答。
只是到了语文……还真的如江燃所说,后面有大量的需要结合时事的自主发挥题材。
简植挠着头皮问旁边盯着的简瑛:“你是怎么理解吃水不忘挖井人的?”
简瑛道:“意思就是,不要忘恩负义哩!”
简植叹了口气,她也知道就是这个意思,可这也不能这样直接填写到本子上啊。
抠着手指头打了半天草稿,简植也不认为那些就是教科书参考答案的水准。
曾经那个啥也不缺的白富美,此时无比渴望得到一本普普通通的书。
她走到院子里对着苍天喊了一声:
“谁能赐给我74年初三下册带着参考答案的语文书,让陈龙生闭上嘴,我长大成人后一定嫁给他啊啊啊啊!”
简植爹娘被她家闺女的大放厥词唬了一跳,赶忙跑到院子里捂住她的嘴。
“你这姑娘咋又这么木了!瞎胡说啥呢让人笑话,以后等你长大了根本没人敢娶你!再这么瞎胡说可离坐牢不远了!”
简植干笑了一声,回到卧室,把火炕下的膛子里捅捅荆棘条子,就决定睡觉去。
她睡不安稳,满脑子都是和陈龙生打仗,翻来翻去,迷迷糊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然听到院子里传来“啪嗒”一声响动。这响声实在有点儿大,弄得全家人都醒了。
简植爹先披了衣服去了院子里,借着星光看来看去,也没能发现什么。简植也跟着出来,在靠近柴房的一个角落,突然发现一个册子,但凭手感,实在摸不出来是什么。
进屋,点了汽灯,一照,简植和他爹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简植娘问:“啥东西哩,你们俩怎么都不吭声?”
简植爹说:“就是咱孩儿说的,苍天给她砸下来的,74年的带着参考答案的语文课本。”
封面上还龙飞凤舞地写了“陈龙生”三个大字呢。
简植抱着课本走到书桌那儿,开始改作业,她把阅读理解用中译中的方式抄起来。
他爹已经奇得不得了了:“简二妮子,这到底是谁干的?”
简植已经困得不像样了。来到这个世界以后,奇事也不是只发生过一桩了。她忍着困意启唇:“不知道,反正跟陈龙生本人没关系。”
*
长夜漫漫,座钟摇晃的指针宛若催眠音符。女生撑着双眼皮用“中译中”的方式誊抄语文阅读理解。
玻璃窗外有一双水亮的眼睛,眨巴眨巴,悄悄地看着那俨然没有察觉道自己的屋内人。屋内人喃喃着:“这到底是谁?”
……
简植没有去想,有一个物种,本来就擅长偷东西。
今天夜晚,某小只坐在洞口,竖着耳朵听着山间的风、林间的叶、各种小兽的窸窣响动。
突然间听到有谁对着苍天喊了一句话,顿时耳朵一竖,心脏狂跳。
那话逼得它呲溜下了山……它想,就算是拼了血命也得满足这个人啊!!!
陷阱??不去管。
可能被其他人发现??不去管。
它满脑子只顾着回荡那句话:“我长大成人后一定嫁给他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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